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双子《花開時節》

　　《花開時節》的氣質一如書名所示，整體故事氛圍就像繁茂花朵鋪展成的花路，讓從起始處走這段路到終點的讀者就像置身在花香漫溢的柔軟甜美芬芳裡，以主角楊雪泥／楊馨儀充滿自信的在眾師生面前預言「高女的校長也好，帝大的總長也好，是女人這件事一點也不奇怪。大家都這樣想的日子，會來臨的哦！」（頁一三）為序幕、以楊雪泥（又稱雪子）不堪家族事業繼承人重負而身心俱疲告終的發展，就像目睹盛放綻開的花朵逐漸枯萎，即將零落成泥的前一刻。微弱的花香味依稀可聞，可內心非常傷感而無奈。

　　耀眼的花樣青春轉瞬即逝，世局和家族人事的劇變讓楊雪泥必須迅速轉換身份、調適心態扛起家族重任，作為穿越者，楊雪泥深知之後的臺灣處境會經歷一段漫長的煎熬，而她不確定自己和家族能否在往後那一波波風暴裡倖存下來。為了保障楊家上下的安全，從楊馨儀魂穿到幼童楊雪泥身上後，她就積極地付出各種心血，無論是精進課業和各種學識、熟稔處理知如堂業務、關注國際政局的變化，這麼拼命只求能讓未來的楊家人有更多籌碼和保障，平安順遂地度過驚滔駭浪的歷史。但後來雪子愈發感到力不從心，她焦慮未來臺灣的政權改變後的風暴、不願意婚姻隨人決定、不甘心被命運弄得人生隨波逐流，卻感到為了家族存續，似乎終究不得不接受的恐慌慢慢壓垮她原本堅強的意志。

　　看過〈天亮前的戀愛故事〉，我本以為雪子的大哥楊惠風自殺的原因出在對摯友不欲人知的思慕，沒想到楊惠風這個角色體現出來的是日治時期，臺灣人一再地意識到與日本人之間情感再密切，也無法掩藏日本人對臺灣人天然擁有的優越感，平時相處狀似平等無異狀，但關鍵時刻總會一再察覺到優劣意識和內化到骨子底的微妙差距，而這份差距帶來的困惑和痛苦並不是楊惠風能夠承受，也無法辦到獨自消化後再敦促自身重新前進的存在。因此認知到自己的身心耐受度不足以帶領整個家族乘風破浪，開創知如堂下一個盛世。因此選擇退居二線，改變自己在家族的作用，將家族繼承權讓與幼妹楊雪泥。楊惠風的內心陰影讓我想起〈金木犀與銀木犀〉，靜枝和弓子同樣是一對台日好友，靜枝想必不時地感受到弓子作為日本人，享有與被殖民的她截然不同的生存優勢，而弓子卻毫無自覺的擁有這些事物，將這些人生際遇當作每個人理所應當獲得，無法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以及背後代表的意義。

　　《花開時節》以大家族知如堂為背景，知如堂的家族結構宛如一間公司或者一艘船舶，區分出不同部門和業務職掌，每個人扮演不同的角色發揮功能來維護家族的安泰，寫盡這個家族的多數人都能理解要維持知如堂的運作與保障知如堂上下所有人的生活，需要每個人都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家族內外各自承擔起不同的職責，才能使家族在浪潮中安然度過。跟一般的宅鬥劇不同，親人之間儘管偶有齟齬，知如堂不太有為了爭奪家族內部權力而暗潮洶湧的鬥爭意識，反而從長房與二房子女到妾室和養女都各就其位，不會產生爭奪不屬於自己事物的野心，捨棄精進其他能力來改變人生的機會，甘願將餘生圈在知如堂裡，成為維護這個家族的一部份。

　　在開讀本作前，讀到小部的《花開少女華麗島》的書評，我才知道原來會有讀者介意楊雪泥未能以穿越女子的優越性嶄露頭角讓人不敢小覷，也無法做到舉重若輕的改變自己與身邊親友的命運。看過這篇書評後心裡有底的打開《花開時節》，我總覺得我失望的點跟書評裡舉例的狀況不太一樣。可能近期讀過的中國穿越／重生文主角也都是不追求前衛作風，比起創造出跨時代的壯舉，比起拚個魚死網破的抗爭，她們更在乎跟舊時代制度的磨合還有安頓自己的生活，盤點個人與家族資源的狀態下，評估出一條自己相對能接受的人生道路。這段過程無論是培養自己成為符合當時代人應具備的知識涵養以外，內心也必須時時刻刻經歷無數次的自我叩問。因此對雪子的經歷和內心變化倒不至於難以接受，反而很欣賞那些讀來酸澀味苦的心境描寫，那正是跟現實發展不如預期必然會有的挫敗心聲。我失望的點主要是結局處理令我感覺有些空蕩蕩的虛無感。

