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XXII.密談

　　洛德的提問猝不及防、卻又相當合理。在這問句之後，艾夏琳恍惚地憶起她曾聽過類似的對話。當時聽見洛德就是在跟楚彬說這個，事後想求問卻好像被轉移走了話題──沒想到在這裡再次聽見這主意，後知後覺發現這件事的少女略顯不安。這意指她們極有可能必須面對全世界最強的通緝犯……

　　與艾夏琳的擔憂模樣不同，知道洛德能夠透過靈魂得知許多情報，莫葉僅是愣神一瞬便輕輕點頭。他明白洛德所言的弦外之音，也認為如果能夠借用，確實不失為一個解決方法──

　　「就算是那樣，『禁忌』怎麼辦？」原先保持沈默的醫療長就著她所知道的情況，冷靜地道出另一個更難突破的窘境。「每一次出任務都會有騎士為此受傷──那並不是經過鍛鍊就能平安渡過的事物。」

　　「關於『禁忌』請交給我。」即使是黑髮墨藍瞳的姿態，眸中仍閃爍著與銀髮異色眸的索羅同等的堅毅。他輕輕點頭，示意醫療長放心。「保護大家本來就是我的工作……」話到一半，某種異樣感引起索羅的注意──他不得不突兀地起身走到窗邊，按著窗框向外眺望。

　　「索羅？」意識到可能有什麼情況，莫葉出言關心，卻沒有得到回應。被呼喚的人似是出神地盯著某個方向──

　　息的聲音代表世界的聲音。它們不曾斷絕。透過聆聽、讀取息的動向與無聲的交流，索羅能感受到這份異樣感的源頭是從神聖御魂之塔的方位而來。那感覺就像是本應流入海的河流被引流到另一處打造池塘、而蓄水之地本身已有一池深潭……這種魔力的流動方式明顯不太對勁，彷彿過去前往被設下『柱子』的地區時所感受到的一樣。

　　如果沒有想錯，意思是，就在剛才，有哪個地方被設下了『柱子』──

　　「我們，快要沒有時間了。」輕聲呢喃當年所知的十年期限已經快要到期一事，索羅總算回過眸看向卓根。「學校還有多久會放寒假？」

　　「一個月左右，大人。」安穩地回應提問，同為天上出身的年邁教師自是知道索羅所指的「沒有時間」是針對尚且沒有透露給在場人們、關於「儀式」的真相。

　　而在場知道儀式真相的人，除了自己以外，恐怕只有索羅大人、莫葉大人、過去參戰過的娜塔莉亞以及洛德。即使知道管理者在盤算如此殘酷的真相，洛德的表情亦沒有陰霾。那是與常見的冥系魔法師獨有的厭世之情不同、能夠鼓舞人心的正向神色……不愧是能夠撐起騎士團班長一職的人。暗暗佩服著鎮定的眾人，老人意會到索羅的提問是有其他想要暗示的訊息。而索羅也沒有辜負他的猜測。

　　「一個月後嗎……那表示我們還有四個月的時間可以解決這個任務。」以這句暗示委婉地透露只剩下這些時間可以阻止儀式完成，索羅深知走出森林這片區域後，『管理者』不知道又會用什麼方式偷窺其他人的記憶或是監控到哪些消息，進而對他們直接下手。即使自己有方法應付禁忌，也不代表其他人獨自行動時可以安然無事。

　　為了保護眾人，短時間內的隱瞞恐怕還是有必要的。

　　與卓根同樣有聽懂索羅的意思，也知道他不願直接透露真相是有相應的考量，莫葉安靜地看了看最先發話的洛德一眼，後者似是感受到視線，同時回過眸來。「四個月啊……如何，有信心在這時間內完成嗎？」她的微笑語帶著自信的語調彷彿不把危機當成危機，而是一道飯後甜點──

　　「抱歉……如果我能早一點回到這裡的話……」略略俯低視線，知道場面會演變至此，自己難辭其咎的索羅抿起嘴唇，還在懺悔時便被另一道女音柔聲阻斷。「請別自責，大人。」

　　說話的正是校長。她的視線滿溢溫柔，嘴角含著欣慰的微笑。「若非大人過去的努力，恐怕我們連坐在這裡的機會都沒有。」對孤軍奮戰許久的她而言，之所以還能像這樣好好地呼吸，都是多虧了多年前離開這裡、又想辦法回來的索羅。而且，現狀也不是完全沒有進展──「另外，雖然這時間提出恐怕還為時過早……不過讓幾位班長們也知道我想無妨。」

