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XXXII.厄里爾

　　或許是已經習慣危險的場面、也可能是因為距離楚楓他們進入別墅已經快滿六小時，聽說被包圍的第四班班長亦顯得沈著冷靜。「知道他們是敵是友嗎？」推測索羅理當能從息判斷出對方有否敵意，楚彬聽從指示保持著原本的坐姿沒有移動。

　　而索羅僅能苦笑。「對他們而言，擅闖他人領地的其實是我們呢。」雖然並非刻意、也不會久居，但招來警戒是可以預期的結果。畢竟他們也只是為了生存、用自己的方式竭盡全力而已。

　　知道索羅所言正確，被這番正論堵上嘴的楚彬不由得聳了下肩。「確實，是我失言了。」既然是這種必須讓索羅挺身而出保護自己的場合，很可能是因為對方厭惡人類。也就是說，依索羅所言，現在包圍他倆的這一批人馬，或許是──才在想著，楚彬便看見從剛才布利斯出現的位置探出頭的少女。

　　少女身上與青年相似的輕甲裝扮說明了他們正是同族，她的手裡更是早已緊握著一把劍。一探頭便與坐在樹根上的二人對上視線，有著健康膚色、臂上綁著紅色織環的少女想也沒想便舉起劍尖對準索羅與楚彬。「少主今天一大清早就出門，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留下的線索只到這就斷掉，太不尋常了！」

　　蠻不講理的少女一面自說自話道出推理，她的身邊一面又多出數名與她打扮相仿的族人。見狀便明白厄里爾族有不少精銳出動前來尋找失蹤的布利斯，楚彬保持坐在原地不動的防禦之姿──與之相對的，索羅反而起身了。他安靜地站在楚彬身前，遮蔽少女直視他的視線。而這舉動顯然沒有成功轉移少女的注意力。

　　「那果然是人類！肯定是對少主有什麼企圖吧？」瞇起了梅紅色的眼，少女沒有因為索羅保護同伴的舉動放下威嚇的態度。「快說！你們把少主帶去哪裡了？」

　　「你所指的『少主』是在說布利斯吧？」守著楚彬的索羅回答少女的語調相當冷靜、視線亦堅定澄澈。他很清楚對方現在是焦急而聽不進話的狀態；不過，再過不久，布利斯他們可以離開別墅的六小時就會到來，屆時就能誤會冰釋……在那之前只要盡可能拖延時間，阻止場面惡化下去就可以安然化險為夷。

　　只是，站在最前方的少女很快就被旁邊的族人叫到後面，其他比嚷嚷著「少主人呢」的少女更具氣勢的族人對著索羅與楚彬擺出的是更加明確的警戒。

　　「喊得出名字，這兩個傢伙肯定知道他的行蹤。」

　　「跟人類在一起的妖精說的話不能輕信！那傢伙肯定也被人類招降了。」

　　「投靠人類的妖精沒一個好東西……」

　　聽著舉武器戒備著的妖精們相互碎嘴與滿是敵意的句子，側面透露了他們一族曾被人類迫害過──能夠理解他們的不得已，索羅不禁有些難過。沒能守護好世界導致妖精必須學會以猜忌跟懷疑武裝自我，這也是當年的失敗招致的後果。加上過去從沒結盟的緣故，厄里爾族的人恐怕都認不出名為索羅的魔法師。為了安撫厄里爾族的族人，索羅上前一步、張開什麼也沒拿的雙手釋出毫無敵意的訊息──「我們是與厄里爾族結盟的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我以索羅之名保證，絕不會欺騙你們。」

　　「索羅大人？」

　　「怎麼可能……」

　　「布利斯大人說過索羅大人是銀髮！」

　　懷疑的聲浪自四方湧來，混合著殺意與敵意的息毫無保留地沖向索羅。接收著這一切的索羅安靜地抿唇。

　　僅是因為站在身為人類的楚彬身邊，就得到這麼強烈的反彈，索羅深知那不僅是因為他們見證過盧文涅特選擇相信人類並投降後戰爭也沒有停止的悲劇、更是因為兄弟族一般的莫魯族就是栽在人類鍊金術師手上──種種劣勢的發展，勢必會讓他們對人類更加小心。

