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只當殺夫證道之事是殺人的藉口而已,現在卻覺得,這可能是你的最優解。」
我不可置信聽他說歪理,大聲反駁:「可我把你當成夫君啊!你要我殺夫證道,修真界都多少年沒出現過的事了,你要逼着我幹?」
爲什麼要這樣,明明最大的敵人已經被我殺了不是嗎?
「世人皆說,劍修爲了成就本命劍可以甘死如飴,但是我一向對這種妄言嗤之以鼻:劍只是修之器物,隨時可換。」
說罷,晏慎拿出那把常用的黑劍,頂着胸前的傷口運用靈力震碎,那古樸的黑劍只餘一絲哀鳴與震顫留在人間。
「你看,我可以親手碎裂它,不會爲它的消逝有任何一絲意動。」
「我一生制劍無數,沒有一把可以引起我這種心情,所以我制完便毀。」
「但是現在,我覺得我錯了,也許我的本命劍並不是器物,而是你——我願意爲了我想要成就的你而甘死如飴。」
「我一直說你執迷不悟,我又何嘗不是。」
「不過還好,我尚且有執念這種情緒,而不是徹底的虛無。」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只是想趕緊拔出他胸口的劍。
可是我卻猛然感覺身體裏的靈力被他調動,湧到劍上,我不敢置信,晏慎動真格的?!
只見他一直還算正常的臉突然蒼白下去,嘴角也溢出了鮮血。
完全不抵抗靈力的肆虐的情況下,放縱靈流直奔死門而去,再強也會出事的。
我瘋了似地抵抗他,沒想到還真的被我掙脫開來。
我淒厲地泣喊着,一把拔出弱水劍:「夠了!」
我怒極反笑,抹了把滿臉的淚水:「是啊,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我爲一把劍計較是無用的,若我不喜歡你,我就不用毫無尊嚴的期待着你的垂憐,也不用經歷這一切沒腦子的事,我只需要做一個生活裏只有修煉進階的女修就好。」
「所以晏慎,我這百年究竟在執着什麼?連你都抱着『爲我好,我不該你喜歡你』的意思,要我親手殺了你!」
晏慎看着這一切,這本是他想要看到的畫面,卻不知爲何,心下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受在呼嘯。
這是他連突破境界、領悟劍意都不曾有過的一種情緒。
他望着我,堅定不移:「金意濃,你永遠都是我的首徒。」
「我說,夠了!我金意濃,也不是就這麼沒臉沒皮,沒有尊嚴的人。」
我從儲物戒中拿出一把劍,劍中一條鮮紅的血線貫穿劍身,是當時他爲我量身打造的劍,也是逼着我去平瀾峯的劍。
這把是他費盡心力打造的最適合我的劍,弱水劍是我最想要的劍。
但是這兩把劍被放在我一起,隨意的扔在了他的腳邊。
兩把好劍在地上相撞,金石之聲叮鈴。
弱水劍上的血流到另一把劍的血線上,被轉瞬吞噬。
這是晏慎特意爲我準備的,一把上好的殺人劍。
我以爲他是希望我能殺伐果斷,斬盡不平與劫難,可是我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親手讓我殺了他。
「自玫櫻入門至今已有三年,這三年我做了一切我能努力的事,做下了一系列我自己都覺得愚蠢至極的事。我曾多次對自己說,好不容易求來的月亮,我絕不會放手。」
「我清楚的知道,強求下去我可能會墮入心魔死於非命,但是在我心中一直以來,你是重於生命的。」
「晏慎,你帶我入仙門百年,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最後卻要我爲自己殺了你。」
「可你若真想自盡,何來我反抗、掙扎的餘地?你不就是想逼着我親自在你的性命與我的未來之間選一個嗎?」
淚水迷濛住眼睛,我看着嚴重只剩模糊身形的晏慎,點點頭:「晏慎,我學會了您教的最後一堂課,我會如您所願。」
「您真是一個好師尊,完美的教會了我,強求一個本就沒有心的人的心,是多麼愚蠢。」
說罷我低頭,轉身離去。
一切都如晏慎所說,什麼師徒、什麼結侶大典,都是錯誤的,都是無謂的。
該醒悟了。
晏慎:
晏慎看着金意濃離去的背影,滿是蕭索與悲涼,他也心頭髮空。
他想,或許這就是難受的滋味。
可是他也不想這樣的,他沒有壞心。
這是他能做到的,讓金意濃不再爲他耽誤仙途的唯一辦法。
出現問題,解決問題,只要有方法,他就願意一試。
他一直在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
讓她殺他證道,是他確信可以解決這一切執念的快刀。
他看着金意濃沉醉於夢鄉里,也想隨他一起共赴美夢,可是他卻始終做不到。
他缺失這樣的能力,便沒辦法給金意濃一個足以對抗內心的未來。
美夢只是空中樓閣,不知何時就會倒塌,後果沒人能承受的住。
可即使他做好了她會失望的準備,卻依舊妄想她可以繼續做他陪伴身側的徒弟。
爲什麼,爲什麼金意濃看開了就一定要離開他?