　　環顧了木屋內同樣被捲入守護亞薩奇爾學園、乃至世界存亡的騎士團班長們，掛名荷莉絲的校長輕輕地點了點頭。「因應接下來可能會遇到的各種特殊狀況，除了校內的騎士們需要加強鍛煉外，我也在事前請守林人一族外出找某些部族交涉──其中，『厄里爾』族已經在不久前答應援助，正式與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成為同盟關係。」

　　才告訴眾人這一事實，黎恩立刻瞪圓雙眼──「那個已經沒落的遊牧民族，原來還存在？不過，就算是那樣，職責所在基本不出森林的守林人是怎麼找到他們……」

　　似是對反應靈敏的黎恩感到讚許，年邁的教師輕笑了幾聲。「是老夫透過關係尋找到他們的。」

　　「卓根老師……難道……」志向是為人師的黎恩再次揉了揉眉心，在他尚因訊息量過於繁瑣還未道出下一句前，是楚彬替講不出話的他續完了語句：「也是呢，索羅既然曾是『管理者』，那麼，卓根老師自然也──」

　　「是的。既然彼此要共同作戰，老夫確實該報上真名──姆拉特。這是老夫的名字。」

　　此語一出，班長們除了洛德與楚楓無不露出意外之情。他們都聽說過姆拉特擁有怎樣的睿智、也知道他行蹤成謎、私下幫助過許多人「移民」至新世界，沒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洛德。」總算嘆息著把眼鏡推回鼻梁上，黎恩狹長的綠眸盯向維持笑容的少女。「你早就都知道了嗎？」

　　「這個嘛──我其實看不見索羅的靈魂，算是只知道一半吧？」

　　「所以你到底還知道些什麼沒說？」事前就已經知道這些卻將所謂的「同伴」都瞞在鼓裡，那感受，彷彿作為團隊與共同體的他們是不被信任的──

　　「基於職業道德，我沒說的就是不能說出來、或是能透露的時機未到的事。希望你明白，我不說並不表示我會加害亞薩奇爾魔法學園的任何人。」面對被黎恩追究隱瞞責任，洛德的神情也認真了幾分。而她的說明顯然提醒了黎恩，她其實也有相當的不得已。

　　對此算是接受了洛德身不由己的隱瞞之舉，黎恩沒有繼續追問──洛德有自己的苦衷，而她並沒有因此傷害誰這點也是確實的。只需要知道目前這些情報並在有限的條件中找出生機，才是現在該做的事情。他安靜地看回校長的方向，等待她將剛才所說的厄里爾一族之事續完。

　　校長輕輕點了點頭，像是讚許幾位班長之間的溝通很快得到結論後才再次開口。「關於這一族……不曉得莫葉大人有沒有聽說過？他們一族的首領，是在聽說了您帶著劍後才答應援助的。」

　　「嗯，聽過。」下意識地撫了撫藏在袍下的亞奧劍，莫葉沒有猶豫地點頭。「小時候我就遇過一群厄里爾的傢伙想來搶劍……」

　　意識到很可能連莫葉也有隱瞞的『什麼』沒有說，黎恩猜想，那些不能大白的真相，恐怕是足以招致殺身之禍的秘密。多虧亞薩奇爾這間學校擁有兼容並蓄、提倡平等觀的優點，才能夠沉澱這麼多隱密。對在場的很多人來說，或許正因為受過傷才更懂得如何幫助、以及尊重彼此，並且堆積出能夠服人、象徵和平的莊嚴氣息。

　　而去守護這些，就是身為班長該做的事。

　　「那麼莫葉可以接受跟厄里爾一族結盟嗎？」打斷了黎恩的思緒，洛德試探地開口，問句換來莫葉自信的笑容──「那有什麼問題。」按著劍柄的莫葉彷彿勝券在握。「學校的方針是這樣，那就結盟吧。」