　　這些事實所帶來的痛苦，實在是過於悲傷，但那依然不是停止嘗試對話的理由。

　　「如果目的是要傷害布利斯、對他下手的話，我們不需要待在這裡。」做了一個深呼吸，索羅再次開口。「要是我變回銀髮的模樣，各位就會放下手上的武器了嗎？」在這裡恢復銀髮異色瞳的外貌，搞不好有那麼一點取信於厄里爾族族人的可能；但是，在已經劍拔弩張的時刻，或許有更大的機率會被視作騙人的把戲。

　　「這意思是要讓我們束手就擒嗎？」

　　「長老們說過跟人類在一起的傢伙除了布利斯大人以外都是想加害妖精的。」

　　「可是這妖精看起來不像壞人，而且手上也沒有魔杖……」

　　或許是因為真誠的交涉、也或許是因為沒有敵意，厄里爾包圍此處的數十名族人雖然仍保持警戒，意見卻開始分歧。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一陣後，最終是由看起來最為年長的一名戰士青年下了決定。

　　「沒辦法。」他半舉起手示意所有人拿好武器，帶著敵意的神情毫無欺瞞地湧現。「既然布利斯大人可能在他們手上，總之先綁起來──要是反抗的話，只能寧可錯殺了。」

　　隨他一聲令下，索羅迅捷地反手抓住楚彬的長袍將他拽離樹根之處，驚險地躲開幾名埋伏在樹上、朝他倆扔出綁有石塊的捕網、面露凶光的厄里爾族人。捕網上有著因應打獵困住野獸用的流刺──要是沒有躲開補網，被制伏的同時就會受傷了吧。知道此刻起不能再乖乖等在原地，楚彬配合地與索羅並肩站在一起。「狀況看起來不是我可以出點主意的呢。」儘管知道自己被妖精們針對，楚彬語調仍是一派輕鬆──他很清楚，只要以種族為名義持續的戰爭沒有停止，這些事就會不斷發生。

　　面對楚彬的坦然與自嘲，索羅不禁露出勉強的笑容。「我……認為無論妖精還是人類，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事情的是非對錯，跟身份是哪個種族無關。既然彼此都經歷過因種族而生的摩擦跟痛苦，找出能夠互相接納並共同前進的方向、正是我必須引導的。」就算那相當困難、還被這樣殘酷的現實否定……總之現狀要先以保護楚彬為主。

　　厄里爾族包圍的方式，是將所有出動的人數平均分配於八個方位，並且各自都有在樹上穿梭與在地面匍匐或躲藏的戰士們。總共有三、四十人，藏身的位置遠近不同。在如此縝密的包圍網下要帶著楚彬離開的話，除非直接使用移動咒，否則無論要從哪裡突破都會被追擊……雖說還有另一種方式是用魔法中和掉他們的攻擊，但可能的話，並不想在已經充滿誤解的前提下作出更多刺激厄里爾族的舉動。

　　認定兩人是可疑份子打算反抗、另一方面也是一心想營救布利斯的幾名族人互相對視一眼，配合彼此的呼吸，同時起步蹬地、他們默契十足地往中心點尚在猶豫的兩人祭出各自的劍尖──

　　鮮紅的雷光憑空縱走、伴隨轟鳴與閃爍，颶風一般的阻力推開了湧上前的族人們。以索羅與楚彬為中心的地面被掃出一圈深深的切痕，分割了他們與厄里爾族人的距離──沒料到會被突襲的族人們只能在悲鳴聲與東倒西歪之中，勉強從揚起的粉塵中看見有兩道新的人影站在他們襲擊的中心。

　　散去的沙塵後方掩藏著的，是分別身著黑袍與紫袍、各自握著劍與權杖的莫葉與楚楓。

　　「不准傷害楚彬哥哥。」

　　「誰都別想碰索羅。」

　　異口同聲地守在險些被攻擊的兩人面前，莫葉散發的敵意與插在地裡的劍，昭示了他正是用劍氣產生的風壓把所有人撞開的那一個。輕鬆地拔出亞奧劍，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白色的櫻花樹方向──「喂，布利斯，你這是什麼意思？叫族人來埋伏我們？」

