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路透社報道,繼伊朗之後,沙特阿拉伯(又稱沙烏地、沙烏地阿拉伯)有意和敘利亞恢復外交關係,並稱兩國官員私下表示,若談判順利,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Faisal bin Farhan)將藉4月底穆斯林節日開齋節後訪問大馬士革。
無獨有偶,沙特媒體《烏卡茲報》(Okaz)也在同日發出獨家報道,稱沙敘兩國不僅正在討論重開大使館的可能,沙特駐敘利亞大使館也已開始整修。報道同時透露,敘利亞國家安全局局長和情報總局局長已在近期訪問利雅得,並與沙特官員就逐步恢復兩國關係進行會談。由於沙特將在今年舉辦阿拉伯國家聯盟首腦理事會,沙敘復交或將推動敘利亞再獲阿盟成員資格,擴大敘利亞在阿拉伯世界的「朋友圈」。對此消息,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回應,「美國不鼓勵其他國家和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府關係正常化」,似乎不樂見情勢如此發展,但沙特顯然也無意理會。
3月28日,沙特阿拉伯國家通訊社(SPA)再透露,沙國已批准備忘錄,承認該國在上海合作組織(SCO,上合組織)的對話夥伴地位。回顧2022年9月的上合組織峰會,各方不僅簽署關於伊朗加入上合組織義務的備忘錄,啟動接收白俄羅斯為成員國的程序,亦批准埃及、沙特、卡塔爾,並同意巴林、馬爾代夫、阿聯酋、科威特、緬甸成為新對話夥伴。而今沙特批准備忘錄,雖是承繼此前的政治規劃,卻也顯示其對此事十分認真,不少外媒也以「沙特阿拉伯同意與中國領導的安全集團合作」「利雅得加強與北京的聯繫以加入上合」為題,進行報道。
綜觀上述發展,與沙特相關的兩起事件看似毫無聯繫,實則環環相扣,既展演王儲穆罕默德(Mohammad bin Salman)對國家戰略的調整,也映射中東大國關係的多極趨勢。
沙特與伊朗的新關係
首先,不論是爭取加入上合,或是推動與伊朗、敘利亞的復交,都透露沙特眼下的區域戰略考量:形塑與伊朗的新關係,緩和雙方軍事對抗,但不放棄競爭。
1979年伊斯蘭革命後,由於美伊關係迅速惡化、伊朗進行「什葉新月」的勢力擴張,沙伊關係由此敵意高漲:伊朗指責沙特甘做美國代理人,背叛伊斯蘭世界的集體利益;沙特則擔憂伊朗在黎巴嫩、伊拉克、敘利亞、也門等地的地緣滲透,及其揮之不去的核計劃威脅。
當然兩國互動並不總是劍拔弩張。1991年海灣戰爭後,由於伊拉克成為海灣公敵,沙特一度緩和了與伊朗的關係,伊朗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更在2007年訪問利雅得,獲時任國王阿卜杜拉(King Abdullah)親自接機。然而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後,兩國開始進行高強度的代理人衝突,雙方關係急轉直下:在敘利亞戰場,沙特等海灣國家多支持叛軍,與支持政府軍的伊朗針鋒相對;在也門戰場,伊朗支持了北也門的胡塞武裝組織,沙特等國則支持的南也門政府軍,胡塞武裝更不時越境襲擊沙特煉油設施。2016年1月,由於沙特處決什葉派神職人員尼米爾(Nimr al-Nimr),沙特駐伊朗德黑蘭大使館遭到洗劫,本就關係惡劣的兩國正式斷交。
由上述背景來看,沙特與敘利亞的關係,實是沙特與伊朗關係的延伸。沙特之所以厭惡阿薩德政權、與敘利亞斷交,不在兩國教派的差異親疏,而是敘利亞毫不遮掩的「親伊」立場,讓沙特感受到強烈的地緣威脅,這才要藉叛軍之手推翻阿薩德、改寫敘利亞的政治生態;而伊朗亦有自己的政治盤算,其之所以支持阿薩德,除為挽救親伊政權的生存,更是意在連通從伊朗到黎巴嫩的地緣走廊,避免「什葉新月」被攔腰折斷,故其不僅派出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參戰,更為敘利亞政府軍提供各式援助,包括訓練部隊、輸血財政、提供軍火、培植民兵協助作戰、動用伊朗多家航空輸送物資與人員等。
多年博弈後,沙特選擇遞出和解的橄欖枝,原因也非常現實,那便是面對美國撤出中東的地緣變局、「什葉新月」持續鞏固的既成事實,其不得不為了國家發展調整對外政策。在大國關係上,為避免被崛起的伊朗、土耳其同時夾殺,沙特只能先緩和與土耳其的關係,再逐步恢復與伊朗的對話,最後正式復交;在破壞「什葉新月」的地緣規劃上,沙特沒能消滅也門的胡塞武裝,還因介入當地內戰而屢遭胡塞跨境報復,敘利亞、黎巴嫩、伊拉克的伊朗勢力更是深扎當地,沙特的持續投入不僅毫無效果還徒增成本,故也只能接受自己已被伊朗南北包圍的現實,嘗試降低周遭敵意與威脅,也門戰場由此在2022年迎來聯合國調解下的暫時停火,敘利亞方向則在沙伊確定復交後,啟動了沙敘復交作業。