從此安心做他的大徒弟不好嗎?
她是他認定相伴永遠的大徒弟,他從未想過失去她會怎樣。
唯一欣慰的是,她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能夠獨自殺掉妖王魔尊,便說明她有不需要他擔心的實力。
暫時地失去她,以後也一定可以頂峯相見。
哪怕她不願承認他,只要他知道,他們在同一片天空下存在着,便不算壞情況。
晏慎空茫的調動靈力修復自身。
他沒有真下死手,金意濃亦一直抗拒,所以傷口尚不算嚴重。
金意濃那時說得對,蓬萊仙門還需要他,修真界和凡間界都需要他,他暫時還不能隱世閉關。
可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一陣冰涼逸散開來。
這個感覺,與玫櫻身死時,一模一樣。
晏慎不敢置信的在懷中搜尋。
只見金意濃的那張簡易魂片,逐漸黯淡,無法控制的感覺到魂片逐漸變得冰涼,魂力逸散。
他感覺到世界在旋轉,他的肉身似乎只徒勞的企圖抓住如逸散星光的魂力。
而恰在此時,景雲對他的通訊玉簡亮了起來。
「師尊敬啓:仙門被破,死傷甚衆,平瀾叛徒李靜廷被誅,玉和身死。攬月峯駐魂庭魂燈玫櫻燈碎,師姐……燈熄。」
簡短的字句,便將晏慎的一切妄想擊碎。
晏慎失控一般,奔向金意濃離去的方向,顯現出山嶽崩塌的跡象。
他不相信,能夠獨自解決季酒、珩然的她,連三轉玉梅境都沒用便悄然死去。
這絕對不可能!
晏慎竭力的將神識全面鋪開,甚至逼迫自己到暈眩。
方圓萬里,被瞬間覆蓋,搜尋那抹氣息。
可是沒有。
到處都沒有金意濃的氣息,哪怕蛛絲馬跡。
怎麼可能,這麼短的時間裏,便是死,也會留下痕跡。
可是萬里都沒有,她去了哪裏?
她怎麼可能離開萬里?
他像個普通的、失去唯一親人的人,無望徒勞卻死也不放棄的搜尋着那毫無蹤跡的人。
他漸漸冷靜,對着只有蟬鳴鳥叫的密林說着:「金意濃你回來。若你不能平安,修不修練並無意義。如你回來,我可以一直留在這裏保護你,我會爲你尋來最好的延壽丹與駐顏丹,會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回來。」
可是沒有人應他。
最終,他依舊不相信金意濃真的會死。
他在所有搜尋都沒有結果的情況下,回到了攬月峯,想要親自看一看金意濃那盞熄滅的魂燈。
他沒有管已經在收尾的大戰,直奔摘星殿的駐魂庭。
路上卻被久無存在感的三徒弟麗錦攔住。
她長久溫順馴服的臉上少有的顯露尖銳。
從前,她只將自己藏在角落,儘量不被冷麪師尊看見,如今卻敢紅着眼睛,帶着哭腔的堵住明顯臉色奇差的他。
「小五呢,師尊?小五去哪了!」
晏慎心中只有那盞燈,他根本沒有聽清眼前這個他名字都記不住的徒弟到底在說什麼,只沉默且略顯煩躁地想要繞開她。
可是,她竟然抓住了他的衣袖,阻礙了他直奔的方向。
他終於將注意力拉回來,看着眼前沒什麼印象的徒弟哭着瞪視詰問他:「師尊,小五是不是被大師姐殺害了?否則您爲什麼要在她死後逐她出師門,讓她本就滅了的魂燈碎裂一地!」
晏慎滿心暴風雨前的風暴,情緒處在爆炸邊緣。
他看着撕扯不休的三徒弟,理解了當時東方容的嘴硬。
他冷靜漠然地爲金意濃脫罪:「不是,只是玫櫻不配爲徒。」
說完就拂開她,奔着駐魂庭而去。
老四趙謐這時才鵪鶉似的上前扶起麗錦。
他想要勸說麗錦,卻被她一把推開。
