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詞心得│二晏詞│作業紀錄

晏幾道：蝶戀花。初撚霜紈生悵望。隔葉鶯聲，似學秦娥唱。午睡醒來慵一餉。雙紋翠簟鋪寒浪。　雨罷蘋風吹碧漲。脈脈荷花，淚臉紅相向。斜貼綠雲新月上。彎環正是愁眉樣。

　　寫女子閨怨的詩詞很多，當中也有許多常用來描寫思婦生活狀態的詞：「懶梳妝」、「鬢雲殘」、「獨倚欄杆」等等表達思婦在心上人未歸的日子裡，無心妝扮自己，只能倚著欄杆日日望遠，想看見她朝思暮想的人；也有「人勝」、「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等等表達思婦期待心上人歸來，想讓對方回來時看見自己最美的樣子，於是精心妝扮自己，那種喜悅、期盼的心情。晏幾道的這首蝶戀花給我的感覺又跟上述兩種有些不同，他多了一種浪漫的感覺。

　　首先，這首詞當中的名詞使用到許多典故，例如「霜紈」、「蘋風」、「綠雲」、「彎環」，這些名詞都是乍看之下不知道他指代的是什麼，透過典故了解後，多了一層想像和延伸。「霜紈」是白色的紈扇，扇子本身在閨怨詞中就帶有一種秋扇見捐的意象，而霜不只有白這個意思，更傳達出一種皎潔、高潔的意味。「蘋風」是微風，比起直接寫微風、清風，蘋風帶有綠色的視覺感，把前句「翠簟」和後句「碧漲」所包含的色感串聯起來，都是不一樣的字，但組合在一起能給人和諧的顏色畫面感受。「綠雲」是指女子烏黑濃密的秀髮，「彎環」是指如彎月的眉形，這兩個詞寫雲和月，實際上卻是髮和眉，寫的不只是女子的美麗，更有高潔、脫俗之感。這些名詞在詞作裡起到擴大想像空間和畫面感的作用，不用尋常詞語描寫尋常物，會讓人連帶覺得他在描寫的這個女子也是不尋常的、特別的，進而迸發出浪漫的氣息。

　　其次是「雙紋翠簟鋪寒浪」和「雨罷蘋風吹碧漲」的過渡，從室內到室外，雖然是在現實中的場景轉換，但是因為他把被子比喻成波浪，所以和室外的池塘呼應，甚至有種空間交融的感覺。我在看的時候會覺得這個女子不只是往室外看，也不是真的走到室外去，而是房間和室外的環境重合了，她在房內可以感覺到雨後的風、池水的浪，有種意識流的感覺。我覺得製造出這種意境，會讓人在閱讀時，彷彿能透過文字去理解女子心思的敏感，明明在屋內、床鋪上，卻感覺得到「寒浪」。我認為隱藏在「感受」的描述裡的人物氣質，會讓作品的氛圍更明顯，而這種氛圍就是他帶給我的浪漫感受。

　　最後是「脈脈荷花」，把情欲吐和花欲開的那種渴望突破，甚至是掙扎的感覺揉合在一起，互相對比、詮釋。荷花綻放是很自然的事，只要足夠成熟、時機到了，自然就會開花，所以我也希望我想表達的情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只要在想傳達的對象面前，自然就能說出口，而不需要掙扎，也不需要突破任何限制，我覺得這句詞給我這樣的感覺。那是一種渴望，渴望見到想見的人，說想說的話。她非常渴望見到心上人、傳情給他這件事，就像花開一樣自然，無須等待，也無須受到時間空間的限制。而這種渴望，又把這首詞的浪漫推上另一個不同的高度。我一直覺得悲劇比喜劇永恆，悲傷的事情比快樂的事情更容易留在人的心裡，所以悲傷的浪漫也更容易觸動人心。渴望是一件很悲傷的事，因為尚未得到、無法接近，所以渴望，更悲傷的是孤獨的渴望，而孤獨的渴望是最悲傷的浪漫。

晏幾道：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一般都是以女性視角，寫男子負心，但這首阮郎歸寫的卻是男性視角下的負心女子。以「舊香殘粉」來對比「人情」，這個方法在我看來，真的很像男子試圖用女子熟悉的物品，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來比喻闡發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比喻恰當、對比強烈，另一方面也能感受到男子對女子的真心，希望她理解自己，所以願意為了她換位思考、找到她能輕鬆理解的表達方式。

　　「你對我的愛，比你抽屜裡的香粉還要容易消散。」，這就像很多人會拿自己和女朋友的化妝品比較，或是拿自己跟男朋友的球鞋、電動比較，看似完全沒有可比性的兩樣東西，在對比出的結果下，落差感才會更大。因為一般人都會覺得人比較重要吧？對人的感情，應該比那些身外之物還要多吧？但實際狀況卻是反過來的，對不在乎你的人而言，即使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沒有她在乎的死物重要。預設的結果和實際結果的反差，會讓人心裡有種落空的感受，容易挑起人的共鳴。

　　「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我們經常看見思婦等歸人的詞，卻比較少看見男子等女子的書信。男性作者會去想像、描摹思婦的心理狀態、舉動，寫得非常細緻，但是感覺他們在寫自己（男性視角）時，雖然沒有那麼細緻，卻反而更真實。他們寫思婦望盡天涯路、獨倚欄杆、看著每艘路過的船、梳妝或不梳妝、花開花落、捲簾和衾被，好像在他們眼裡的思婦是有一個固定形象的；而寫男性視角時，他寫收的信變少，實際上就是在寫對方的愛意消減，自己的期待變高，越來越期待能再多收到一封她的來信，可是這種期待又和現實狀況相反，他的失落藏在這種落差裡。思婦的期待是一次次落空的，可是男子的期待是被每一封送達的書信拉長，卻又因書信的稀少而被打擊，比收不到書信、見不到愛人的思婦更煎熬。這種煎熬很真實，可是他不把這種煎熬細寫，好像在維持著某種自尊一般，把煎熬藏在對女子的埋怨裡。只在表面抱怨為何信越來越少，而把書信對自己的傷害藏起來。既真實，又很不細致、不明顯。

　　最後「夢魂縱有也成虛」是整首詞最給人無力、悲傷之感的地方。如果把作夢當作人的靈魂離體，那麼他見不到她，就代表她的靈魂不想去見他。連作夢都無法見到思念的人，就好像給這份思念判了死刑，因為這代表對方即使在沒有時間空間限制的情況下，也不願意來見你。自己的想念只是一廂情願罷了，這種悲哀無力的感覺比在現實中無法相見，更加沉重、無解。個人覺得這句是整首詞最精彩的一筆，從現實到虛幻，去除了一切障礙之後，仍是成空，正印證了那句話：「愛沒有敵人，它最大的阻礙就是不愛。」。

[一些詞選課作業的紀錄分享2023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