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讚謝詞:休息的哲學

2023/04/16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休息是什麼?」這個問題,近期在小編大約同齡的圈子裡不斷地被提出,但卻很難被討論。
經過仔細思索,我發現,這個問題有兩個特點:
  1. 正是因為休息不足,或無法/不願/沒能力休息,人們才會提出這個問題。(小編的同齡朋友們大概處於正在念研或剛出社會的階段,這個問題開始被熱議,看來不是偶然。)
  2. 這是個實踐性的問題,無法理論地回答,或者是說,理論地回答這個問題並沒有意義。
關於無法/不願/沒能力休息,我們還是要回扣謝詞們一直以來的主題──完美主義資格論──來做更深一層的分析。在大學階段,透過簡單的經驗歸納,我分出了最常見的四型完美主義:
  1. 自戀型完美主義──事情都要:(1)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2)100分地被完成。不能達成上述兩個要件,寧可擺爛、拖延或索性不幹了。
  2. 努力型完美主義──事情不一定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做到,但如果認定過程中有可以努力卻沒做到的地方(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就會很生氣。
  3. 工具型完美主義──我自己不是最重要的,在完成理想的道路上,我甘願成為去實踐的工具。(或逆向表述:自己不成為純粹的工具,根本做不到完美。)
  4. 毀滅型完美主義──這個世界太痛苦了,操爆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動力。
這四型有個簡單的分類邏輯,就是「自我」和「業」的排序關係(priority)──自戀型完美主義者,把自我放在比業的完成更優先的位置;而毀滅性完美主義,則是在業面前完全不顧自我。會覺得毀滅型完美主義的思維很難理解嗎?我放一段X大研究生的文字給大家看:
[murmur]
小時候總嚷嚷著要成就一番大事,長大了才發現,想要健康的活著真的好難。我知道要安全駕駛,早到、晚5mins,超過幾台車,連過幾個綠燈,其實真的沒什麼意義,但沒辦法,我覺得這個世界太痛苦了,壓力總是不約而同一起來,也沒有人在乎你在乎的事。
遇到壓力,你不能逃,但是哪來的力量去面對這些一波又一波的浪襲?根本就像研發大樓的蚊子一樣,殺也殺不完,說什麼磨煉變強根本就是狗屎,它們擺明就是要吸你血而已。你掛了,還會嗆你爛草莓、抗壓性不足。
對我而言,我只有在那種接近死亡的瞬間,那種戰勝恐懼的滿足感,那種像是為了尋求毀滅,而將自我破壞的那種暴力,才能供我去迎戰生活中的種種壓力。
眼前有台車,旁邊有道很細的縫,在維持這樣的速度就一定會撞上,你要停下?還是要闖?
過!然後在超越對方的當下,真的會有種戰勝了某種東西的成就感,而眼前寬闊的道路,大概就是我的海闊天空,與藍天白雲的海岸一樣,令人心曠神怡。
當然,我並不是不怕死,只是我不這麼做我沒有力氣可以活下去。如果這樣是一種病態,那我大概病得不清。我真的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想不開尋短,要在這麼疲憊的世界裡拼命的活著,我反而覺得根本一點都不理性,只是生物的求生本能罷了。
不知道大家現在如何看待完美主義資格論?就我個人而言,在台灣,完美主義資格論的最駭人之處就在於──它創造了一群無法/不願/沒能力休息的學生、教授、勞工與管理層級。社會是一個整體的結構,只要結構中有人無法/不願/沒能力休息,那其他人也就無法/不願/沒能力休息。這是「業」的第二個意思──無法/不願/沒能力休息,是當代台灣所有人的「共業」
《倦怠社會》(Müdigkeitsgesellschaft)這本書認為,我們從「規訓社會」走向了「功績社會」,結構中的個人,從原先被社會要求「應該(或不應該)」如何,被進一步提升到要自我肯定,而且是無限的自我肯定-也就是追求自己「能夠」如何如何......。
倦怠社會/Müdigkeitsgesellschaft
圖片轉自:https://shop.campus.org.tw/ProductDetails.aspx?productID=201857328
姑且不論作者的推論怎麼樣,台灣社會確實夠功績的,而且我不認為在推動孩子無限自我肯定時,否定性的力量有消失掉──PTT [閒聊] 上有段蠻有名的文字,擷取如下:
不知道大家 有沒有經歷 或是周遭有沒有這種例子
就是覺得父母好像很愛打擊小孩自信
最常見的就是
孩子某方面做的好=>跟其他更好例子的來壓孩子(成績、比賽等等)
孩子某方面做的差=>無理+不溝通+強人所難的責罵,用菁英的例子來跟自己小孩比較 然後很少說出鼓勵、肯定的話
搞得孩子後面做甚麼事都會綁手綁腳,顧慮東顧慮西的
台灣父母好像很愛打擊孩子自信?這是為何呢?