麗錦對着晏慎背影喊道:「師尊,如果大師姐要殺的是我,或者二師兄、四師弟呢?您是不是依舊會毫不在意的給金意濃遞刀毀屍,逐我們出師門?!反正,我們只是您收下來給大師姐取樂的!」
「是不是,只有金意濃纔是您的徒弟?!」
景雲這時已經忙完戰場清理,趕回來便聽見這話,嚇得趕忙制止:「麗錦,說什麼呢!」
晏慎已經很快進入摘星殿的腳步頓住,滿心戾氣橫生,徹底壓抑不住。
這戾氣不純粹是對麗錦,更是鍘刀等候的困獸一般的焦躁。
他回身望過去,殺伐的眼神將滿身孤勇的麗錦和景雲嚇得噤了聲。
看着他們害怕的樣子,晏慎清醒過來,到底是控制了情緒沒有直接發泄。
「是,我從未認同你們是徒弟。」
他看着這三個他都沒有多長時間相處的三個弟子,疑惑自己當年爲何同意收徒。
如果沒有收徒,他和金意濃或許根本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唯一的徒弟只有金意濃。」
「傳下去,我門下弟子除金意濃以外,全部逐出師門。今日起,蓬萊仙門晏慎門下,唯大徒弟金意濃一人!」
說罷,他拿出弟子玉牒挨個抹去名字,轉身步入駐魂庭,留下麗錦與趙謐抱在一起哀哀哭泣。
景雲呆立當場,震撼於晏慎的無情冷酷。
麗錦反應過來後痛哭半天,哭後卻堅定地站了起來。
「嗚,這個破地方,老孃還不待了呢!老孃堂堂李家嫡出大小姐,天天受氣來了,我就不信我不受氣就不能自己練出來!」
給自己打完氣後,便哭着拎起不知所措喊着「回家我爹知道我被師尊攆出來會揍死我的嗚嗚嗚」的趙謐下了攬月峯。
而景雲,卻在悠悠一聲嘆息後,卸下了什麼擔子似的。
他最後對着晏慎所在的駐魂庭一拜:「景雲,最後拜別晏慎真人。」,便灑脫離去。
整座攬月峯,獨留駐魂庭中晏慎一人,寂然地看着一地碎燈中,唯一完好卻熄滅的魂燈。
孤寂鰥寡。
景雲:
景雲是後面四個人裏最早被收進來的。
他從進來的第一天就被金意濃挑釁欺負還被晏慎警告時,便清楚,這攬月峯真正讓晏慎上心的,只有金意濃。
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與性格偏激、處事極端的師姐和師尊相處,他盡力讓自己平和,不摻和進去。
後來的師弟師妹們,他都曾或明示或暗示的告誡過他們,要忍耐、要識趣,不要妄圖逾越邊界。
那本就不是他們能觸及的。
他們能拜進修真界最強之人攬月峯的門下,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不幸。
景雲沒想到,有一天晏慎會親口告訴他,他的幸與不幸,都沒有了。
就在各有各的境遇之時,天地突變。
所有人似乎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牽引着他們,撕扯出什麼東西來,只不過有的微末,有的稍大。
而晏慎,周身是近乎凝成實質的風暴漩渦。
晏慎抬起猩紅的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力量被抽走。
他眼中平靜下壓着慶幸,釋然地長舒一口氣:「你果然,還活着。」
「可是,你在哪呢……」
沒有人應答他,只有仿若末日來臨無人可逃的景象,覆蓋在穹廬之上,彷彿要碎了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