而爭取加入上合則體現兩國持續不斷的競爭關係。在伊朗這方,其欲藉加入上合平衡西方壓力、擴展歐亞空間,但上合的擴員決策需要成員一致決,一旦沙特先行加入,伊朗便希望渺茫,故後者的表現格外急切,先是在2005年成為上合組織觀察員國,又在2008年申請成為正式成員國。但伊朗沒有料到的是,沙特對此並不緊張,因為上合對於接納伊朗本就有所保留,一來伊朗終究是被聯合國制裁的國家,二來過往的俄羅斯其實不願上合真正成為歐亞平台,以免中國影響力上升,故始終不同意上合積極擴容。
但多年之後,國際局勢丕變。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迅速惡化,轉向東方的需求日漸強烈,其也難再阻撓中國爭取歐亞影響力;與此同時,聯合國在2020年10月結束了對伊朗的武器禁運,上合遂在2021年9月宣布啟動吸納伊朗的法律進程,表示伊朗將在履行相應法律程序後,正式成為第九個成員國。眼見情況如此發展,沙特雖已同伊朗緩和關係,卻不願坐視後者加入中俄主導的區域組織、而自己在其中毫無發言權,故也在2021年伊朗擴員程序啟動時,申請成為上合對話夥伴,並在2022年正式獲批、2023年批准國內備忘錄,與上合產生實質聯繫。
中俄的中東影響力上升
而沙特的一系列對外關係調整,除有應對區域平衡的新考量,也反映出更宏觀的中東大國關係變化:美國單極秩序的衰退,中俄影響力的實質上升。
在沙特與伊朗復交中,中國的角色格外引人注目。此前沙伊兩國已在伊拉克等阿拉伯國家展開多次接觸與復交對話,最後卻選擇遠赴千里之外,在北京進行最後一里路的談判,並在中國擔保下同意復交,反映的是中國在中東無與倫比的經濟實力與市場優勢。
在沙特一方,中國是其最大貿易夥伴、最大原油出口市場,兩國更已同意將「一帶一路」、「2030願景」進行對接,沙特欲布局「後石油」時代的國家前路、實現國家再工業化,就需要穩定的國家收入與可靠的基建項目,與中國自是一拍即合。此外沙特成為上合對話夥伴一事,同樣要仰仗中國支持,2022年12月習近平訪問沙特時,沙國王儲穆罕默德便就此向中方表示感謝。中國與伊朗的互動更不用說,中方市場佔伊朗原油出口的近半壁江山,對飽受制裁之苦的伊朗來說,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存在。
而在沙特與敘利亞的復交中,則是俄羅斯發揮了重要作用。《華爾街日報》指出,沙敘兩國官員分別透露,俄羅斯在兩國談判中來回斡旋,角色重要;此外據土耳其媒體報道,俄羅斯已邀請伊朗、敘利亞、土耳其的外交部代表團前來莫斯科會談,時間可能在4月初。由前述陣容來看,應當是涉及敘利亞內戰的阿斯塔納進程,即協調俄羅斯、伊朗、土耳其三國在敘利亞共存的政治機制。
而莫斯科之所以有這般實力,是因為2012年伊朗介入敘利亞內戰後,俄羅斯也於2015年正式進場支持阿薩德,兩國共成當今敘利亞政府的最大靠山。其中,俄羅斯的整體投入大於伊朗,故對阿薩德政權更有影響力,也足以主導阿斯塔納進程,眼下其雖深陷烏克蘭戰場,卻依舊在敘利亞維持一定程度的軍事存在,成為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雖多次放話、卻始終不敢貿然發起新一波軍事行動的關鍵原因。至於俄羅斯與沙特,前者雖不如中國有經貿影響力,卻與沙特同是OPEC+成員,自有進行協作的政治空間。
當然,中國促成沙特伊朗復交、俄羅斯斡旋沙特敘利亞復交,並不意味沙特即將「倒向」中俄,也不表示中俄即將「共管」中東,而是展現了美國轉向印太後,中東區域多極化的秩序新生:包括沙特在內,各國皆會傾向在中美俄等域外大國間尋求某種地緣平衡與對沖,以極大化自己的國家利益。
以參與上合為例,如今的上合正在淡化原有的反恐色彩,朝着中俄主導的歐亞大陸區域組織轉型,沙特的參與,象徵了海灣合作委員會、阿拉伯世界與歐亞心臟的鍵結,對於「東升西降」的時代趨勢而言,將是不容小覷的一步。但與此同時,沙特仍將持續依賴「石油美元」的獲益結構,畢竟眼下尚無其他機制更有益處、「石油人民幣」仍不成熟;美國也同樣是沙特重要的防務合作對象,即便不牢靠的安全保證已無法讓沙特唯命是從。
無論如何,中俄分別促成沙伊、沙敘復交,顯示中東新權力平衡的確立,已可在沒有美國施力的情況下達成;沙特積極要與上合組織產生聯繫,同樣是預見了多極秩序將不只在中東展演,還將在歐亞大陸蔓延。美國已非中東單極之巔,終有一日,也將從世界的單極之巔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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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