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復述眼前青年的話語,索羅深知那人正是自己的祖先──也是曾在夢中見過的偉人普依路。雖然輪廓有些模糊,以致於第一眼會以為是本人,但多看兩眼就會發現並非如此。
這座城有著偉人們曾經駐足的痕跡。即使時過境遷、城堡可能也重新修建,他們守護起源之地的意志仍從未消失……那意思是,必須展現堅定的信念,告訴普依路大人的殘影自己想要守護此世就能夠過去嗎?
沒有正確答案與提示的問題讓人有些不安,但總比什麼也不做來得強。思及此,索羅稍稍加重了推門的力道。「請讓我進去──裡面有我的同伴、以及我的責任……」
「向我展現你的靈魂吧。」紋風不動的門板、無機質地重複同一句子,殘影的表現就像在告訴索羅,他並沒有通過考驗。
「我……該怎麼做……」索羅感到腦袋開始泛白──這樣是不行的嗎?那麼該怎麼展現?過於抽象的提問讓人難以回答,但如果現在就被烏努文拒於門外,不要說世界了,就連身邊的莫葉都守護不了。遲疑令索羅不由得連矜持的力道都開始減弱,他只能祈禱似地將額頭靠上門板──「拜託您,讓我進去……」
確實,自己覺醒回歸的原因是認知到自己必須履行責任。但在責任之外,想要保護大家的心也是確實的。可是這樣的答案,對普依路大人而言是不及格的。即使祈求也不會有用,卻想不出其他的方法。真心是有的、使命是有的、責任是有的──身為全世界第一個能夠感受息的普依路大人,到底想藉由這個問題告訴自己什麼呢?
想不出答案的人漸次鬆開按著門的手,彷彿是感受到索羅的無助,他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人類所謂的管理跟保護不過是一些漂亮話。」那是極度厭惡人類這個族群的少女所曾經說過的話,也是自己仍在冰姈門下學習,還沒有正式從她那邊畢業前聽過的內容。「真正在做這件事情的可不是人類,而是妖精跟精靈,特別是某個笨蛋──」
當年姆拉特以先行參觀、認識未來要接管的大地為由,帶著還沒學會魔法的自己偷偷溜出管理者掌心、短暫地交付到冰姈手上拜託她教自己魔法時,冰姈曾經尖銳地痛批姆拉特在管理者之處無法救助一個孩子的無能、還怒斥了管理者沒有人知道該怎麼教息系魔法師卻說著想保護跟管理世界這等話語究竟有多麼的諷刺。
那時候,自己僅是替唯一願意幫助自己的姆拉特求情,並且一味地希望盡快學成後回到管理者所在的天上好避免姆拉特遭受懲罰,卻沒有能力回答她的批判──因為冰姈的憤怒並沒有錯。
不是因為受過迫害延伸出遷怒,而是站在旁觀的角度評論事實。僅憑著這一點,她的怒氣與忿忿不平就是不容忽視的正確。
「不敢面對風險卻大肆放話,過於傲慢的人類總有一天會自取滅亡,即使繁殖的速度遠勝過其他種族也一樣。」索羅記得很清楚。冰姈當年的首句質問,就在這段話之後──「即使這樣,你也想保護那群無能的生物嗎?」
面對提示般的回憶,索羅還記得當時的自己最終回答不了冰姈的問題。現在被這麼問依然回答不出責任以外的答案的話,是否相當於自己沒有成長過?可是,因為責任而選擇回來,真的是錯的嗎?夾雜於破碎的記憶片段之間、試圖從中尋出普依路大人要求的答案,索羅不禁為師傅的話語感到難受──撕扯著價值觀與良知的批判,就像在說至今為止這一切的付出都不值得。可是,為這世界犧牲最多的,事實上也不是自己──