　　雖說答應的相當爽快，臉上的表情卻不像只是單純的歡迎。面對心思似是都寫在臉上的少年，楚彬與索羅不由得同時苦笑──要是有問題的話，就會把人家宰了吧？

　　忍不住這麼想的幾位班長們維持著無語的默契，聽憑索羅再次整理起現狀。「那，除了想讓各位知道這些事，我也有一些想要確認的情況……我想，在這邊一定程度上能夠安心的說。」一面引導眾人的話題走向，索羅看向洛德。「『靖』跟『莒』……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果然瞞不過你呢。」像是早就知道會被這麼問，洛德的笑容看上去有些複雜。「確實，它們已經隨著時間經過逐漸消逝直到完全消散──我想那就是曾經觸碰過禁忌的人必須付出的代價吧。即使已經無法使用也一樣……而且，我也只問出了『茹』每一期的任務搭檔都不會重複、而且她不太開口說話這件事而已。」

　　只可惜殺了絮梅的那位通緝犯『頡』因為被艾夏琳的光系魔法直接蒸發掉，來不及捕捉他的靈魂，否則說不定從它身上還可以找到些關於『茹』的蛛絲馬跡。暗忖著似是錯失良機，洛德繼續道出自己所知的情報。

　　「但是，莒曾經提過她的任務跟『柱子』有關……雖然不清楚那代表什麼，但很可能跟暗殺索羅一點關係也沒有。」將所知的情報盡數告訴眾人，洛德並沒有往下說明何謂『柱子』──即使她很早就已經在校長與卓根的靈魂上曉得那是什麼，卻是相當配合索羅的做法，沒有公開這件事。而就算不提這件事，他們也有著非得行動不可的理由。「意思是，她跟其他收到的任務是要暗殺騎士的通緝犯不一樣，並不會主動找上門；或者，她可以一直躲藏、避人耳目直到完成她的任務為止。」也就是說，她可以藏匿到超過時限、讓亞薩奇爾任務失敗。

　　「那就只能在她完成任務前，由我們找出她並且逮捕了吧。」不是被動的接受偷襲，而是主動出擊。從旁歸納出洛德的意思，楚彬稍稍攬緊了楚楓。見狀洛德輕輕點頭，索羅亦在同時再次開口。

　　「沒有錯。不過，『茹』很可能是目前為止遇過的通緝犯內最強的。而且也掌握最多關於我們的情報……」意在擔心眾人的安危，索羅安靜地看向已經為了楚楓犧牲許多的少年。「再加上，楚彬先前已經被他們掌握住弱點，我想恐怕很難再找出與之對抗的方式。」

　　深知索羅言下之意是在指失去了『時間』的自己雖然不會受黑魔法或禁忌影響、卻抗拒不了物系魔法這個天敵──「不要緊的。」楚彬莞爾一笑，試圖帶動氣氛緩解索羅擔憂的神情。

　　「我身邊還有楓，她會保護我──再說，魔法沒招了我還有鍊金術可以用嘛。」

　　「──半途出家的小鬼少說蠢話了。」森冷的聲音直截了當打斷楚彬的話語。發話之人翹著腿懸浮於半空，不可一世的坐姿彷彿她才是這個空間的主人。「自欺欺人能讓你得到什麼慰藉？擅長逃避現實就是人類的可取之處嗎？」

　　招牌的復古打扮、藍與綠交錯的髮色、似是無所不知的態度與在她發話後才察覺到的威壓，都讓認出她正是最強通緝犯的海莉忍不住蹭到艾夏琳的身旁，緊挨著同伴的手臂。捏緊了拳的黎恩也只能抿起嘴唇試圖鎮定心神；只要交手必定無法生還的恐怖形象，令在場尚未見過她的班長們不由得背脊發涼。而守林人姊弟則是冷靜地盯著來客，作勢保護在場的人們。

　　而鬼銀之玹顯然沒有打算管這些人或非人的反應。她壓低聲音，邪佞的語調滿是對楚彬的嘲諷笑意。「連我在這裡都察覺不到還想談鍊金術──也是呢，天上那群只敢偷窺的髒東西本身的存在早就已經違反自然法則跟常理了，就算因此放棄跟他們對抗，我也不會瞧不起你喔？」