原文網址:https://disp.cc/b/780-bad7
礙於篇幅,這邊不展開為何台灣父母很愛打擊孩子自信的討論(以後寫個和長輩相處的哲學時或許有機會xd?)我只想指出台灣的完美主義資格論造成的扭曲後果──休息被等同於偷懶。孩子的時間感知被升學主義很好地形塑了──浪費時間、無論是做任何事,都會在心理產生嚴重的罪感,甚至恥感。孩子就在無盡的(被推動的)自我肯定,以及自幼就被灌輸的時間管理惡咒這兩極擺盪中成長。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這邊首先給一般大學生一些行為層級上的建議,總共有3+1點。放心,小編大學乃至念研的時候也沒怎麼做到xd 聽完以後也不用太沮喪啦(?)
  1. 養成運動習慣,更尤其是在假日、有空的時候。
  2. 盡可能地善用晨間時光,一天其實可以很長。
  3. 可以的話,培養本科外的興趣活動。
  4. 先把必要的事情做完,再慢慢享受自己喜歡的事情。
為什麼是3+1點呢?因為最後一件事情並不一定取決於你──實驗器材壞掉,你就沒辦法做實驗;組員還沒給你腳本,你也不一定能夠動工。但前三件事情,照理說,很大程度上可以取決於你。
這3+1點建議有2個共通點:
  1. 它們都在和一般觀念進行批判性的對話。休息的一般觀念是:不動就是休息、假日睡很晚就是休息、什麼都別幹就是休息、既然要休息就先把必要的事情放一邊。但往往,身體運動過後會有更深層的休息效果-更好吃、更好睡覺;在假日若沒有運用晨間時光,很容易把顛倒的作息帶回平日,然後又是周而復始的罪恥循環;完全忙於本科或工作,很容易無法跳脫,即便到了有空閒的片刻,也變成了一台只會/能操心工作的機器;能夠養成本科外的興趣,將可以提供自己空閒時也有喜歡的活動可以從事,也留下和本科展開跨域反思的可能空間;沒把必要的事情做完,就放不下內心的留意與操持,沒辦法對生活開放,也就無法開放自己。(這些都是我切身的痛,嗚嗚嗚。)
  2. 它們都指向生活行為的紀律。(嗚嗚嗚。)
上述建議,很容易簡單將「休息」也視為一種能力的問題──休息不足或無法休息,因而被視為是能力不足。這有創新的地方──終於,除了學業與業績,有人也注意到了休息的重要性了。但這也同時可以被功績社會的邏輯收編──休息是一個個人「能不能夠」的問題,別人可以你也行。然後為了持續提升社會生產力,市面上就開始出現很多教人怎麼休息的書跟學問,然後還會區分出正確的做法以及錯誤的觀念......。
所以本文並不希望停留在行為層級上的建議與界定,甚至要批判純視休息為紀律與能力問題的看法。(但是休息既是一種人生實踐、乃至生活藝術,那它就一定會有紀律的成份,這點要記住-任何技藝的實踐都有紀律成份。先有紀律,才有最深與最高層次的自由。
繼續往前推進,其實也是往後推進──在日本哲學中,這是一種被稱作「背進」的做法,意思是回歸根源、進入人們心靈與意識的核心來看待問題。
關於「背進」概念的相關論述,出自黃文宏老師翻譯的經典:《身體論:東方的心身論與現代》
圖片轉自:https://thup.site.nthu.edu.tw/p/404-1210-148181.php?Lang=zh-tw
休息不是一種能力,也不是特質,而是存在樣態。休息和疲倦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疲倦是人的存在樣態,休息也是。從會不會休息中,可以最清楚地看到一個人會不會自處、是否自愛?這是我們要在陪伴的哲學結束後,書寫休息的哲學的原因──陪伴的哲學探討的是一位人生定錨性的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係,休息的哲學則是深究一個人如何陪伴他自己、和他自己在和工作時間同等重要的休息時間中,構成怎樣關係的問題。
