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碩珍服侍鄭家有好幾年了,準確來說對象是鄭家少爺鄭號錫。少爺還是小小孩時,金碩珍就被母親帶去鄭家說這男孩會是你將來要服侍的人,並要兩人認識。
金碩珍比鄭號錫大兩歲,他第一次見到男孩時只覺得這男孩長得好好看,有資格做他的競爭者。
「你好!你長得好漂亮!有資格做我的對手!我是金碩珍、長得很帥!」
小小的鄭號錫盯著同樣是小孩的金碩珍的眼睛再來是五官。不是啊,怎麼看應該都是可愛吧?
對金碩珍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人好奇怪,長大之後這人是一直待在他身旁、也是關係最近的人。
他們理所當然成為至交,有什麼事對方都會是首要知曉的。
“少爺最近見到我總一副心不在焉。”
“少爺吃飯時常常盯著我,表情看起來很悲傷。我想問,但話到口卻說不出。”
“少爺愈來愈瘦,黑眼圈明顯,是生病了嗎?”
“終於問出口了,但少爺只是笑著說沒事。”
“狀況越來越糟,我好擔心少爺。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少爺……
金碩珍寫到這裡寫不下去,眉頭深深皺著,俊美臉龐滿是擔憂。翻閱前面幾天的日記,最後煩悶闔上鑲金邊的本子,躺上床與天花板乾瞪眼。身著管家正裝束著他難以呼吸,戴著白手套的手伸向脖頸處的領帶將其扯鬆。
年紀漸長,金碩珍已不是當年心口直快的孩子。管家要有管家樣子,在只有他與鄭號錫的空間令他感到放鬆許多,他能稍微尋回童心。鄭號錫是他的太陽,燦爛的他難以直視;是他的向日葵,溫柔得他不敢觸碰。近來鄭號錫的狀況他很擔心,到他房間時人大多時間在廁所,聽著裡頭極力隱忍卻仍憋不住的嘔聲嗚咽聲,少爺的痛苦他多想替他承受。
最難受的就是在乎的人你無法承擔他的痛苦。那人連說都不說,金碩珍也不好強求,只好努力做些也許能會讓他開心的事;講著大叔笑話做少爺喜歡的食物等等,鄭號錫說謝謝他那麼努力想關心自己,其實管家先生不用那麼費心。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他與鄭號錫僅是少爺與管家這類似職場的關係。從前他們十分要好,他叫他號錫,而鄭號錫叫他碩珍哥、珍哥;他開始叫自己管家先生時金碩珍先是震驚,不過多年素養他很快地回應:「少爺,有什麼事嗎?」,接著就是日漸虛弱的身體。
拿著燒水壺倒進在鄭號錫床頭櫃的水杯,金碩珍望著睡著的人,那人即便睡著仍蓋不住的倦容,使他胸口很酸很痛。
號錫,你不舒服、傷心什麼的跟我講好不好?不然,至少別總擺著一副「我沒事」的笑臉,很難看。
倒進杯中的明明是溫水,為什麼水壺又燙又冰冷呢?金碩珍覺得鄭號錫真是溫柔又殘忍,先是對他那麼好,現在又如此的……
如此的…什麼?
是啊,什麼?
他和鄭號錫不過是雇主與被雇關係。
在鄭號錫臉上出現的反光是與他如此不襯卻又相容的存在。金碩珍顫抖的手放下燒水壺,靜靜蹲下在床邊。他覺得此刻他輕輕碰,鄭號錫就會像孱弱瀕向永眠的花兒落下花瓣、破碎。
會在他的手中乘滿鮮豔的黃色花瓣,然後凋謝枯萎,最後化為褐色的粉塵。
你夢到了什麼?金碩珍唇起沒有發出聲音的問道。
什麼讓你這麼痛苦?他覺得眼睛發熱,可是他管不著。
他已經不止一次想狠狠大吼鄭號錫說我想替你分擔、不想講也沒關係,我可以待在你身旁承接你的悲痛。可是鄭號錫就連機會也不給,能避開他就避得遠遠的、一見到他就像見鬼似的閃開。金碩珍伸出手過,但是霧中人不願握住,走向更深處。
當淚水滴到那人的,他慌亂想抹掉,但又怕吵醒人。手一下上一下下、捏向床邊櫃的衛生紙又放下。另一隻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抹,當又有淚珠要掉出眼眶時在那之前擦掉;雙眼被他擦得發紅,少爺頰上僅剩的是他倆的乾涸淚痕,就像他們的情誼。金碩珍理智要他離開這,可是雙腳彷彿黏住強力膠般要他不得動彈。
「哥怎麼哭了?」金碩珍因叫喚回過神,稱呼先是令他懷疑這是不是夢境,他已經好久沒聽到鄭號錫用這個稱呼了。
只感覺到微涼的臂彎圈住自己,鄭號錫不輕不重的力道摟著他,手一下一下規律地拍著,從前當對方哭時,他們就會這麼做直到對方停止哭泣,金碩珍胸口又一陣酸疼。房間安靜的只剩他們的呼吸聲。背部的拍動動作漸慢,過了幾分鐘,肩上人沒有動靜、呼吸也變緩慢,金碩珍輕輕搖了搖,那人的手滑下。
作夢嗎?