「那個傢伙就這樣留下世界為大家犧牲掉,真的是笨蛋。」帶著不捨、溫柔與些許不值的複雜情緒,回憶一隅之中,身為最強通緝犯的少女在某一年的普依路紀念日當天,提到這日子時只是不滿地撐頰看向遠方,顯然對於這日子的涵義一臉不悅,卻沒有殺意。能夠辨別那些沉悶的息所夾帶的複雜心思,當年的銀髮魔法師不禁為之凝視自己的老師──
「那個……普依路大人已經有伴侶了喔?」
「我知道啦!」少女惱羞成怒、過份用力扔擲過來的回應令人忍不住嘴角上揚,緩解了些許不安。懷抱著對師傅的感激、繼續找尋何謂能夠展現靈魂的答案,索羅很快便從跟少女相處的點滴之中找到了一線曙光。
「如果是為了身分跟責任才想保護一切,還是放棄乾脆點。」坐在半空中的少女擺了擺手,模樣是一臉不屑──「不要忘了,當初親手毀滅自己居住之地的,就是那些挑起戰爭的愚蠢人類;為了生存爭奪自然資源、卻因此讓許多大地成為一片荒漠焦土,甚至彼此醜陋推託、厚顏無恥地乞求要有一個新世界,這些通通都是人類搞出來的好事!」不知道在為誰打抱不平,冰姈的燦金眼眸惡狠狠地看進索羅眼裡。
「就算這樣,你還是想保護人類嗎?」
無論何時,師傅的詰問總能在心底泛起漣漪──
她看透了人類的劣根性、嘗遍了人類給予的傷害、見識了人類能夠多麼愚蠢無藥可救。她所處的世界是那樣悲傷且孤單、卻又正確得無法反駁。
已經造成的傷害是不能夠抹除的。那些痕跡不會消失、也不會自然痊癒。為了不要讓同為非人的族群落入那樣痛苦的世界,她選擇了這樣迂迴的方式在顧及同胞。
索羅是感謝她的,同時也替她悲傷。
人類在崛起前,大地是任由妖精與精靈等非人馳騁。而普依路大人雖然給予所有生命能夠自主與互助的魔法,世界依然需要彼此之間互相尊重、包容扶持才能永續生活。管理者們開始自認是主宰的想法並不正確,而厭倦這些鬥爭的人類與非人則是離開這裡前往新世界──這樣的消極退讓,正是助長那些不平的風氣。現在不過是想將世界引導回正確的方向,並且守護無辜。
師傅沒有機會遇到那樣的人。但索羅深知人類並不只有惡劣的樣貌。儘管跟晦暗程度相比幾乎幽微不見光明,卻不表示不存在──亞薩奇爾魔法學園的人類、騎士們、以及引導出這些有著平等觀的人類的娜塔莉亞,正是自己一手栽培、循循善誘引導出來帶領人類的種子。
這代表惡劣的無可救藥不是人類唯一的價值。即使未來或許會需要很多時間去整合跟重新審視這個世界、以及探索該怎麼做,但是,比起放棄這世界離開──
「我……」總算找到了一直沒能回答的問題的答案。豁然開朗的情緒越發高漲,索羅感到恢復了力氣。他再次伸手重新按好厚實的木門,並且給出了經過深思熟慮後、單純且直白的答案。「只是想盡力去做我還能做的事──如果阻止這一切、保護大家就是我可以做的事,我卻沒有做,之後我一定會後悔的。所以──」
不只是為了眾生,更是為了不要留下遺憾,索羅使勁往內、試圖推開眼前這扇門。
似是見證了索羅的靈魂,門前的青年微微一笑、讓開身子,木門應聲而啟──落日餘暉將眼前所見全數染上燎原似的橘紅,盛大的光景令索羅後知後覺地在恍惚中意識到自己似是回到了現實。通過考驗的事實彷彿只是做了一場短暫的夢,還沒有回神便先意識到別於按在木門上的右手,左手傳來了相當暖和的溫度。順著源頭側首查看,索羅赫然發現莫葉的手不知何時已牽得相當緊實。
泛上臉頰的溫度逐漸喚回恍惚的意識,索羅只能在幾乎可以看見自己倒影的湛藍雙眸注視之中讀取到一語道不盡的擔心與溫柔──是莫葉先開了口。
「歡迎回來。」
「謝謝……我回來了。」這句話,『索羅』也曾經對著莫葉說過。共享的記憶令索羅不由得失笑,他循著氣息看向後方的姆拉特,示意一起進入城內好趁機緩解情緒──也不知道姆拉特有沒有意會到,老者僅是輕笑著跟了上來。「老夫這就帶兩位大人入內。」