因此所謂的休息,首先是一種和解(reconciliation)。和解包含了一個人對業、對自己、對語言,以及對世界的和解,事實上,人的自我、語言、業和世界 [註:業在這邊有第三個意思,它包含了人際關係],並不是分開的東西,在究極的深處,它們是同一的,因此在表象的日常生活中,它們幾者才好似有連動的關係-一個人累到極限,他會失去生活的規律、他會失能(也就是做不到原先做得好的事情)、他會失語(也就是無法自我表達,生活沒有敘事)、他會失去社群(累到極限時,人會把別人推開),最後,他會失去世界。
休息作為和解,在表象的層次上,是轉化自己和生活中的各種對象間的壓迫關係,從而達至同情、理解與共在的和諧關係。休息作為和解,在生命深處,則有激進解放(liberation)的意味,因為自我、語言、業和世界其實是一體的,休息時,要在深刻的晦暗意識中認知到它們是一體的、認知到自己的我執對這一切的限縮與壓迫作用,從而解放自我、解放語言、解放業力,也解放世界。存在論意義上的休息,在這裡有修行的效果,修行不能將我執的力量殺死,而是找到和它和諧共在的方式。
休息因而同時是一種恢復、是一種靜觀。人止步的時候,並不是什麼都不做。休息作為修行,它有幾重矛盾在調解──它是一種不作為的作為、它讓無用之用得以可能、它是一種無目的的目的性,並且它讓本體固有的侷限性得以敞開-人會重新變得年輕、世界再次變得明亮而開闊。
休息和極限的單獨倦怠(Alleinmüdigkeit)對治──
功績社會的倦怠是「單獨的倦怠」,會造成孤立和隔離的效果。那種倦怠,奧地利作家 Peter Handke 在〈關於倦怠的實驗研究〉中稱為「使彼此關係分裂的倦怠」:「兩個已經深陷在疲倦中的人,無可避免會遠離彼此,每個人都處在最高度的疲倦中,不是我們的倦怠,而是我的和你的。」這個使彼此關係分裂的倦怠,「以無神的眼光與沉默」鞭打著對方,只有「我」占據所有的視野:「我不能對他說『我是你的倦怠』,甚至簡單一句『累了!』(如果能這樣表達共有的強烈抗議,也許我們能從個別的地獄中解放出來):這種倦怠燒光了我們說話的能力及靈魂。」它是暴力的行為,因為能破壞每個團體、每個團結合作的關係、所有的親密關係,甚至是語言本身:「那種類型的倦怠,無法言說,要留下來就必須使用暴力。這種倦怠只會藉由目光表達出來,那目光是會扭曲他者的。」
休息和單獨的倦怠對治的方式是──放手。鬆開對成事的執著以及自我認知,原先成事的狹窄標準與定義才能被解放,得到更有創造性的答案,或意義更豐碩的果實。
完美主義者不容許失敗、不容許自己失敗、不容許事情未完成、不容許事情沒有按照自己的意欲完成,在各種不容許中,他無法放下事理、無法放下執念、無法容忍他人、無法存於現實世界。 完美主義者,常常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對」,最後卻什麼都做「錯」了,留下一個很痛苦很痛苦的自己,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流淚。有些事情,就是應該給它失敗,就像是金融海嘯過後,那些該倒的銀行就是該給它倒一樣。因為強迫式的成功、代價極為重大的成功,有可能毫無意義,甚至本末倒置。
放手,在培養的是好好失敗、一起失敗的能力或契機。有時成功地失敗會比單純的成功帶來更多收穫,或者該說,這不是一種收穫,而是世界的擴大-你不是在單獨的倦怠中把人推開,而是在坦誠脆弱的過程中與人聯繫。
因此,休息要達到深層次的解放效果,就有坦白的前件。向自己坦白、向語言坦白、向業坦白、向世界坦白。坦白不讓事情的完成推進,但坦白讓我們照見最真實的東西,而往往只有最真實的東西才能聯繫人與人,這也是為什麼,休息間的談話有時最有治癒效果。人需要坦白,休息不一定是睡覺,有時坦白的一席話,可以支持我們生活更長久。這是為什麼有些人甘願熬夜,也要多和朋友們聊上幾句話-他們其實是在休息、一起休息。
