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 -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李商隱的《無題》詩總共有16首，七言律詩有7首，其中有6首被選入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是我們小時候啟蒙時期所讀的教本，流傳的範圍非常遠，可見其詩的魅力。大家接觸李商隱可能就是從此開始。李商隱逝世之後，曾經引起研究義山詩的風潮，當時稱為「西崑詩派」。

如果我們以賞析的角度來讀詩，用心去感覺、體會這首詩就非常重要，先讀過一遍，然後去體會這首詩主要的句子是那些，也就是作者最想表達的核心思想，有了這個基礎，再來想像詩裡的情境/意境，就可以比較貼近作者想要表達的想法了，因此我們解釋詩可能是從某一句開始，而不是過去我們所熟悉的逐句理解。依照這個方式，輔以前人對作品文獻、史料典故的註解，便是以現在的角度來詮釋作品，就可以跳脫過去我們死板板的去讀一首詩了。

顏崑陽老師認為讀者賞析一首詩，首先要分辨敘述模式，這句子是自敘還是他敘；其次是辨主客，因為主詞常常被省略；再者分辨虛實，是虛構還是實寫；最後分辨賦比興。

《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單純從文字來感覺，很明顯是講男女愛情的一首詩，沒有額外的比喻，讀者不需要明確找出到底是寫給誰，因為這是李商隱的個人經歷，探究這個只是徒耗心力而已，但詩所表現出來的，卻是我們大家在情感上都曾經有過的心裡感受，什麼時候你會覺得好難得才見面，而離別時又覺得依依不捨、十八相送？一篇好的文學作品，絕對不是把自己的個人特殊的體會寫得維妙維肖，而是將其中的情感，昇華到一種普世的價值，觸動到每個讀者內心的感受。

「相見時難別亦難」首句連用二個「難」字，不僅描寫了相會的困難，更將離別之苦刻畫的淋漓盡致。但是為什麼相見難呢？一種是空間的距離太遠，可能是戰亂、出外經商或考科舉等等，當然就要見面就很難了；一種是距離不遠，可是卻無法時常相見，即咫尺天涯，這種為社會倫理規範的距離，可能是禁忌，根據「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可知相見難的原因是後者。

上句寫情，下句寫景，情景通常相對偶，用景物襯托情。「東風無力百花殘」東風就是春風，當春天結束，百花也就凋謝了。「相見難」有多難呢？就像春天也無法讓花不要凋謝那麼難。

雖然艱難，但是我對此段愛情是異常的執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取自《作蠶絲》：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

「絲」通「思」，寫出了自己的思念如同春蠶吐絲，至死方休。
「蠟炬成灰淚始乾」如同蠟燭燒完了之後，才不會有蠟淚。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早晨起來照鏡子，害怕自己年華老去，鬢角都白了。可是為什麼要害怕時間流逝呢？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哪些情況是對時間有焦慮的感覺。通常是你在期待一件事物，比如事業，我想要在幾年內達到什麼結果，或是受到壓力或壓迫，比如考試壓力或業績壓力。在戀愛的情侶，何嘗不希望把握現在的時光好好約會，過了青春年華，就沒法談戀愛了。上句講時間，下句講空間。晚上獨自吟詩，看到白色的月光，更覺得寒冷。這裡的寒是指主觀的感覺。詩裡的寒、冷、熱、暖等等，大部分都是主觀的感覺。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蓬山代表仙境(詳見下文幽明錄)，仙境連結到男女豔情發生的地方，也是女子住的地方。「蓬山此去無多路」說明妳住的地方離我不遠。

青鳥是鳳凰的前身，本為王母娘娘的信使，後人將它視為傳遞幸福的使者。此句是呼應「相見時難別亦難」，所以只好多多寫信來互通款曲。

接下來我們看另外一首《無題》，有了蓬山的基礎，我們可以知道這首也是寫男女之間的愛情。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首詩主要的句子是最後兩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劉郎典故取自南北朝的宋朝劉義慶神怪小說《幽明錄》，從唐朝開始，仙人這詞就代表男女之間的情事了。

漢明帝永平五年，剡(ㄕㄢˋ)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穀皮。迷不得返，經十三日，糧乏盡，饑餒殆死。遙望山上有一桃樹，大有子實，而絕巖邃澗，永無登路。攀緣藤葛，乃得至上。各噉數枚，而饑止體充。復下山，持杯取水，欲盥嗽，見蕪菁葉從山腹流出，甚鮮新，復一杯流出，有胡麻飯糝。相謂曰：「此必去人徑不遠。」便共沒水，逆流行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邊，有二女子，姿質妙絕。見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劉、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來。」晨、肇既不識之，緣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舊，乃相見忻喜。而悉問來何晚，因邀還家。