小心翼翼將人放倒上床,金碩珍望著那人的睡容,將方才記憶倒轉回播。在床邊又待了十多分鐘才輕手輕腳離開房間。
他好像夢到金碩珍了。曙光懶洋洋照進窗,淺黃色的鑰匙開啟新的一天;鄭號錫揉揉眼睛,手在臉上摸到乾掉的水痕。
洗完臉鄭號錫盯著鏡中有點陌生的容貌。他很久沒有照鏡子,這會兒連自己的面孔都要不認得了。蒼白消瘦帶著肉眼能看出的黑眼圈,任誰看都知道狀態很差。
今早起床他一直聞到金碩珍身上特有的香氣,雖然非常淡幾乎聞不出來,但與他相識久、其味道也是鄭號錫喜歡的,自然而然在他心中佔了個不大不小的位置。茉莉花茶香夾雜些薄荷味,淺淺淡淡的;在金碩珍身上會聞到、專屬於他的高雅香氣,還記得小時候常常有事沒事待在金碩珍旁邊只為了浸在他的香氣裡,他可以待一整天、一輩子、永遠、都不閒多。
可能是夜晚添茶水時他殘留在房間的味道吧。抓起睡衣衣領嗅著,鄭號錫想。
「少爺,早餐已準備好,梳洗完畢就能來食用了。」衛浴室門被敲響,隨後是熟悉不已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耳裡,鄭號錫應聲表示收到,門外的腳步聲越漸越小。
瞪著鏡中人,鄭號錫感覺有什麼要從眼眶奪出,趕緊猛擦一把,頭也不回地出房間。
飯桌上盡是他喜歡的食物,不是廚師做的。鄭號錫疑惑想今天是何日,金碩珍身後的日曆提醒了他。
生日,他記得啊。隨後想這好像又很正常,畢竟他們都認識這麼久了。鄭號錫對上金碩珍盯著他的視線,瞥一眼後自然地移開;現在他還是無法直視金碩珍太久,金碩珍是他心頭最軟的那處,他不敢去觸碰,那處日漸膨脹燒得他燙手。
意識到名為金碩珍的那處存在時,已經佔了內心好大部分,大到他畏懼、無法忽視。每當見到金碩珍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會原地死亡,太過耀眼燦爛了;金碩珍是夜裡最明亮的月,溫柔高雅。金碩珍頭腦很好,不應該在鄭家做管家,太糟蹋了;他應該能有更好的前途,而不是被綁在這裡。
「金管家做到這個月結束就好,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桌上碗盤皆以清走也整理完畢,餐廳只有兩人對坐。
金碩珍瞪大眼,鄭號錫在對方開口前起身靠上椅,金碩珍眼睜睜看著人從視線範圍離去卻也沒叫住的勇氣。
腳步發慌得顫著,右腿絆到左腿踉蹌了下,他用盡畢生的力氣逃離金碩珍;他不敢回想剛剛金碩珍驚訝受傷的表情。
真是開心的生日啊。是啊,開心到都看不到前面了。
不行,鄭號錫,不要再想了,你的選擇很正確。
他一定很受傷吧,如此惡狠的我、推開他的我。
太陽與月亮;月亮與太陽。
是不是保持這樣的距離是最適合我們的呢?
就像太陽與月亮最近的距離仍碰不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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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號錫過得好嗎?有吃飽飯睡好覺嗎?
