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之時】十一、記憶(三)(完)
2023/07/0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遊樂園。
這是一個深深吸引艾耶已久，卻從來無法進入之地。
末日後，人人陷入名為生存的泥沼，生存成為首要目標，活著不再是為了生活。苟延殘喘不過是無數日常的縮寫罷了。
「那是......旋轉木馬？」
斑斕奪目的彩色燈光、香甜誘人的可口氣味、彷彿深陷另一個世界般的夢幻氛圍......身處充斥著歡聲笑語的遊樂園，艾耶的目光被眼前巨大、華麗的木馬深深吸引。那些被固定在機器上的木馬及馬車散發著耀眼的光采，讓艾耶忍不住駐足。
「！」
手才剛伸出去，整座旋轉木馬開始運作，伴隨著輕快的音樂不斷循環，木馬及馬車也都遵循著既定的程序開始上下擺動，在朦朧的霓虹燈光中搖搖晃晃的繞起圈子。
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艾耶甚至沒有察覺身後濃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是一心一意的，目不轉睛的站在原處，看著旋轉木馬持續運作，彷彿永遠不會停歇。
－
「如果......妳真的能看見跟聽見的話......妳能知道的情報大概是甚麼程度......？」
奧利維亞支著一條腿，面色凝重，她還在試著消化有關虹璃的情報，但腦海裡卻總有個不合時宜的想法閃動著，一點點擊碎，讓奧利維亞即將脫口而出。
送走麥可一家後，因為不用面對怪物，又需要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來談話，蕾米索性讓奧利維亞把車子熄火，三個人一起坐到了車頂上。
「......這個真的是秘密喔，現在的人應該都覺得人死掉之後就會消失，身體就不會動了對吧？可是，靈魂真的存在，他們會思考、會觀察、會對話，只是無法跟我們溝通而已。」
雙手抱膝，虹璃歪著頭，似是在細細傾聽，又似在緩緩思索。
「比起『看見』範圍內的視野，我的能力反而更像『搜索』範圍內的靈魂，很意外吧？其實遺留在世間的靈魂比我們想像中要來得更多喔。」
「妳說『遺留』，代表死亡之後靈魂不會全部留在世上嗎？」
盤著腿，蕾米臉上急切的情緒表露無遺。
「嗯......他們好像也不記得死後的情況，共同的說法是當他們回過神來就留在世間了。」
「......之前好像也有身邊的同伴某天突然就消失了的情況，搞不好世界上真的有甚麼靈魂的歸處也說不定。」
姊妹倆默契的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由蕾米開口了：
「妳說過，教妳使用無線電的是一位叫傑克的人，他......也是靈魂嗎？」
「不是的，他是活生生的人！不過，他死了也是事實，而且我也沒有看見他的靈魂，恐怕是因為他對這世間沒有任何留戀吧。」
「他離開的時候，我距離營區已經很近了，身邊又有人幫忙帶路，我乾脆甚麼也不帶直接就過來了。」
「......果然我對他來說是累贅吧，不可能讓他為了我留下來。」
像是想起甚麼傷心的回憶，虹璃低下頭，眼角有些濕潤，楚楚可憐的樣子讓蕾米跟奧利維亞看了都有些於心不忍，乾脆一人一邊抱住虹璃的手臂給她依靠。
「抱歉，我們沒有要讓妳難過的意思，而且，其實我們有件事想請妳幫忙。」
「如果妳真的能跟他們對話的話，拜託了，能不能幫我們問問看有沒有一個叫大衛的人？」
「......大衛......？只有一個名字的話有點......」
「他......不，抱歉......果然還是先擱置吧，對不起......」
想開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蕾米想了又想還是只能先專注在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上。
「說回正題，既然妳可以和他們對話，虹璃，妳能讓他們幫忙進去那棟大樓看看嗎？」
「做不到。」
「咦？」
面對突然嚴肅起來的虹璃口吐堅定的話語，蕾米和奧利維亞都愣住了。雖然通過奧利維亞的說明蕾米也大概知道那座讓麥可一家都不願靠近的大樓有多麼危險，但沒有肉身的靈魂也不行嗎？