其家銅瓦屋，南壁及東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絳羅帳，帳角懸鈴，金銀交錯。床頭各有十侍婢，敕云：「劉、阮二郎經涉山岨，向雖得瓊實，猶尚虛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畢行酒。有一群女來，各持三五桃子，笑而言：「賀汝婿來。」酒酣作樂。劉、阮忻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

至十日後，欲求還去。女云：「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復欲還耶？」遂停半年。氣候草木是春時，百鳥啼鳴，更懷悲思，求歸甚苦。女曰：「罪牽君，當可如何？」遂呼前來女子，有三四十人，集會奏樂，共送劉、阮，指示還路。

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至晉太元八年，忽復去，不知何所？

白話文解釋，劉晨、阮肇這兩個人一起去山上採藥，採著採著就迷路了十三天，身邊的糧食也都吃完了，當餓昏頭的時候，突然看到桃樹，而且果實很大，就攀爬到樹上摘了桃子吃，吃完下山就取溪水喝，發現上面竟然有蕪菁葉，沒多久又發現有一碗胡麻飯漂過來，兩個人很有默契的說：「前方肯定有人煙！」就順著溪水往上走，還真發現有兩個無敵美麗的女子對他們倆說：「劉、阮二位郎君，拿著我們之前丟的杯子來的。」劉晨與阮肇根本不認識這姑娘，但兩位仙女卻能叫對他們的名字，各位看官，如果換成是你，遇到這情況你當下感覺如何ＸＤ？仙女接著問：「怎麼這麼晚才來。」於是邀請他們回家。

回家後當然就是宴請一番，重點是，雖然是飲酒作樂，可是劉、阮兩位卻憂喜參半(忻怖交并)，到了晚上，就給劉、阮兩位一人一個房間，然後「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多麼美好的感覺啊~~。兩周後劉晨、阮肇想要回家了，仙女說：「你們既然已經來了，是命中的福分，為什麼還要回去呢？」於是又停留了半年。到了春天，無限的鄉愁襲來，於是苦苦哀求仙女放他們回去。仙女見他倆態度堅決，無奈叫婢女們奏樂歡送，將出路指給劉晨和阮肇。

兩位回到家，卻發現人事已非，沒有人認識，而房子也不一樣了。問了個人，才知道是已經是第七代的子孫了，聽說自己祖先曾經上山採藥後迷路了，一直沒回家。劉晨和阮肇這時才突然發現，原來溪水邊遇到的那兩名女子，是傳說中的仙女啊！劉、阮兩個人便想回去找仙女，但是卻找不到了！哭哭！

佛教認為欲界有六天，文中的仙女應該在某一個層次的天。
四王天：以人間50歲為一晝夜，定壽500歲，人間25000年。
忉利天：以人間100歲為一晝夜，定壽1000歲。因有宮殿33座，又稱三十三天。
夜摩天：以人間200歲為一晝夜，定壽2000歲。
兜率天：以人間400歲為一晝夜，定壽4000歲。分內院與外院，內院是一生補處的(彌勒)菩薩所居，外院為天人所居。
樂變化天：以人間800歲為一晝夜，定壽8000歲。
他化自在天：以人間1600歲為一晝夜，定壽16000歲。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詩因為字數限制的關係，通常會省略主詞，第一句我們從字面上不確定是誰，默默地來，也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離開了。第二句是從房間的窗戶看出去，月亮已經偏斜在天空上，表示天已經快亮了。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從這句我們可以知道第一句講的是夢！所以第一句的主詞是愛人，她默默地來，也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離開了。第二句是義山醒來，看到已經快天亮了。所以在夢裡就算我喊破喉嚨叫你不要走，也沒辦法將她留下來。起床後馬上寫情書給我的情人，「墨未濃」比喻內心的焦急、匆忙，不等墨磨濃了就提筆寫信。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金翡翠」：視覺上的美；形容很精美的被子，繡著翡翠鳥的被子。
「麝熏」：麝香，嗅覺上的美。「繡芙蓉」：指繡著荷花的帳子。
依照文字上看來是女性的臥室。義山在回味當初與愛人談情說愛時的房間。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最後借劉晨重尋仙女不遇的故事，點出咫尺天涯，兩個相愛的人卻無法時常相會，真的是「相見時難別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