所以休息,同時開啟了一個灰色的友善空間──
Handke 以滔滔不絕、看到彼此、修好和解的倦怠,來替代無語、眼神空洞、人際關係分裂的倦怠。倦怠作為「較少的自我更為豐富」,開啟了一個中間地帶,鬆開了「我」的箝制。「我」見到的不僅是「他者」,我也是他者,「他者同時變成了我」。
《倦怠社會》的作者說,因為自我逐漸減弱,自我存在才從「我」轉移到了「現實世界」,這是一種「信賴世界的倦怠」,而在我的論述中,這其實就是休息。「自我倦怠」作為單獨的倦怠,是失去世界、摧毀世界的倦怠。而休息則「開啟」了「我」,容許世界對「我」進行「滲透」──
人們可以看與被看,可以感動別人和自己:「倦怠變得可以被接受,甚至可以感動他人、讓自己感動。」它使駐足、停留變得可能。較少的自我反映的是更多的世界:「倦怠是我的朋友。我再度回到這個世界。」
人們得以再度回到世界,意味著,除了靜觀,休息還包括了找回敘事的能力與視角,並且可以開啟友善的對話。我們回歸了生活,Peter Handke 的原文是這樣敘述的:
那種疲倦使得那些成千上萬並不連貫的過程縱橫交錯在我面前,超越形式,自然形成一個順序;每個過程都深入到我內心,成為一個-結構細膩而神奇、連接維妙維肖的-講述那天衣無縫的部分;而且這些過程在自我敘述,並不是通過詞語實現的。多虧我的疲倦,世界才擺脫了種種名稱,變得偉大。為此,我對我的語言、自我與世界的四個關係具有了一個粗略的圖像:在第一個關係中,我無話可說,痛苦地被排除在這些過程之外──在第二個關係中,嘈雜的聲音,各種廢話,從外在逐漸過渡到我的內在,但是與此同時,我依然無話可說,至多有了呼喊的能力──在第三個關係中,生活終於走進我的內心,因為它不由自主地、一句一句地開始敘述,一種有的放矢的敘述,大多數情況下針對某個確定的人,一個孩子,那些朋友──那麼在第四個關係中,正像我時至今日在那種眼睛明亮的疲倦中最持久地經歷過的,世界在沉默中完全無聲無息地敘述著,向自己,既對著我,又對著這個頭髮花白的鄰座觀眾,也對著那個從眼前晃過去的漂亮女人;這無聲無息發生的一切同時已經是敘述,而這個敘述,和首先需要歌手或者編年史作者的戰鬥行動和戰爭不同,在我的疲倦的眼裡自然而然地組合成史詩,也就是說,我豁然開朗,成為理想的史詩:這個轉瞬即逝的世界的那些圖像銜接在一起,一個又一個,逐漸表現出來。
Peter Handke
圖片轉自:https://www.dw.com/en/controversial-author-peter-handke-turns-75/a-41681912
休息在最深切的意義上,讓沉默的世界開始說話。放寬心的世界敘事帶給我們除了表象生活外的另類視角,這種另類視角將賦予我們驚奇與創造力。我們很難理解休息確切的底層機制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我們卻往往在休息中想通了很多事。休息,其實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我們的意識沒有停止,只是開放。
秩序是由我們內心創造的,在休息的哲學中,這個顯明的真理更加地耀眼。東方的孩子需要可以自我放逐的野地;東方的孩子需要可以談心的朋友。
歡迎在休息中回歸人內在目的論的宇宙!以下是 Peter Handke 最後的一個疲倦圖像,同時也是最後一個人類圖像:
在其最後的時刻,在宇宙的疲倦中取得了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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