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基隆時,腦中一直浮現李康宜在《黑暗之光》中,背對基隆港墜入海裡的模樣。
那個城市一點都不討人厭,即便它狹窄蜿蜒、潮濕陳舊。但我一直想著基隆,想它濕漉有光,想它充滿生命力。就是一種幻想吧,我們都曾經有過,對不熟悉的遠方有著用一生期待的陶醉。
我想在有海港的城市生活,想時刻聽見生命拼搏的雜響,想凝視相遇與分離的舞台,想各種不得不的困頓與富裕。基隆就是這樣美,海港本身是一組龐大機械,憑藉著勞動者的踏步將時代機運鎖緊,城市軌跡就一次次從你給我拿的交易中長出。
▎我談的是歷史她談的是回憶
這次基隆散步只打算走逛火車站附近方圓一公里,因為這一公里也夠了。下車時鑽進孝三路吃份大腸圈。母親說還是小姐的時候來基隆,也是吃份大腸圈。跟母親一起旅行的有趣之處在此,同個地點到訪時我談的是歷史,她談的卻是回憶。
前往旅店,最快是穿越委託行商圈。母親說大學時代要買皮手套就得到基隆來,是不是這幾個角落已經不記得。當我唸著資料中因為海港貿易背景而興起的舶來品生意,就是母親搭著客運穿越整個台北,在鼻腔充滿鹹濁空氣前找到的珍貴時尚。
▎我們行過的日常風景是城市的重大決定
基隆有太多這種異次元空間,令人瞬間抵達70年代。我們意外走到一處騎樓,連續好幾間老咖啡、門裡門外坐著三兩愜意熟女。騎樓不時出現寬敞樓梯,沒有大門就那樣全然開放著。所以可以上樓嗎?會打擾到居民嗎?怯怯彎上看一眼我這才意識到,整排騎樓其實是商場。而且不只是商場,是個巨大的城中城。
1979年,基隆市府在城市中的河道旭川上,加蓋三棟大樓:明德、親民、至善。一二樓商用,三四樓住辦混合。我們行過的日常風景是城市的重大決定,如今這個決定卻成為負擔。陳舊大樓基礎設施破舊落伍,被封在下方的旭川不斷反覆淤積惡臭。
我在灰暗的樓層間走逛,幾個面港簡餐店還算整齊典雅,再往前則是許多縫紉間,針車噠噠外伴隨著電視喧嘩。再走,卡拉OK的招牌與旋律陸續出現。再走,這座城中城就是另種拼搏縮影。只是活在這裡的人沒有港,他們行在水上。
▎這裏行業繽紛從日到夜
這是我對基隆的另個幻想,許多城市的人口樣貌趨同,白領、各種行業的白領,都胸前掛著狗牌、人手一杯咖啡。但基隆不同,這裏行業繽紛,從日到夜。
離開旭川,我們穿過廟口就可以抵達旅店了。出發前,基隆人 P 跟我說,「廟口攤位不同時間會賣不同東西,你得注意著。」「晚上十點出來賣的那家滷肉飯,極好吃。」「還有過午夜開始賣到清晨的炭烤三明治,你住那附近,廟口就不是夜市了,是你家灶腳。」
母親在雨中撐著傘,嘗試回憶上次逛夜市是幾歲。想不起來了,很少晚上在外閒晃的她,生活範圍中更沒有夜市選項。「逛夜市就是來回走,不用立刻決定。」「夜市的東西都不多,一攤一攤吃,飽了就回旅店,餓了就再出來吃。」
廟口其實不長,但對母親來說已經目不暇給選擇困難。我還來不及說攤位會換,其實你有兩倍以上的選擇。她終於挑了天婦羅與營養三明治。
「可以把美乃滋拿掉嗎?」這種請求,我想就跟買碗天婦羅卻退回黃瓜一樣冒犯,於是沒幫她問出口,但盡責地吃完整條營養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