　　「冤枉，這是誤會。」半舉起手表示自己沒有那樣的意圖，肌肉看上去比進去別墅前精實了一點的布利斯，伸手制止了歡心地叫著少主邊跑過來要迎接他的梅紅眼少女。「好了好了，大家該起來的起來了──他們不是敵人。」

　　「可是布利斯大人……」

　　「少主……」

　　「長老也說過很多次了，布利斯大人麻煩改改一聲不吭就亂跑的習慣啊！」

　　隨著族人們的驚愕與不滿充斥現場，似乎對這些反應早就習慣的布利斯輕輕一嘆，搔了搔後腦。

　　「嗯──我確實發生了一點意外，但不是他們造成的。」似是只想讓場面儘快恢復平靜，布利斯不但忽視耳提面命的忠告，亦沒有多作解釋的打算。「而且，他們正是我們結盟的同伴。那把亞奧劍就是證明。」

　　「亞奧劍？」

　　「怎麼會……」

　　「那把就是傳說的──」

　　「那明明應該要是傳給少主的劍……」

　　「拿著劍的那小鬼是誰？」

　　「跟布利斯大人長得好像。」

　　似是質疑也像打量的反應令握著劍的莫葉捏得更用力了些──被當成布利斯的翻版讓人挺不爽的。而且眼前這些族人們並非能夠好好坐下來談的氛圍──不僅是記得其中幾個來搶過劍，也因為厄里爾族很明顯不完全聽從布利斯指揮。他們的信賴關係微妙地彷彿只有喊他少主的少女才是真心追隨他的妖精。

　　在布利斯的召集下重新聚過來的厄里爾族人，一看就知道只是整族的一小部分。示意眾人坐下後，布利斯也招呼其他從櫻花樹後現身的魔法騎士團成員們一併過來──

　　「雖然介紹得晚了──各位。他們就是結盟的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

　　「別想矇混過去啊布利斯大人！」雖然喊著大人卻沒有一點敬意，厄里爾族的幾名戰士明顯不服氣。「亞奧劍為什麼是在那個小鬼手上？」「依照繼承順序，布利斯大人怎樣都比那小子還靠前……」

　　鄙視外族、認不出莫葉真身的厄里爾族人們除了施以輕蔑、亦為布利斯「打抱不平」。因為崇尚傳說之劍的力量而對布利斯這輕佻樣的族長抱有期待，族人們散發著希望他能夠從莫葉手中把劍取回來的肅穆氣氛。

　　過往因為想要避戰而拒絕結盟的族群，時至今日依然透露著只想保全自己的念頭──而索羅並不責怪他們。面對管理者的算計與無處不在的戰爭，被逼上絕路的妖精們會感到害怕與焦慮、甚至只想逃走都是正常的。

　　但是，對形同兄弟族的遺孤莫葉卻是這麼讓人難過的態度、甚至只看著他的劍，作為他的誓約主人，怎樣都辦不到默不作聲──「亞薩奇爾・安索列斯大人所流傳下來的劍，並不是各位所想『只要獲得，就能擁有。』」

　　凜聲開口的索羅站直身子。即使語調冷靜、也能看出他的內心實則激昂。

　　「『亞奧劍』是會選擇主人的劍。非劍所選上之人便無法發揮其力量、更別說締結與普莫劍持有人的主從誓約。」伴隨他環視厄里爾族族人們的目光由墨藍逐漸轉為金與綠的異色雙眸、索羅的深黑髮色亦漸次染白──「亞薩奇爾大人流傳給厄里爾一族的，並非妄自尊大對吧。」

　　隨著索羅的話語逐漸加重力道，息亦像是受到恢復原貌的他牽引般匯聚起數道夾雜了雪花的冷風、盤旋似地令索羅的長袍跟著翻揚，露出藏於袍下、另一把溢散著青藍光芒、狀似威嚇與附議的劍──