　　雪子最後心態轉變，決定將一切託付給前輩領航。我對這部份情節的理解是雪子接受這一切是必然，不再過度焦慮過去與未來會對家族和個體有何衝擊，選擇回到當下去面對，但不將扛起家主職責與伴隨而來的憂慮過度加諸在身上，反而使得自己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未來的道路若是遇到晴天就專注享受難得的晴光日好，若是雨天就靜靜承受雨水落在身上，並沉住氣等候撥雲見日的那一天。這種只有心態上的轉變，卻未見實務上的行動，就天真地相信一切都會好的結局十分空虛。我更想看到雪子為了活下去拼命奮鬥到最後一刻，無法盡如人意、楊家可能在世局浪潮中迎來覆滅的結果也沒關係，我想看見雪子抱著不服輸的情感與命運和已知歷史搏鬥到人生劇終。這種逆境中不放棄的堅強才是我在穿越小說上渴求讀到的精神，不論成敗為何，那段體驗的心境轉折讀來想必收穫豐富。

　　雖然我抱持著這種期待，可也在字裡行間讀到楊馨儀的疲憊和孤寂，身為知曉過去的魂穿未來人，無人可以理解她的痛苦和對未來風暴的憂慮，殫精竭慮仍然看不見讓家族徹底免於災禍的未來。一方面感到失望，一方面心裡也隱隱覺得不該把這麼沉重的責任放到她身上，就連現實中的我也經常想躺平耍廢，有什麼立場在明知雪子身心早已在兩世為人裡耗損殆盡的前提下，認定她必須要繼續勉強身心量能，也要堅持初心將這份責任咬牙扛下去，並依此為標準指責她後來卸下職責的決定呢？有一幕場景是雪子臥病在床，意識恍惚間囈語出來的話語不是早已精熟的台語或日語，而是在現代所習得的中文，這個場景讓我莫名想起這則貼文，不知為何有種異曲同工之妙的感受，當事人都是隱藏並獨自背負起自身秘密度過餘生。正因為理解雪子的寂寞疲憊，更加襯托出早季子返回日本後的「揀盡寒枝不肯棲」（頁三零五）的份量有多重，沉沉地墜在心頭，片刻感受到那方情意帶來的暖融於心底，但重新體認到這條路終究唯有自己獨行，內心再度寒風刺骨。

　　《花開季節》文字處處烘托出溫柔敦厚甜蜜的氣氛，但溫軟甜意的表象下瀰漫著知如堂眾人壓抑個人苦澀去達成家族存續的努力，以及在保障未來免於被時代巨輪輾壓的奮鬥熱血，可雪子的憂慮使故事始終揮不去那些無法躲避亦無法改變已知的必然歷史之陰影。讀者就像目睹花朵綻放後，終究會迎來凋零的過程，心情隨著知如堂內憂外患漸生而起伏，臨到結局無法不為她們的後來感到情緒低落與難受。對我而言，本作帶給我的最大收穫是楊双子藉由知如堂的背景刻劃出日治時期上流社會如何享有當代的精緻生活品質和市街經過開發經營後的繁榮樣貌，楊双子的文字兼具溫柔繾綣、透明清澈的美感，呈現出知如堂對日常用度的細膩高雅和少女們璀璨耀眼的青春時光，讀著忍不住對那個時代的獨特光景和青春明亮躍動的少女親暱情感產生嚮往之心。（不過想到馨儀甫穿越過去，即使楊家是吃穿用度精細的富貴家族，離現代水準有很大一段落差的衛浴設備依然讓她難以適應，就覺得還是算了。還是現代比較好。）

附記：

1. 雖然知道不能用現代眼光卻評斷，可看到年長十三歲的表哥郭獻文竟然跟雪子求婚的台詞還是嚇了一跳，很想問「什麼時候？！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對雪子表妹動念這份心思的？」我想到該不會雪子年紀還很稚嫩的時候，郭獻文就有這種想法了吧？如果真的是的話⋯⋯FBI！！！

2. 有點納悶雪子所謂的託付給前輩是指誰？不就是因為沒有適當的人選，才會由雪子擔任繼承人的職責嗎？知如堂如果有可以託付的人，雪子和長輩也不用煎熬這麼長一段時間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