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時公開開口歌唱,才能講述自己的故事│罪人 Sinners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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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口歌唱,才能講述自己的故事│罪人 Sinners (2025)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和導演首部電影<奧斯卡的一天>的相似之處
「吸血鬼」有什麼隱喻
片中的音樂元素象徵了什麼
為何「原創」如此重要

導演瑞恩·庫格勒(Ryan Coogler)與麥可·B·喬丹(Michael Bakari Jordan)首次合作的電影<奧斯卡的一天Fruitvale Station, 2013>,改編自2009年一宗黑人遭遇公權力濫殺的真實案件;故事主角奧斯卡·格蘭特,在跨年夜派對後於地鐵月台,因一場誤會衝突遭警方槍殺身亡。而2025年兩人最新合作的<罪人Sinners>,在敘事結構與主題意涵上,竟與<奧斯卡的一天>有相似之處。

兩部片同樣發生在一天之內,同樣在狂歡後發生一場血腥殺戮,主角同樣因著前塵往事而有重新開始的渴望。不同的是,<罪人>既虛構又寫實,雖未直接改編自某個具體事件,卻濃縮了整段黑人歷史的集體記憶。

<罪人>以一種鬆散而自由的方式,梳理長久以來的傷痕與糾葛。這種「鬆」,體現在類型的混用、群像的鋪陳,以及敘事節奏的變換─這些在其他作品中可能被視為缺點,在此卻轉化為一種力量。瑞恩·庫格勒選擇點到即止地觸碰族群的沈痛,而透過一日敘事承載漫長歷史,不過度交代角色們的來龍去脈,自然舒展對他們的深刻影響,如此一來,每個配角各自小小的人生故事都被立體描摹,充滿魅力,而個人與歷史相互交融,使他們的命運也能擁有獨特的份量。

故事中,不斷重複同個追問:「你是誰?」最具體的表現是由麥可·B·喬丹一人分飾雙胞胎兄弟Smoke和Stack,兩人外表如出一轍,總被人詢問誰又是誰;混跡黑幫的惡名傳回家鄉,又被老鄉問到他們可是那「傳奇的史家兄弟」?以及他們的堂弟Sammie因為父親身為牧師而有了「牧師男孩」的別稱,當他做滿佃農份額的假日卻選擇被父親斥為屬於惡魔的音樂,那才是他唯一享受人生的時刻;更有Stack的前女友Mary,為了在種族隔離的社會中能勉強生存,隱藏了自己黑白混血的血統……這些角色經歷,串連出不自由、被剝削的歷史裡,身份探問的共同焦慮。

身分探問的最根本,凝聚為劇中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多此一舉的對話─不識Mary的Sammie在見到她對Stack影響後問不禁問出:「妳究竟是什麼?」Mary理所當然地答道:「我是人類」。這段對答直指黑人種族的核心傷口:歷史曾經剝奪他們身而為人的基本權力,甚至無法被承認為「完整的人」,非我、異己不單是族群之分而上升到物種之別。

這樣的「分別」,對應片中吸血鬼「同化」的隱喻。分別,本是白人強權意識形態的操弄,黑人群體也只能在夾縫中自我組織,一如那個廢棄鋸木場改建成的音樂酒吧,只有被認定為「一家人」的人,才能進入這片小小的庇護地(伊甸園),像自由人一樣短暫地享樂。然而,吸血鬼首領Remmick嘲笑他們、撒下刺耳的謊言:「我們不會有真正的自由……我是你們的出路。」一旦接受「不自由是必然」的洗腦,就等於自願放棄了希望與自由的權利。而「同化」就是以「成為一家人」為幌子的詭計,一旦被轉化成吸血鬼,不論是愛爾蘭人、黑人、印地安人還是美國白人,都將共享記憶、合而為一,然而代價是不再活著、不見天日,只會帶來死亡和悲劇,成為集體而不再是「一個人」。

片中有個設定和2008年的吸血鬼電影<血色入侵 Låt den rätte komma in>相同:吸血鬼需要「被邀請」才能進入家門。這樣的儀式感也對應後段Remmick將Sammie逼入池塘,緊扼著他的頭與頸,將他按入水中,彷彿施洗。而所謂的接受信仰,也被喻為「敞開心門,讓基督進到心中」,也在那一刻,Sammie唸誦經文,Remmick卻恥笑他,表示宗教也是白人馴化的手段之一,剷除了「異端」,更統一了人類對世界、對今生來世的價值信念。

諷刺的是,Sammie的牧師父親曾訓誡他:「如果你總愛走夜路,惡魔就會跟你回家。」然而電影揭示的真相是:最可怕的敵人,並非外顯的3K黨、不是我們引「狼」入室,而是看似親密或神聖的、是那些我們自己邀請進來的人,在不知不覺、毫無防備下,改變了我們的靈魂。

相對於基督教,音樂,在片中被賦予了同樣的神聖性,它能穿越陰陽兩界、穿越時空,成為靈魂之間的橋樑,但也能引來惡靈─這也正是連結的代價,黑暗容易趁虛而入。片尾,Sammie的堅持,已不單單是對音樂的喜好,而是音樂能講述民族的故事、抒發深層的傷痛,他明白人們無法迴避惡意,但更要懂得辨別、學習抵抗;即使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至今仍如夢魘般縈繞心頭,但回望過去,在太陽落山之前的那些時光,他確信,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本片融合了黑幫片、音樂片、恐怖片與歷史片,談宗教、談種族、談歷史,展現了近年極其罕見的原創力量。原創為什麼重要?就像片中對宗教的批判:當你低頭受洗,就像領受了別人的信仰;而當你開口歌唱,才能講述自己的故事、保有自己的靈魂。

然而本片在台灣票房不佳,有人說是因為片名讓人摸不著頭腦,但「罪人」或許是套用了宗教性、言簡意賅地說出重點:這世上沒有一個完人,而罪的工價乃是死。對比吸血鬼永生的詛咒,生命之所以有價值,正因為有死亡的時限,每個選擇才格外珍貴。

<奧斯卡的一天>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悲劇性死亡,<罪人>則期望黑人能有不同的選擇,就像Smoke挺身反抗,殲滅了暗藏惡意的3K黨人,卻也在身負重傷後與所愛的Annie彼此治癒失去幼女的悲傷,一家人來世相聚;又或者像雙雙被轉化為吸血鬼的Stack和Mary,在異世界中,跨越不被祝福的戀情,永遠在一起。這樣的收尾像是個預言,也許「現在」仍未曾收獲歷史給予的答案,仍要為那尚未抵達的未來,持續歌唱、持續銘記所有的傷痛與愛,頑強地回擊那狡猾地詭計和招降的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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