　　「請好好看著。莫葉正是被亞奧劍選上的正統繼承人。我以索羅．普依路．奧塔之名與普莫劍起誓，此言絕無虛假。」

　　站在莫葉身邊道出正式的宣告，索羅的視線與不容質疑的氣勢令厄里爾族的人們從驚愕變為沈默。一族族人即使沒有實際見過也聽說過，當年為了這個世界、有個挺身而出的銀髮魔法師──不論是其無預警的外貌變化或是不需魔杖便能引領風向的魔法能力、以及那把傳說中的劍，在在顯示索羅正是傳聞中與息共生的偉大魔法師。他所散發的氛圍是秩序與光明、亦是溫柔與希望──若非索羅不願與他們起衝突，方才在場的所有厄里爾族戰士肯定任誰都碰不了他一根頭髮。意識到自己失態的厄里爾族族人們雖然仍有些許面色不甘，卻是沒人敢繼續開口。

　　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的騎士們亦被索羅的身姿所懾服──除去少數知情人，即使大多數騎士對兩把劍不是那麼了解、也已經不是首次見到索羅的真正樣貌、卻依然打從心底感到震撼。

　　或許是對這個發展很滿意，布利斯帶著微笑起身、伸手抽出繫在腰間的劍──幾乎只剩下劍柄的殘破劍身敘說著其歷經過多少守護族人的故事。隨後，布利斯冷不防地把斷劍隨手扔進一旁的水池裡。

　　「少主！那是你的護身劍……」一臉焦急的少女雖然想上前把劍撈回來，卻被布利斯開口制止。

　　「沒關係，已經不需要那把勉強的劍了。」飽含笑意地上前，布利斯在索羅與莫葉跟前、由亞奧劍畫出的界線之處單膝下跪、俯首躬身──「讓二位見笑了。雖然招呼打得晚了一點，我乃厄里爾族族長布利斯──僅代表一族歸順結盟的索羅麾下，絕不背信。」像是早已準備好誓詞、也像是早就等這一刻到來很久，布利斯如釋重負地道出最後一句：「此刻起，厄里爾族的命運與力量將與索羅與你的同伴共進退──請指引我等前路。」

　　意識到自己家的族長擺出了順從的姿態、親口認証了在場的人類與妖精們就是結盟對象，厄里爾族的族人們也慌忙隨著他的舉動向索羅與莫葉俯首。至此，與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結盟的厄里爾族便正式地成為了與騎士團相互合作與幫助的一族──帶著族人躲避了這麼久的戰火、保住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透過側面學習人類怎麼交涉跟談吐，總算是撐過了一段又一段驚險的瞬間。好不容易得知亞奧劍仍然存在而想賭上這一把，沒想到連普莫劍都在一點令布利斯不禁感到慶幸。長年以來的不安跟隨時可能失去性命的恐懼，或許就要看到盡頭了。

　　「謝謝你，布利斯，不過──」就像當年每一個這麼宣示忠誠的結盟夥伴一樣，銀髮之姿的索羅輕輕搖了搖頭，隨即伸手作勢相握。「這片大地並非獨屬誰的所有物。世界是眾人的，我們應該一起找尋前路。」

　　「索羅……」此番開闊的話語令布利斯仰首，難以從索羅溫柔的微笑中移開目光。即使歷經過那麼多戰爭的恐怖與失去依然擁有這般美麗的思想與神情，也不難理解為什麼莫葉會深受吸引。「說的也是呢。這樣看來得先去弄一把新的劍了。」

　　打趣地接過話，布利斯握上了象徵與彼此結盟的手。輕輕一握後，他才轉向準備收劍的莫葉。

　　「妖精憑本能就知道兩位之間沒有伴侶誓約──不管怎樣，有這樣美麗的對象，還是儘早締結吧。」擺出兄長似的姿態，布利斯留下這句便轉身擺了擺手示意要離開。「希望下次見時已經是啦。」

　　「不用你費心。」隨意地頂了一句後，莫葉將亞奧劍收回鞘內，隨即順勢牽上索羅握過布利斯的手。

　　伏低視線的他看上去似乎更加凜然，卻是散發著溫柔的氛圍。不需等待太久，莫葉便再次開了口：「謝謝。」

　　「得到亞奧劍的認可的是莫葉。所以，請莫葉也要感謝自己。」知道他在為亞奧劍的事道謝，索羅輕輕地微笑──在莫葉感激的視線中，索羅褪回了黑髮與墨藍瞳色的模樣。

　　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