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羊出版了新書《道拉吉里的風》,內容是關於他跟隨登山家阿果和張元植,前往踏勘道拉吉里(Dhaulagiri)。閱讀至此,我才終於對這座世界第七高峰有了立體化的認識。
過去生活在尼泊爾或印度北麓時,種種山名就像 gopi, aloo, palak 一樣。你看見、你指出,周遭的人告訴你如何稱呼,你以為你認識了。
但不同於花椰菜(gopi),那些山你碰不到,又如同馬鈴薯(aloo),它們反覆出現,每天出現。人們告訴你正沿著道拉吉里東麓的溪流前進,無論哪條稜線你指,他們都說那是 Dhaulagiri,「Dhaula धवल 白色的」「giri गिरि 頂峰」
「山峰都是白的。」你說。他們搖頭,「安納普納南的雪越來越少。」你看見,但是不理解,因為此生與這些頂峰的交會就那麼短短數月。你的人生過去沒有渴望它們,未來也不期待相會。你不知道這些山過去長什麼樣子,也無法想像未來。
就只是學會名字,你彆腳地浸入印度亞利安語系。你的人生過去不須經過隘口、沒有面臨過兩處山脊間低處的狠勁強風,「Deurali.」每過一個鞍部都有人對你說起這個字。
是地名嗎?你以為。但不是,因為路上出現了好多次不同地點的 deurali。是地形名嗎?你想著鞍部、隘口,但不是,同路的 thorung la 說明通道處在尼泊爾大多被稱為「la」(藏語)。
是物件名嗎?後來你發現,就像達魯岸(taluan,阿美語),deurali 是一種人的場所,在特定空間的特定行為,deurali 是指惡劣高山環境中的庇護之地。
幾個月下來,你的語言裡多了那麼多無用之詞,因為山不是你的瞭望。那些名字、山勢嶙峋、晨昏日光裡的燦爛無比,讓你成為富翁,兩手空空。
「山接納了你。」人們不只一次感恩,聽聞你用毫無準備的身體直上海拔 4130。在星空寂靜下,你頭腦清明,凝視稜線。好奇人們為何而來,為何攀登,為何死去。「它們沒有接納我,它們是接納了我的基因。」身體在山裡,但心智不在。
你知道自己始終看不見山的立體面,感受不到那些召喚。離開山之國後,你回到海島,直到那些名字忽然再次被提起。 Dhaulagiri,雪白壯麗的頂峰,閱讀至此,你才終於對這座曾經日夜陪伴的山有了想像。
你想像它的過去、它的未來,你想像如蟻般大小的人體,在雪白流麗間匍匐與山對話。你想像 deurali 這個字怎麼出現,當語言形成是來自足夠多的使用者。那麼在風勢凜冽、環境惡劣的山區,這麼多人前仆後繼。他們創造出不是地名也不是地形的稱謂,他們用身與心創造了 deurali ,抵達或許沒有抵達,都無需再懼畏的庇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