「抱歉，我應該說明清楚一點的。」
「如果是其他三個地點倒還行，但那座大樓......我前幾天有接近過......？妳們......不意外嗎？」
眼前過於冷靜的蕾米與奧利維亞反而讓虹璃感到意外，她記得那天應該沒讓任何人發現啊？
姊妹倆相視而笑，奧利維亞帶著一絲歉意向虹璃解釋：
「抱歉啊，其實我們都有半夜起來確認營地情況的習慣，我們都知道妳那天晚上偷溜出去了，只是看妳平安回來，後面也沒有再偷跑出去就乾脆不提了。」
「原來是這樣......嘿嘿。」
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容，虹璃悄悄在心裡責怪那些同伴居然不跟她說有這回事，她明明就有請他們幫忙望風！
「那件事算我不對，不過我那天其實是想進去那棟大樓才出來的，有人......想讓我進去。」
眼前的身影晃動著，虹璃最後即將脫口的話語被緊急修正，若不是蕾米和奧利維亞對虹璃都有一定的信任基礎，怕不是會馬上揪著這個小破綻不斷追問。
事實上，虹璃並沒有說謊，她的確是受某人所託前來尋找艾耶的，那則廣播只不過是湊巧被她聽到了才能藉此順理成章加入營區。從始至終，虹璃的目標都是艾耶，至於原因......大概是出於好奇與憐憫吧。
好奇艾耶這孩子到底有多麼出格，又憐憫這孩子的身世竟如此坎坷。
「但是我最後還是沒進去！真的！那裡的波動太可怕了，紊亂無序到讓我甚至無法看清裡面的狀況，別說是活著的我們能不能進去，要是靈魂獨自走進去的話甚至不用幾秒就會被那股力量吞噬，不管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同伴們我都不能進去，也不能讓他們進去！」
虹璃說的那叫一個激動，儘管不是全部，還是有看見那裡的波動多麼異常的奧利維亞也朝蕾米點了點頭，示意虹璃沒有說謊。
「這就麻煩了......其他地點都是怪物，唯一的希望只剩那座大樓，要是進不去的話艾耶該怎麼辦啊......」
「我可以進去喔。」
「咦？」
「我可以進去。」
「但妳剛剛才說......」
「不是的，我是說那天我跟同伴都不能進去，但是這幾天我跟同伴們討論出了一個作戰計畫，要是順利的話一定可以進到裡面搜索。」
想起自己這幾天在沒人的時候、在私下、在廁所，除了工作跟睡覺時間幾乎沒有浪費才擬定的計畫，虹璃的雙眼散發著光芒，這是第一次，蕾米跟奧利維亞覺得自己終於和虹璃對上眼。
「交給我吧。」
－
艾耶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正常的。
如果真要說甚麼是正常，那也該是像營區那些同伴一樣，會輕易被擺布的存在。艾耶不覺得那樣是錯，甚至她迫切的希望自己能成為像他們一樣的存在。
即使會被人任意擺布，也不會被人忌憚、被人覬覦、被人針對、被人迫害的存在。
但是，這世界總是既不公平，也不合理。
艾耶無法擺脫的痛苦過去在那些渴望強大的人的眼裡反而是一種機遇、一種命運，是某個存在選定的對象，是天選之子。人們關注的只是強大力量背後的秘密，而不是身負力量之人的苦痛，無數探究的目光如飢似渴的妄想從她身上挖掘能力的奧秘，全然無視了經歷可怕過去才獲得力量的艾耶的想法。
周圍人的目光如沉重的巨石般死死壓在艾耶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彷彿連肺裡的最後一絲空氣都要被壓榨殆盡。
她不想這樣的。
拜託，有誰可以接受她？有誰願意理解她？有誰能夠傾聽她？有誰......
可以抱抱我？
眼前無數記憶片段如流星般一閃而過，艾耶從來不是甚麼強大的存在，她想被愛、想去愛、想得到愛，但不論她努力多少次，重來多少次，嘗試多少次，她似乎永遠無法擺脫成為被迫強大的存在。
紫色的左眼。沒有人知道眼前的世界是被篡改、修正多少次以後呈現出來的，就連艾耶都記不清楚，自從她覺醒這份能力後到底用這份力量修改了多少次現實，但這世界，似乎沒有一個能讓艾耶變得平凡的選項。
遊樂園，就是艾耶最嚮往，卻最無法觸碰的平凡。
眼前的旋轉木馬掛滿灰塵，龜裂的塗裝布滿整座機台，艾耶眼裡的一切卻依舊是那麼光彩奪目，彷彿時間不曾流逝。
「～＠！＄＃......！......耶！......艾耶！」
耳邊似乎傳來遠方的呼喊，艾耶回頭，卻只看見一片虛無，再一回頭，整座旋轉木馬破敗不堪的樣子印入眼簾，讓艾耶焦急的衝上前，卻碰了滿手的灰塵。
