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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寂寞寂寞就好│東尼瀧谷 Tony Takitan (2004)

少年東尼瀧谷說：「我不覺得自己特別寂寞」，那不是出於逞強，而是他還沒遇到寂寞本身。

Tony Takitan, 2004

開場，他在路邊堆砌砂土，維妙維肖地建造出一艘細節精巧的船隻。作為全片的第一個象徵，點出角色如何誕生於主題；這艘砂雕船只是仿擬之物，再怎麼形似本質卻是鬆散的，當然，沒有人天真到以為它真能下水，但遠離海洋的設定也說明了架空於理想、幻想之上的內心狀態：一艘由砂土堆砌的船，註定是「擱淺」的，它無法脫離組成它的一切，既不是原來的砂也不是真實的船，那麼，這個時態下的它究竟是什麼？這個時空中的他到底是誰？

隨著這個影像展開的便是旁白（西島俊秀）說明「東尼瀧谷」名字的由來。如同濱口竜介執導的<在車上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 / Drive My Car>（2021），透露出原著村上春樹經常著眼於名字與人生之間的對照：這個名字不是綽號、不是成年後取的，而繼承自父親…的一名美國好友的名字，這名字之於東尼是斷裂的，沒有淵源、沒有情感，沒來由地繼承著二戰後日本社會仇美/崇美的矛盾心情，逐漸長成並不是所指稱的那個自己，使他變成一個內向的人，他只得自己模擬這個世界接受的樣子，於是他精於觀察、描繪外在形象，只是他樂於細細勾勒葉脈卻不明白吸引這世界的其實是那朵盛放，他無法認同同學反饋他畫得很好卻感受不到溫度，他的不明白直至成年變成否定藝術性、思想性的價值觀，他追求的是形體足以完整本身的美學，對應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別無其他，只是滿足社會功能性的需求，容許最低限度的慾望介入他的運作，而那些藝術、那些意義、那些美，那些訴說這些的人們其實絕大多數也不懂自己在說什麼，東尼真心認為至少得懷有一種誠實去面對事物的表象。

直到他遇見了小沼、他的妻子，他第一次遇到穿衣服像小沼一樣舒服的人，東尼對她的第一印象是「簡直是要飛往遠方的鳥」，這句話的重點不在鳥、不在遠方，而是那個「簡直要…」抓住了小沼的神髓，她和他的相似在於身在此處卻又不在此處的微妙狀態，「我覺得衣服好像可以填滿自己內在不足的地方」並沒有怎麼深思的小沼如此自然地接受了這樣的命定，看似靜止卻是不斷尋找一種不可能的滿足。她的出現將他精神性的矛盾「降維」成了物質性的空乏，彷彿打開了自己被讀懂的可能，於是她成為了他第一個想要擁有的「事物」，也使他在婚後有段時間被失去她恐懼所籠罩，更明確來說，他想要擁有的是「不再孤單」的感覺。

人總是自尋煩惱的，逐漸克服失去的恐懼之後，東尼自己耙出這個完美婚姻的縫隙：「不是錢的問題，我看妳穿得漂亮也很高興，但妳真的需要這麼多衣服嗎？」當他真把精神性看成物質性的那一刻起，他與妻子間的相似性就破滅了。小沼象徵的並不是單純的「戀物」，那些衣服就像是人形等待她賦予它們靈魂，她可以輕易的扮演任何角色、經營各種心境，毫無拘束地來去、駕馭各種表象之間，對應著被名字、出身、藝術形式困鎖住的東尼，她擁有極其坦然的自由，對自己無止盡的購物慾既不好意思卻又理直氣壯，自由的確是種虛榮、是種奢侈啊，倘若她的揮霍如東尼所言並不造成實際的困擾，那麼他的質疑便毫無意義，或許是他看不透她的自由、又或者嫉妒那樣的自由，使得那些過去深深吸引他的部份、那些彼此相似的理解突然之間變了質。

是否，這一切，是因為東尼無法坦然接受自己終於幸福？

妻子死後，東尼再次變得完全孤獨。

片尾，東尼遇見了當年妻子為他而拋棄的男友，前男友嗤鼻地說「那傢伙很累人吧」引得東尼一陣不滿，不准他喊小沼「那傢伙」，明擺著為了這個詞彙的失禮，更為了詞彙的去性格和模糊性，或許隱隱刺痛了東尼終究會逐漸忘記喪妻的傷痛、逐漸忘記妻子的神采，於是他清空了衣帽間的妻子遺物、繼而賣掉了父親留下來的絕版唱片，那些身外之物之於他已然沒有情感自然也沒有意義，他躺在空的空間裡，這個傷痛形成的繭成為一個牢籠，也不再想以其他人事物彌補那樣的空缺，自此他懂得以前所不懂的寂寞，而這樣的寂寞，正是他自身，如此孤絕的他終於成全了他所追求的美。

<東尼瀧谷>反覆在形式與意義對寂寞進行探索，主角們的台詞時常有意識地介入旁白之中，卻又不是「打破第四面牆」的那種浮濫，而就像只是在喃喃自語、解離出當下的一種狀態；又像是開場美術老師叫同學「多用一點顏色好嗎？」，但全片卻走一個抽色冷調的風格，像是吃素一樣禁戒一切會引發貪瞋癡的辛香料，然而寂寞卻是那麼的濃重，極度克制、自省而無法被渲染，卻又無所不在地包圍著我們，讓我們與東尼一樣，因為接納了空而成為完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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