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列車是9月2日上午十點出發的,行駛32小時,抵達拉薩。
但我怎麼樣也沒有上車的印象,車站長什麼樣?最後一頓早餐吃了什麼?沒有照片紀錄,腦袋資料庫就拒絕資料存取。我手動拉開抽屜,看見一張車票在那。
這可能是整場十個月的旅行中,唯一留下的車票。畢竟前後遷移了上萬公里,在陸地上匍匐前行必然是謹慎且忙亂的,難以留念。每次登上公車、火車、Mini Van 或 Share Jeep,在抵達目的地入住旅館之前,我極少把相機拿出來。於是搭上青藏鐵路的第一張照片,竟然出現在9月3日早上七點,車行過格爾木,我已經在列車上度過一天,剛剛醒來。
窗外是乾燥的山與乾涸的地景,列車廣播宣佈此段路程開始在車廂供氧,不久後資訊螢幕就顯示海拔四千公尺,車裡完全沒有改變,臥鋪上的人紛紛梳洗,拿出自備早點。我忘記誰曾經提過,格爾木是蒙古語「河流密集的地方」,但離開市區後,列車就駛入大片戈壁。空無呀空無,怎麼看都是空的,也許很多人前往西藏,就是為了把心中的擁擠倒進那片空無吧。
戈壁是很奇怪的複合體,它不是荒漠,會有倉狂在地表挖出深谷的河,也有灌木叢聚連百里。重複到讓人以為是張固定的風景貼在車窗上。到底車行到哪裡?我也叫不出來,但同車的中國人都叫它戈壁。後來旅行久了,我發現中國人對於不是沙漠的乾旱地景,都會稱為戈壁。
海拔持續攀升,光禿禿的山上開始冒雪,這裡的山不尖銳,積著雪很渾圓可愛。有人說那些是崑崙山脈,而剛剛經過的是東段主峰玉珠峰。在海拔四千多公尺的列車望向六千多公尺的山峰,壯觀的不是高聳,而是如此靠近就能看見汨汨積累的冰河。
青藏鐵路車上一路舒適,西安的姐姐林子用盡關係,幫我們買來兩張下舖的票。
「你們倆車禍還沒痊癒,怎麼可能爬上爬下呢?」
出發前一晚,硬著頭皮跟林子姐姐去應酬,至少得當面謝謝把票弄到手的人物們。那晚我的記憶倒是很清晰,記得大人們在談一架塔式起重機要多少錢。坐在涼爽的酒吧庭院裡,他們對著附近正在興建的高樓比劃。西安在發展著呢,我走後兩週,首座地鐵就開通了。現在總共有三條線,66座車站。但我想無論移動的方式怎麼改變,城牆的位置大概百年後還是依然。人們選擇了空間作為記憶過去的方式,於是記憶也成了方向。
有趣的是車行海拔越高,反而地上開始有綠意,遙遠的彼端也能看到放牧的牛羊。
「藏羚羊!藏羚羊!」
車廂走道間不時有人大喊。我們正在經過可可西里,所有人對它的印象大概就跟藏羚羊綁在一起。但我在上次來西藏時有遇到不少從可可西里回來的志願隊,他們說藏羚羊非常敏感,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躲起來。所以怎麼想都不可能在火車行經的地方看見牠吧?取而代之的,大家看見的其實是數量多、生來天然呆的藏野驢。
海拔5002米,列車終於來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車站:唐古拉。在穿越唐古拉山的過程裡,我們行李中所有可以膨脹的食物都接近爆炸邊緣。窗外的景色也開始落入陰鬱。這趟長達一天半的車程,某種程度上很難稱為景觀列車,當壯觀的風景被時間稀釋,所有視覺疲勞與認知錯覺都慢慢發生,忽然這世界好像天生就是這麼廣闊,河水就是能夠自在蜿蜒的流,白雪可以在夏日終年不化。
過了唐古拉,下一個引起車上人們走動的是措那湖。如果是我應該會稱它為「措那」,因為「措」本身就是藏語的湖,例如知名的納木措、羊卓雍措,都不會在後面加個湖。經過措那時天色還早,但不知為何就是迷濛了起來。我們現在行駛在青藏高原上,過去中國因幅員廣大還有五個時區時*,現在所在的新藏時區是比中原標準時間慢上兩小時。所以七點在格爾木醒來,其實是五點。而現在五點要抵達那曲站,其實是三點。
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青藏鐵路,2006年第一次進藏離開,竟然就是搭乘當時甫才通車三個月的嶄新路線(拉薩到西寧)。想想也是蠻膽大的,因為把鐵軌樁打進凍土層,青藏鐵路的興建技術困難不只是在建造時有將近一半位在海拔四千公尺上,也包括維護上有部分凍土層會夏天軟化,所以據說是在路基上布有液態氨導管,維持低溫。第一次進藏所有的新奇都挑戰著人生能夠想像的邊界,第二次進藏則是隨遇而安。如今來到第三次進藏,列車將於夜裏九點抵達拉薩。
終於還是回來了,2864公里的車程我們在小盒子中移動,就像沒有移動一樣。泡一碗方便麵,吃幾隻雞爪,在天南地北的聽各種鄉音聊天。無論如何,32個小時經過,窗外已經沒有綠樹與蟲鳴,而是真真正正扎實的藍天,和叫人心醉的圖博文明。
*中國時區:崑崙時區、回藏時區(後改稱新藏時區)、隴蜀時區、中原時區、長白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