耳邊，又傳來那道熟悉的聲音。
「看啊艾耶，這是遊樂園喔。等有機會，我們一起去遊樂園玩吧？就像普通人一樣。」
那是一隻布滿針孔的手，瘦弱的幾乎只剩皮包骨，卻伸出手指指著雜誌上閃閃發亮的遊樂園廣告，嘴裡雀躍的語氣藏都藏不住。
「妳看，這是旋轉木馬，妳現在太瘦了，等我把妳餵胖一點妳就可以自己爬上去玩了。」
頭頂傳來溫熱的觸感，既親暱，又令人安心。
這是甚麼時候的記憶？對方又是誰？艾耶不記得了。
為甚麼不記得了？
「......耶！......艾耶！」
又是那個聲音。和記憶中的聲音不同，她不認識這個聲音。
眼前的旋轉木馬出現長長的裂痕，雙手分別按住馬頭跟馬尾試圖將裂痕貼合，視線不斷搜索四周卻發現所有的木馬跟馬車都出現裂痕，艾耶此刻竟無助的像個孩子。
「......艾耶！」
「！」
陌生的聲音傳進耳中，沸騰的情緒彷彿找到出口，艾耶終是沒能忍住，脫口而出：
「幫、幫幫我！請幫幫我！拜託、誰來......請幫幫我！」
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在艾耶一聲聲絕望的求助中，手裡的木馬一點點崩壞，漆黑的粒子沾了艾耶滿身滿手，四周傳來陣陣細碎的崩裂聲，寂靜無光的空間正逐漸剝落，露出背後光芒萬丈的新世界。
隱隱約約，從裂縫之後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
「艾耶，寶貝。」
是記憶中的聲音。
纖瘦的身影自遠方逐漸靠近，身上穿著白色的上衣與牛仔褲，明顯是女人的身形。
「妳......是......」
記憶中布滿針孔的雙手朝自己伸來，帶著熟悉的溫暖撫上艾耶的雙頰。旋轉木馬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黑暗的背景也在崩壞中迎來光明，艾耶還在猶豫著，滿手的灰塵生怕沾染到眼前身影，下一瞬，艾耶卻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艾耶，寶貝，我愛妳。」
紅棕色的髮絲掠過眼前，鼻間盈滿熟悉的淡淡花香，空缺的記憶如潮水般一湧而上，填補了心底最脆弱的部分。
艾耶帶著淚痕，閉上眼，緊緊抱住眼前最能讓她安心的存在。
「我也愛妳，媽媽。」
－
在大樓的地下室裡，蕾米、奧利維亞跟虹璃寸步不離的守在倒地的艾耶身邊，四周是燃燒後的煙塵與尚未燃燒完全的木材。
手掌覆在艾耶冰涼的額頭上，虹璃讓艾耶躺在自己的大腿，無微不至的照看著。
「已經沒事了。」
帶著微笑，虹璃頭都沒抬。
奧利維亞擦掉額頭上冒出的汗，肉眼可見的鬆了一口氣，蕾米自然也注意到奧利維亞的小動作，開心的蹲到虹璃身旁。
「太謝謝妳了！這下艾耶沒事了，我跟利維終於可以放心了！」
「其實我剛剛也說過讓我自己進來就好，還讓妳們受傷了，多不好意思。」
總算從艾耶身上移開視線的虹璃意有所指的看了看蕾米身上殘破的衣服，她還記得剛才她們要進來時的狀況有多麼兇險。雖然她跟奧利維亞因為能看見能力的波動所以勉強可以躲避攻擊，但對看不見的蕾米而言，她光是踏進這棟大樓都有可能死個五六十次了，實際上，要不是奧利維亞能反應過來及時把蕾米從攻擊的軌道上拉開，蕾米甚至完全可能到不了這裡。
「艾耶可是我們的妹妹，我們做姐姐的哪有臨陣脫逃的道理。」
「可是......」
「別跟她爭了，她想做的，連我都勸不動。」
奧利維亞也跟著蹲在虹璃身旁，她伸手摸了摸艾耶冰涼卻還帶著血色的臉頰，眼裡滿是安心。
蕾米跟奧利維亞對艾耶的愛無疑是特別的，但艾耶甚麼時候才會發現呢？
「我看已經差不多了，我們帶著艾耶回去吧。麥可他們都不知道要把我們留下來的事情傳成甚麼樣了。」
虹璃看著眼前身著白色上衣與牛仔褲的身影，她知道艾耶快醒了。
想起那把擔心之情溢於言表，絲毫不做掩飾的一家三口，蕾米跟奧利維亞當然清楚不能拖太久，要是再拖下去，難保她們在大伙眼中不會變成死人。
一想到這，她們也不想耽擱，奧利維亞上前接手，一把將艾耶抱起。
「蕾米，這次換妳開車。」
「欸～利維好詐！我也要抱抱艾耶！」
「不給。」
在她們吵吵鬧鬧的身後，虹璃身邊似有一個模糊的身影。
「放心吧，她們會照顧好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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