方走出地鐵站,喧鬧聲如鞭炮在頭頂上炸開,人龍幾乎把氧氣擠兌殆盡。耳畔響著嗡嗡警訊,成千上萬名年輕男女湧入心齋橋,挾帶震耳欲聾的雜音。
踏進陌生的繁華街道,壓迫感遠大於臺北鬧區,形形色色的語言織作不成調的音軌,讓我敏感的頭疼了好一會。天陰風寒,拉緊羽絨大衣也阻止不了風兒調皮亂搗,無奈哈出白煙,穿梭無窮人流。
心齋橋高樓林立,國際品牌如春花漫開,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將這幅華景綴得多彩亮麗;但既然做了背包客,對這些似懂非懂的圖騰只有走馬看花,會來此最大原因是為購買大阪兩日周遊卡。一卡就能行走各大景點,亦可以自由搭乘地鐵,相較於京都一處名勝收費一次,實在便捷便宜的多。
行前規劃時對大阪並未特別留心,畢竟不以購物為重點,因此除去豐臣秀吉的大阪城與四天王寺,其餘便忖就地隨遊。購買周遊卡的程序很簡單,確認過護照後卡隨即拿到手上。
舟車勞頓加上天色已晚,已沒太多心力應付這些會咬人的聲訊,因此拖著疲軀回到下榻處,簡單吃過晚餐後盥洗入眠。
次日在大阪內四處悠轉,到霞光露顏已飢腸轆轆,因此向聚集美食的道頓崛去。地鐵站外人聲滾沸,活力不輸昨日,不過此時早習慣悄悄融入。
走沒多遠,一陣激昂的歌聲壓制喧囂,引我到唱歌的平頭歌手面前,聽眾圍成團欣賞。他歌聲響亮高昂,字字句句如從血液裡迸出來。
我不懂日文,半首歌聽下來僅懂「歐都扣」一詞,朋友則替我翻譯道:「這首歌是說男人要為夢想努力打拚。」我頷首,前面有個唱歌募款的女孩,我忖這位男歌手也是如此。
雖不明白歌詞,仍被他真摯的歌聲深深觸動心弦,被某種情感緊緊揪著。想捐錢卻發現沒有捐款箱,當下以為這位歌手只是單純獻唱,因此離開那裡。填飽肚子後便淡忘這件事,回程時同個地點又傳來同樣旋律。
那位歌手還在唱。拿出手機一看已是七點多鐘,連唱近兩小時了。他的腳邊只有一大罐礦泉水,依然努力把熱情的歌聲傳給一輪一輪的聽眾,他的表情投入而陶醉,旋律一節一節緊促咬著我內心澎湃。這位平頭歌手不是來募款,那目的會是什麼?
歌曲終了,他極快速的說話,我一下被日文攪得頭昏腦脹,幸虧朋友充當即時翻譯,大意是:「我在幾年前辭掉工作,自行錄製唱片,遊走各地販賣,希望大家能支持。」
明白他的來意,聯想到他方才唱的男人追求夢想的歌,不禁兩眼一熱。懂了那份熱忱後,歌詞意境備感親切,彷彿有位知心好友知道你一切傷痛,能夠卸下偽裝暢快傾述,為你傳達溫暖的力量。儘管言語不通,在邁向理想路上的辛苦卻如出一轍,他雖然笑著述說故事,可一抹暖笑後誰不是遍體麟傷。
夜色突然有了光,因為平頭歌手屹立閃爍的眼神。在日本環環相扣的嚴密社會中做出這樣的決定,必是有極大勇氣吧,我無法深刻了解他的背景,但為夢想執著的態度足以令人動容。
他向眾人一鞠躬,又唱起歌,一樣用盡生命般的投入,我瞥見一旁幾位年輕上班族跟著手舞足蹈,其他人則鼓起拍子,用各種方式參與這場音樂饗宴。來自不同地方的陌生人此刻藉著平頭歌手的歌聲活絡了,如呼引同類的信號。也許他們有一段追夢的故事,曾在哪裡摔過一跤;要人勇敢向前的詞句,安撫被現實所累的心,更堅信決定好的目標。
聽著歌,逐著夢,今日似乎比昨日更好,未來縱然起落無常,亦不能因此退縮。像一股活泉注入乾涸,生命受到甘美的滋潤,我沉浸餘音中無可自拔,恍恍走入地鐵,醒神時才驚著沒有買下專輯。這是個天大謬誤,恨不得鞭笞迷了心竅的自己。
「還有一日,明晚再看看吧。」朋友說。
「或許他明天不在了?」但除了明日再碰運氣,現在能做的便是等待。
翌日我一直掛念那位歌手,到了傍晚時分,才匆匆趕到昨日見到他的地方。始終晚了一步,人去街空半點蹤影也沒留下,我呆然杵在他演唱的電話亭前,忍不住一聲嘆息。人的緣分如此奇妙,過了這村沒了這店,回頭儼然成空。
但我該送上祝福的,畢竟他帶著夢想繼續向前,有什麼理由能挽住一個人的瀟灑。
回臺灣的飛機上我仍後悔沒有去買,雖是不富裕的背包客,省兩頓飯還是撐得下去。這也成為此次旅程最大的遺憾。我早已把他的聲音深刻於髓,當遇挫時可以拿出來播放,重溫追夢的初衷。
詠僧人月性的詩:「男兒立志出郷關,學若無成不復還。」 這份豪情不論是萬人之上的天下人,或辛勤耕耘的街頭歌手都是相同,最要緊的還是一顆壯志雄心。
是啊,有誰真正不曾懼怕,只是用一圈圈堅強築城而已。我會記得寒夜裡有道熠熠生輝的男子漢激盪生命火光,努力勸勉所有疲憊的追夢人。
2018年4月17日發表於中華日報
原題〈大阪男子漢〉
後記:此文是我2016年3月初次日本行後所寫,不曉得當年的熱血平頭小哥現在有沒有完成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