看來是好的。
路上他遠遠瞧見熟悉的身影;依舊單薄,氣色好了許多,眼下的圈變淡;可是整體氛圍沒有過往溫暖,取代而之是如秋天的淒涼滄桑,別人看不出來,但他看得出來,溫柔爽朗的微笑包裹的是冰涼失去溫度的軀殼。
你看起來,不好。金碩珍想衝向前問但不行。
在離開鄭家後,老爺給他資遣費後說小珍啊,對不起,號錫堅持我這老頭子也拿他沒辦法,以你的能力以後肯定能過的好好的,有需要隨時說,我們夫妻倆都把你當作另一個兒子了。
金碩珍點點頭說謝謝老爺、夫人。手中一疊紙他覺得好沉重。
他選擇的房屋在他生活沒幾個月後,一天買食材回家時無意瞥見鄭號錫身影,他連忙找轉角躲去,雖然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差點忘了家附近有間學校,連續幾天都遇到那人,他才想起這件事。
不過這裡離鄭家有段距離,怎麼會來這?
如此想著,而每日到住家附近的書店,時間到時看窗外經過的他日夜思念的身影成為習慣;壓著偷窺跟蹤的罪惡感,手翻閱書籍,今日他也坐在落地窗旁的位置。
金碩珍好想問鄭號錫,他又好多好多的問題,不管是為什麼要他離開、為什麼不舒服、還有為什麼我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兩個人在一起待著……。得不到答案的,只能深深埋藏心底慢慢不記得;不記得不代表消失,他們翻出來仍是滾燙的。
時間是良藥。
才怪。
是催化劑。
鄭號錫以為時間會沖刷念想,他曾這麼認為。經歷後才發現,並不盡然;白天好好的,他吃好睡好,一切看似皆往好方向發展;夜深人靜他被深靛色的夜空包圍時,他望向天空,他找不到過往待在他身邊的
他弄丟了月亮。
無盡黑夜中只有他一個人。
是他把他推開的。
恨他?不是。
討厭他嗎?不是。
喜歡?……不是。
愛他嗎?……
我好想你,金碩珍。
–
青色風箏一抖一抖躍上天際,隨風扶搖直上。
啪啦。視線隨著風箏落地,他呆呆望著動也不動,曾經替他撿風箏陪他玩的男孩隨著風箏落地,然後沒下聞。
「弟弟,這是你的嗎?」
「謝謝哥哥。」
一名男子闖進視線範圍,正巧見落地風箏,拾起給了風箏主人。
男子抬頭,男孩疑惑為什麼他握著風箏的手變緊了。
金碩珍同樣也說不出話來。風在兩人之間穿梭,清新、悶熱、自在、難以呼吸,好像都無法以這些來解釋此刻他倆心境。
見到面滿胸口的疑問不知從何下手;時間流逝以為漸淡的感情其實更加磅礡。
還沒開口說句,鄭號錫感到熟悉的熱度由眼角滑下。
「號錫……。」金碩珍走向前,也為突然的落淚錯愕不已。
「…啊……。」腳下意識往後跨一步,鄭號錫一轉身趕地加速,手猝不及防被人抓住。
「別…別跑了好嗎?一次也好,一秒也好,能跟我說說怎麼回事嗎?」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勇氣才將此句從體內擠出。
鄭號錫背對著,金碩珍看不清他的表情,擔憂真摯的眼神似是要把對方的背定穿出洞;而那人緊咬著唇強憋下即將奪框的水珠,唇都要到快滲出血了,他閉上眼小小地深吸口氣轉身。
「哥…,碩珍哥還願意--」
「嗯,我願意,慢慢來,我都會聽的。」
仍舊是那雙安穩接住他的溫柔堅定雙眸。不管是他忽上忽下畏懼不斷閃躲的眼珠,還是金碩珍不讓他掙脫的手。
過了這麼久鄭號錫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長大,但他或許可以試試。
向眼前人試著說出那些過去沒能訴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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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他們不懂這種情感悸動,不知如何是好。拙劣的方法另雙方悵然卻也無可奈何。或許現在也不懂,不過可以慢慢的;儘管可能會像初識風箏一再再的摔落、墜落,不過能放心落下了,他們知道對方會穩穩接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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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