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双子《花開少女華麗島》

　　一直對楊双子描繪日治時代女子的創作很感興趣，但買回家後始終放著未讀，終於拿起來看了。《花開少女華麗島》是《花開時節》的外傳，收錄十個短篇故事，每篇單元劇主角似乎多少跟本傳主角有些親友或地緣關係。我在《花開時節》之前先閱讀外傳，可是不妨礙對故事的理解，因為主人翁是每篇單元劇的當事人，本傳的角色非凡與否都只是她們視野可及的一部份，並非她們生命的全部重心，但讀到愈後面看見一些似曾相識的名字再回翻確認，就會恍然大悟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及她們的經歷怎麼影響她們的思想與抉擇，或許之後去看本傳對本傳配角也能有更深入的認識。

　　以下就各篇故事簡述感想：

　　總覺得初子有些將早季子和雪子當作寄託，盼望家世品貌皆出色耀眼的兩人能夠連同自己無法企及的理想人生一起實現，延續少女時期的美好優異開拓出不同的生命道路，在往後的歲月裡也能活得恣意瀟灑。初子會悄悄旁觀早季子、雪子親近相處的場景，並跟著幻想自己也跟她們一起漫步閒聊，除了嚮往她們闊綽家世帶來的餘裕和才情以外，最核心的原因似乎是憧憬兩人那份親密無間、互相瞭解的關係，時而無所顧忌地嬉笑打鬧，時而低眉斂首地寬慰彼此，旁人無可介入的獨特情誼。彷彿是轉瞬即逝的時光才能享有的情誼，如此純粹而珍貴，在那一方天地可以盡情地去愛著他人，也被所愛之人愛惜呵護。

　　這篇故事令我想起岩井志麻子《真的，好恐怖》第一篇的妓女床邊故事，也是用乍看冷靜理智的清冷語調娓娓道來自己的經歷和想法，然而實際上能從敘述者的口吻感受到內心隱藏的荒涼與崩潰邊緣的情感意象。這篇的女給因經濟狀況差，處境較為艱辛，敘述出來的經歷與嚮往也處處透露著她的失望與忙於生活的疲憊，但是那份負面情緒是有所節制的吐露，而且言語當中承載著她自身多面向的情慾心緒，以及對楊惠風故鄉臺灣島的嚮往，讀來並不全然是沉落深淵、毫無曙光的情念，可以感覺到她對生活仍然有些盼望與追求。我讀完並沒有感覺晦暗到令人不適的程度，反倒是女給一直講了許多想吃的食物，看得我好餓。

　　為了生活安穩，順從家裡安排跟年長自己十七歲的公務員結婚的千代，感覺有比前一篇的女給冷靜一點，但某方面似乎也有一直壓抑的情緒快潰堤的跡象。被條條框框禁錮住選擇權和真心渴求之處的千代，在无神漫長的勸誘下最終奔向山林，那裡有她當年不得不分離的童年玩伴阿久、深愛登山且詢問她有沒有「無論如何不可退讓的、寧願玉碎的事情」的重松學姊。雖然學姊跟千代的處境不見得完全一樣，但我認為彰顯出來的人生課題是相近的，都是質問當事人有沒有拼上性命也想獲得的理想生活？

　　千代的悲哀在於，她在无神和回憶中的故人聲聲迴響召喚下，漸漸意識到她並不想要目前的婚姻生活，然而為時已晚，深陷進退兩難的境地。千代的抉擇或許是她給自己最初也最後的結局，讓她能夠遠離拘束她，使其枯萎的塵世和丈夫。萬幸現在許多台灣女性，若婚姻走到離緣一途也可以讓自己較有籌碼，不需要在無愛無望的婚姻耗死自己與伴侶，相較一百多年前的女性，現代女性也較容易維持經濟獨立，保障自己的生活。很喜歡〈站長的少妻〉對山林景色的描寫，簡單真摯的文字映照出臺灣山林生氣盎然又幽絕的風貌。

　　讀到第四篇，開始有一種「日治時代女性眾生相」的感受清晰浮現在心裡。因為楊双子不僅挑選那些家境小康至富裕，足以供應女兒上學的青少女為主角，也會寫到家境貧困的女子處境，一路讀下來有一種「日治時代這些人各自有過這些經歷啊」難以言喻的奇妙感受。〈竹花〉的青正是後者，雖然並非直接由青的視角觀照自己的處境，而是讓家境殷實的寬眉視角去凝視遠親姪女青的境況，設想她的未來，為她擔憂與無奈，可以深刻地感覺到寬眉對青細密柔軟的情感，兩人間的互動和心意分量有種彼此心照不宣的隱密氣息。比較遺憾的是，鮮少能窺見寬眉對於自身終究必須被家裡人安排婚姻的感觸。

