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之旅》:創傷的姿態

2023/04/2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鈴芽之旅》作為新海誠災害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不但獲得超越前作《你的名字》和《天氣之子》的最高票房,更是繼宮崎駿的《千與千尋(台譯:神隱少女)》之後睽違21年再次入選柏林影展主競賽片的日本動畫電影。
以311大地震為背景,配上充滿新海誠風格的精緻畫面,以及富有新鮮感的公路片形式,《鈴芽之旅》甫上映便吸引了眾多觀眾和影評人分析他的故事和電影中的彩蛋。而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最吸引的是對「創傷」的探討。
注意:以下內容含有大量對《鈴芽之旅》的劇透!!!
《鈴芽之旅》電影海報

呈現「創傷」,比單純的呈現「災難」要困難得多。
災難片中,激烈的視覺元素佔比相對較重,而角色的感情大多是顯然而見的 ── 面對死亡的痛苦和悲傷、死裏逃生的放鬆和快樂。經典災難片如《明日之後》中活埋整座城市的暴風雪、《2012》和《海雲臺》中的海嘯、甚至是《鐵線蟲入侵》、《屍殺列車》、或者前陣子的《緊急迫降》等等生化災難;單單是視覺場面已經足以令觀眾輕易地代入那些在天災人禍中艱難求生的主角,對他們在生死瞬間的求生欲產生共嗚。
但災難過後的創傷,要令觀眾理解和共嗚,則需要更多的舖墊。比較常見的多是描繪戰爭的創傷,像《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美國狙擊手》,都是以一位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角色為主,深入描述他們的過去、心理變化、和生活受到的影響。但新海誠在《鈴芽之旅》中描述的,卻不只是主角鈴芽兒時經歷311大地震受到的創傷,更是日本整個民族從多次大地震中留下的歷史印記。
《鈴芽之旅》電影劇照,令人很容易聯想到當年311大地震中觀光船被海嘯衝上民宿屋頂的震撼場面。
因地震而留下的傷痕流淌在日本的歷史中。在電影中,我們看到因地震而荒廢的土地、為了海嘯時逃生而設的海拔高度指示、和整部電影中一直響個不停的緊急地震速報音效。最後者我覺得是一個特別好的元素,除了有效加深劇中緊張而壓抑的氣氛外,同時也作為面對地震的「先進」科技手段和劇中「傳統」的關門師家族互為回響,顯示出日本這個國家、和身處其中的人民長久以來如何一直努力去適應永不停止的震災。這一點也體現於電影引入對推特Twitter 的使用。在劇中,日本各地的市民一直在Twitter上載大臣的動向,讓鈴芽和草太得以一直追隨大臣同時到各地「關門」;這就好像在地震時,日本人民也會以Twitter為主要消息渠道,不停分享震災情報,互相幫助和拯救有需要的人。

《鈴芽之旅》的整個故事結構賦予了三位角色不同的身份和象徵意義。
《鈴芽之旅》電影劇照。
首先當然是主角鈴芽,她是經歷災難的直接受害者,也可以說她代表的就是「創傷」本身。作為故事的主視角,她一開始表現得像日漫經典的誤入主線的無知少女。但隨着劇情發展,觀眾會慢慢猜到她也是一位地震的受害者。當她回到完全荒廢的故鄉,把兒時日記揭到一片黑暗的3月11日,我們會恍然大悟「鈴芽之旅」的終點也是一切的起點 ── 是一場天災和一段不想被記起的回憶。「創傷」在鈴芽身上的體現,比較直觀。在地震中失去的母親、因PTSD導致的失憶、因為母親而立志成為護士、甚至是那句語氣淡然但內容卻無比沉重的:「生與死不過是運氣而已」。
其次是男主角草太,他是擁有力量的拯救者。拯救者選擇的是一條孤獨的路,在其他人紛紛努力遠離災難時,只有他在孤身逆行,為了拯救更多人而選擇置自身於險境。草太的身上有很多人的影子,他是雄雄烈火中的消防員、洶湧巨浪中的救生員、疫情期間的前線醫護人員、又或者是所有災難中為了救助他人而冒險的普通人。他的故事也象徵了不少拯救者的命運 ── 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成為另一條生命的基石。故事中草太和鈴芽的互動,相比起發展得有些突然的愛情,我更認可他們之間就好像火場中被救出的孩子因仰慕而選擇做消防員一樣,有一種「薪火相傳」的感覺。
《鈴芽之旅》電影劇照:鈴芽和環阿姨。
最後,也是最多人忽略的,是環阿姨。鈴芽和環阿姨的親情線引起了不少爭議,但我認為她們在劇中的爭執卻是表達「創傷」不可或缺的一環。環阿姨所代表的,是那些沒有在地震中直接受害、也沒有獲得社會注意的犧牲者。環阿姨在和鈴芽爭執時受左大臣的影響衝動地說出了心底話:因為地震,因為要照顧成為孤兒的鈴芽,她失去了最寶貴的十年青春。很多親屬或朋友為了照顧災後遺孤和因災殘疾的傷者,付出了大量的金錢和時間;他們的人生從此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但這種默默無聞的犧牲卻一直很難被看見。
這三個角色背後,是數十萬個真實存在的家庭。當想及一場地震到底影響了多少人的生命軌跡,實在令人忍不住心驚肉跳。