　　扔下連珠炮似的尖銳質問，見楚彬噤聲著伏低視線沒有回嘴，她才滿意地哼了一聲。

　　深知冰姈師傅並不是會隨意現身、也不是有著救世於水火這般理想主義的類型，索羅相信她八成是從聽見「別墅」這個字眼開始就在關注這裡的密談──即使師傅因為黑魔法而曾被破壞過身為精靈的種族特性或本能，卻不表示她沒有方法修復自己。一定程度上，她作為精靈能共鳴他人情緒的能力被保留了下來。

　　索羅能感受到川流不息的『息』，正輕聲述說著她的出現恐怕正是證實自己一直以來想要避免的未知慘劇。『儀式』的腳步漸趨逼近一事不僅是真的，而且後果相當嚴重──還沒有人敢重新主持現場氣氛，冰姈便瞪了一眼洛德、才再次睨向站著的索羅。頭偏往另一側、盛氣凌人的她，冷漠兇狠的視線像是在打量、又像是警告。

　　「老遠就聽到了。」似是以此暗示她是分身而非本尊，冰姈的態度相當輕蔑。「敢動腦筋到『別墅』來，膽子不小嘛。」似是對先斬後奏般的討論相當不滿，少女冷冷地哼了一聲。

　　「那是因為，也只有運用了許多巧妙的神秘與智慧的別墅可以幫助我們……」

　　「好聽話就免了。」知道索羅在替同伴緩頰跟幫腔，身為人師的少女無情地打斷弟子，對著率先提出主意的洛德狠狠一嘖聲。「氣焰很囂張嘛，人類──不過是想利用別人而已，還真是厚臉皮。」像是在說初次見面時被偷窺靈魂的帳還沒算，冰姈對洛德的提案呈現相當尖銳的反彈。

　　沒有與冰姈爭辯，伏低視線的洛德並不否認她確實有想要利用兩名見習生試試看能否讓冰姈通融的可能，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是失敗了……還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冰姈突然發出一聲冷笑。

　　「看在索羅的面子上，想借也不是不行，只要能夠達成我出的條件──」邪佞的笑容彷彿想到了有趣的惡作劇，似是要騎士團的人知難而退，冰姈開口道出要求：「下個假日凌晨四點，所有要借的人都給我到『別墅』來──莫葉知道地點在哪。」

　　並沒有說這樣究竟算不算達成條件，僅是落下這句要求，外貌為少女、全世界最強的通緝犯便轉身揚長而去。

　　眼見冰姈離開，洛德才忍不住用力吁了口氣──大氣多喘一下好像都會被當場殺死一樣的威壓，讓人難以辨認她究竟是拐著彎答應了、還是真的要進行什麼『條件』……加上沒辦法觀察她的靈魂，實在毫無頭緒。

　　「凌晨四點肯定會被抗議吧……但看樣子也只能夠調動大家去了呢。」苦笑著呢喃接下來的打算，洛德才剛開口，黎恩虎地站了起來。

　　「你是認真的嗎？」再次質問洛德是否真有這打算，黎恩緊握的拳沒有放開。「那可是……那個人可是──」還在尋找措辭試圖表達嚴重性，索羅便冷靜地接過話。

　　「沒事的，黎恩，請不用擔心──我認識她。我想，這一趟是沒有問題的。」

　　「嗯，我也這麼認為。」身為索羅的騎士，幫腔是理所當然。考慮到在場應該是與冰姈相處最久、剛才也被她點名，莫葉義不容辭地開了口。「而且我也會去，不會有事的。」

　　「畢竟現狀已經容不得我們做其他選擇了，是吧。」悠悠開口的楚彬替眾人的會談下了結論，而這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更是促使黎恩陷入沈默。

　　他們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退。

　　伴隨再明確不過的危機意識，眾人商定依冰姈給出的條件於幾天後的凌晨前往『別墅』，這才各自散會──而憑藉著彼此的默契跟暗示，木屋內最終留下了守林人一家與真名為姆拉特的賢者、索羅以及莫葉。

　　這象徵著與人類的會談已經結束──接下來，將是非人之間的談話時間。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