　　溫和淳厚的故事，大概是因為由中年春子回望向少女青春記憶的璀璨，再沿著時光慢慢走到此刻正在經歷的人生時間軸，從初時就要安排丈夫妾室事宜的狀態來看，可知春子的婚姻存在著不那麼愉快、只能無奈接受的成分，但女學生時代與明霞慢慢成為摯友的回憶沖淡了現今的不愉快，兩人結為姻親後，那份情誼也延續至今，讓春子與夫家的關係裡，仍然保有值得期待的面向。〈木棉〉故事質地之所以溫和，有很大一部份是出於春子對於必須婚嫁的命運雖有感嘆卻無怨怪，心平氣和地接受也認真看待自己的選擇，慎重對待那份選擇背後必須背負的人事物。

　　〈合歡〉藉由鋼琴琴藝的教授與學習，來傳達碧淵老師對彈琴無可救藥的癡戀和少女吳翠因琴生情、由淺至深的情感歷程。從吳翠角度看過去的碧淵傳達出來的形象，體會得到碧淵沉靜恬淡語氣下隱藏的激越之情，吳翠年幼時懵懂未知，對碧淵的話似懂非懂，逐漸成長後再回想起老師的音容笑貌，加上家裡人對自己未來的安排趨向碧淵當年的路，吳翠已能領悟到碧淵當年是用怎麼樣的無奈與酸澀傳達出她的感受。碧淵對婚姻生活的敘述，讓我感覺她對丈夫並非毫無情意，只是鋼琴在她心裡也佔據很重的分量，兩者放在天秤上，仍會偏重鋼琴一些。可心裡明白自己受著家族的眷顧愛護，亦必須為了家族有所回報，因此努力調整去適應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很喜歡碧淵對家族的體悟：「在這個世界啊，女人必須先是女人呢。既然領受著兩個家族的寵愛，也必須回應兩個家族的愛情呀。」（頁一六八）

　　清淡溫婉的少女回憶與摯友靜枝的身姿，潛藏著弓子始終未能透徹理解的弦外之音，那份未解的遺憾宛如刀刃一般深深刺入弓子的心中，時光淡化卻無法根除痛楚，遺憾與懷念至今仍如影隨形。儘管同樣是中年（或老年？）女子的感觸，但可能弓子將前半生都奉獻給藝術，又始終都有家族兄嫂愛護支持的緣故，弓子透出來的氣質跟學會習慣協調退讓的春子非常不同，反而保有一股少女時期那種單純直接的想法，但對靜枝回憶的反思也彰顯出弓子成長為更熟諳人情世故的一面。很喜歡由女傭阿靜點破靜枝隱晦想法的一面，雖然國籍不同，但受雇於人的阿靜較能同理靜枝與弓子即使一樣也是不一樣的心情，而生來既是日本人又是富家千金的弓子則要多年後才能通透那份未能言明的話語。這個安排相當合乎情理。

〈孟麗君〉、〈蟲姬〉、〈媽祖婆〉

　　這三篇應該都是《花開時節》雪子家族內部親人的故事，〈花開時節〉有透過路人同學初子側寫雪子和早季子的形象；〈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則是藉由女給的敘述裡側面瞭解楊家獨子惠風在日本求學時期的生活一角；〈木棉〉則是楊家長女春子的前半生簡述。大概是這幾篇不是透過其他關係較遠之人的轉述，就是當事楊家子女已經不在楊家，她的回憶重點也並非老家，因此這幾篇沒有一起收在「輯三　少女夢」裡吧。

　　〈孟麗君〉、〈蟲姬〉主角是以比較特別的方式成為楊家人，美蘭和月里在竹林裡的接觸讀來有點尷尬有點羞澀，只想把那份回憶放在心底珍而重之。最後在〈蟲姬〉看到某個人後來的落腳處能給予她安穩真是太好了。看完〈竹花〉後，我一直很擔心她的下落。〈媽祖婆〉可以體會到恩子和好子深摯的雙胞胎姊妹情誼，從好子的描述裡，兩人真的就像是同享命運的靈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