整套電影最令我傷感的時刻,是最後的關門儀式中那一疊聲的「いってきます(我出門了)」和「いってらっしゃい(路上小心)」」。「いってらっしゃい」在日文的語境中有着「好好出去再回來喔」的微妙意思,比起單純的路上小心,更有着一種在家的人等待你回來的意味。當想到說出這句話的人或許再也等不到親人回家,又或者出門的人回家時發現再也沒有人在等了,我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間理解了新海誠嘗試表達的突如其來的「失去」。
失去會帶來痛苦。然而,痛苦不能被遺忘。
《鈴芽之旅》電影劇照:小鈴芽和???。
這是整部電影中最有意思的設定。「後門」出現的地方都是因為被世人遺忘,導致「人心的重量」不足,因此關門師需要回憶這片土地上的回憶,門鎖才會出現。這也是草太所說的:「鎮住災難的是人心的重量」。這樣的設定,出現在距離311大地震已經有十多年的現在,似乎帶點言外之意。新海誠不但是提醒世人不能忘記災難帶來的後遺症依然在影響這片土地,同時也借鈴芽的故事提醒曾經的災民:遺忘只是暫時地把回憶和其中的痛苦擱置,但或許在哪天那些只是被抑壓的情緒會突然被觸發,帶來更強烈的影響;只有直面失去、把痛苦化為生命的一部分,你才能昂首挺胸的走下去。
在創傷文學裏一個比較常見的討論,是關於創傷「無法被描述」的局限。很多痛苦都是難以言表的,文字的表達再詳盡,也很難完全重現當時人的痛苦和災難帶來的震撼。但是表達傷痛,正正是治癒傷痛的一步;這一點也體現在電影中鈴芽的成長上。從一開始鈴芽對小椅子的語焉不詳、到慢慢談及這是母親的遺物、再到最後想起母親親手製作小椅子作為生日禮物的美好回憶。跨越苦難,保留美好,珍惜當下。這是鈴芽的自癒之旅,或許也是新海誠希望觀眾能做到的自我療癒。

作為香港人的我,或許很難對地震的部分有所共鳴。但是劇中對於創傷的描述,特別是對聲音的引用,讓我想起了2021年在深水埗Parallel Space的展覽「『走‧過』—七百三十日的六月九日」。那時候,伴隨國安法的實施和突如其來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香港的反送中運動戛然而止。大家對2019年的經歷閉口不談,社會照常運作,彷彿所有人的回憶中都消失了那730天。這時候,本地組織本土青年意志舉辦了這個展覽,簡介寫道:「我們昐透過似曾相識的畫面和聲音,重新連結彼此以免歷史被篡改。歷史,將透過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傳承。」
場內二樓有名為「吶喊」的部份,參觀者載上耳機後,身後的捲簾會徐徐落下;在這片寧靜而安全的空間中,關於運動的聲音終於再次被聽見。我很驚訝地發現,本以為已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以及當時強烈的情感,原來並沒有如想像中的消散。特別是當耳邊響起一群略顯稚嫩的聲音大喊「一齊走!一齊走!」,2019年7月1日那個徹夜未眠的晚上再次向我襲來。聽完整整十分鐘的錄音,我已是淚流滿面。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認知到,原來創傷這個彷彿距離我很遠的事,正真實而無聲地存在在我身上。但在平復心情的那段時間,我看着那些和我一樣戴着口罩的陌生臉龐,也和我一樣默默流着淚水,我的心情竟然奇妙地平復了。
知道「原來有人理解我的痛苦」,也是面對創傷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儘管互不相識,但當知道有人和自己一樣在承受同樣的痛苦,那份重量就彷彿被分擔了。這一點,我想對於那些看着《鈴芽之旅》在黑暗的影院中哭泣的觀眾來說想必也是一樣的。
失去的重量或許會把人壓垮,但只要我們互相扶持,一定可以繼續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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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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