他領著兩名分別繼承普依路與亞薩奇爾的血脈、並在此世再次攜手並進的偉人後裔走進與魔法學院整體設計相仿,但構造是為城塞都市的氣派城鎮內,典雅高貴的風格彷彿置身童話故事之中。路上的行人們與認知中的原世界最明顯的分水嶺,就是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人穿著連帽的長袍或斗篷──各式服裝都有自己的特色,彷彿闖入了新世界。
姆拉特比劃了城門後的龐大範圍。「妖精語裡,烏努文的涵義正是『理想鄉』。包含這座城的後門延伸出去到邊界都是烏努文,也是大人能夠使用的第二據點……外圍看似城堡的城中城,其中心點那座有觀星台高塔的建築就是大人們休憩的地方。再往外的邊境地帶則是接回裏森林……據老夫所知,艾夏琳與海莉兩名少女便是烏努文出身。」
他帶著兩人以移動咒轉移到了中心點、狀似別墅的城堡門前。隨著三人進入室內、在巴洛克風格的廊上往裡面走沒多久,一陣小跑步的腳步聲清晰地自前方傳來。
那是名有著珊瑚紅馬尾、靈亮淺褐色圓眸的少女。她著一身素色長裙、還套了一件耐髒的工作用圍裙跑向幾名訪客──見到索羅的那一刻,少女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
「大人!」她近乎哭出來的向索羅半喊一聲後,淚水便開始湧出──「姆拉特大人──還有這位大人……我……」哽咽著抹去眼淚向三人鞠躬,少女吸了一下鼻子,試圖道出歡迎客人的句子。「歡迎各位大人……」
「謝謝你,珞玨。我回來了。」溫柔地回應滿臉淚痕的少女,沒有因為時光產生隔閡感的索羅轉向身邊的戰士少年。「珞玨是擅長家務的妖精,在過去負責照顧大家的起居跟伙食……珞玨,這位是莫葉──已經是位勇敢的戰士了。」
「是!莫葉大人的事,我多少聽過……昨天姆拉特大人也說了,大人不但回歸、還會跟傳說中的『誓約之子』一起回來,我已經準備好幾位大人的晚餐──不介意的話請留下來用過餐後再走吧?」破涕為笑的少女道出邀請,興奮的模樣能一目了然她的期待。
從珞玨的話語中意識到自己在這裡似乎是家喻戶曉的對象,莫葉先是頷首與珞玨打過招呼才看了一眼姆拉特。而年邁的賢者僅是低聲輕笑。「『誓約之子』一說,烏努文的朋友們幾乎無人不知……請放心,這裡的朋友們幾乎不會與外界接觸、也不會出賣英雄的後裔。他們所有人都期盼著二位大人的回歸。」
「所以艾夏琳才是那種反應啊。」總算是理解為什麼初見時艾夏琳就這麼熱情,莫葉不禁吁了口氣──索羅對於姆拉特的說明沒有多做反應、也沒有否定,加上這裡的氣息與珞玨確實沒有任何惡意,算是多少能夠放心……對烏努文的原住民而言,自己跟索羅是守護這個世界的希望之光,他的身分在這裡可說早已與暴露無異──只是被具有象徵性的代稱給模糊了繼承下來的血脈真身而已。
而索羅則是維持牽手之姿、輕快地答應珞玨留下吃晚飯的邀請,還反過來邀請她同桌用餐──似是沒想過能跟幾人一起吃飯,珞玨的雙頰染上了緋紅。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那是自己的榮幸後,便與幾位大人一同進入飯廳就座──典雅的長桌相當乾淨、鋪了淺色桌巾的長桌上擺了許多香氣撲鼻的燉煮料理。不僅葷素皆有,鹹香的味道還相當能引起食慾。搭配著珞玨親手揉製的麵包,幾人渡過了溫暖而美味的晚餐時光。
席間不時好奇兩人在亞薩奇爾魔法學園的經歷、彼此在分別的這段期間發生什麼、也想聽索羅與莫葉相識的過程,珞玨對於索羅過去曾救過僅存的莫魯族戰士一事印象相當深刻,對任何回答都聽得津津有味。
「大人那時候說,他將莫葉大人托孤給其他的人類部族……莫葉大人是在人類的照顧下長大的嗎?」
「不是,我那時超──級討厭人類,沒待多久就偷跑離開了。後來打聽到想要再見救命恩人一面的話可能要去亞薩奇爾魔法學園那一帶,正好我也想找個容身之處才流浪過來的。」輕鬆寫意地咀嚼著晚餐、一面回答珞玨的提問,莫葉嚥下食物後,又提起桌上的金屬製茶杯啜了一口。「那時候到處都有人想搶劍,還好他們都沒有成功。」
越聽興致越是高昂、卻又因為對方是客人而努力抑制興奮之情,珞玨的眼神閃爍著崇拜與期待的光彩。由於不擅長戰鬥、僅能投身後援的工作,像這樣聽前線的人或是戰士親身講述那些冒險經歷就是她的興趣之一。而莫葉也對過去的索羅與她相處時的互動感到好奇,兩人似是他鄉遇故知般逕自聊了起來。對兩人熱絡的互動感到有趣,索羅與姆拉特相視一會,不禁失笑──「雖然明天還有事,所以最晚凌晨就得離開,但現在還有一點時間……莫葉跟珞玨可以慢慢聊。我想先去觀星塔那邊看看,很快就會回來。」
吃飽喝足的索羅順手疊好用過的餐具、帶著滿意的笑容起身。「請不用擔心──我的魔杖,還在莫葉身上呢。」打啞謎似的笑著朝莫葉一眨眼,索羅這才獨自離開飯廳。
主人別於平常的舉動令身為騎士的莫葉對著那道背影眨了眨眼。是曾經來過、還是有其他想做的事情?雖說沒有答案,在這裡也沒有危險……出於信任,衡量過後莫葉選擇依照索羅的意思先把好奇的話題都給聊完。
飯廳外的走廊空間,索羅感到有著令人無比懷念的裝潢與氣息。即使時過境遷、這裡也已經不是第一個據點,卻在姆拉特的努力下建造成了與當初的據點相似的模樣──彷彿在提醒莫忘初衷。
腳踏實地去查訪走廊的盡頭,索羅找到了樓梯。比起用移動咒,還是想靠著雙腳爬上觀星塔的人在夕陽西沉後的入夜時分不斷往上走、直至頂樓。
觀星塔塔尖處已經有一名訪客──雖然那名訪客藏匿在黑夜中,卻不難推測他是來觀賞頭頂上隨著入夜而展現的滿天星辰。浩瀚無垠、沒有邊際的美浪漫得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好美。」
陌生的訪客呢喃了這樣一句。索羅輕輕一笑,頷首同意。「嗯,這片星空,真的很美……」
「不。」上揚的語尾似是意有所指,索羅聞聲看向矯健地跳下高台、落地回答他的人──「美的是你。」
連長相都還沒看清,起身的人無預警地欺近──回過神時,唇瓣已經與柔軟的「什麼」貼合在一起。過分親暱的距離、後腦被扣著的實感、熾熱的鼻息、以及突襲的吻──意識到自己被陌生的人強吻,索羅反射性地想伸手推開對方,身體卻不受控地僵硬──
「你這傢伙在幹什麼!」怒斥聲與敵意從觀星台的入口傳來。連視線都還來不及捎過去,眼前一道黑影一閃而過──莫葉快狠準地將偷襲索羅的人撞開,想也沒想便拉著驚魂未定的主人護到身後,主從一同目視被撞倒在地的人緩緩爬起──
毫無疑問是妖精的男性,有著與莫葉相仿、氛圍成熟一些的斯文臉龐。直起身子的他身著輕甲、束了一條高馬尾在背後。拍了拍身上的粉塵,抹去沾到臉上的沙粒,毫髮無傷的青年微微聳肩。
「哎呀,被美麗的事物吸引就忘了要先自我介紹;還請原諒我,美麗的混血妖精。」沒有任何悔意的青年連態度都相當輕浮,甚至沒把莫葉當一回事。「我是厄里爾族的族長──布利斯・葉路・厄里爾。」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