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吃著一塊發臭的肉塊。
在溪流旁,邑升起一小叢篝火烤肉。
「四周都是樹林,沒有人會注意到的。」邑拿著用來砍柴、已經鈍掉的斧頭把肉切下,不久前,這塊肉還是他的鄰居。「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又如何呢?」他開始回想事情的經過。
一早,他正要上山砍柴,走到半山腰的溪流旁就發現了這具有些浮腫、腐爛的屍體。儘管如此,他還是認出了這是他們村落的人,姜。起先他感覺有點難過,第一是因為他們平時還算有點交情,此時卻已天人永隔。連結的情感隨著人的逝去而漸漸黯淡,他不喜歡這種損失的感覺。第二是生死無常的感覺,讓他感到害怕。他很少去思考關於死亡的問題,一旦想了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正在」死亡,我們無可避免地都在邁向死亡。死了,便一無所有,死了,便不存在,這種事情讓他感到氣餒。他覺得這是一件悲慘的事,因此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也同樣地覺得悲慘。
忽然,他的腦袋閃過一個念頭,「不如把他吃了吧。」
隨即,他感到可怕又可笑,為什麼會有這麼荒唐的想法呢?他把斧頭舉起,朝屍體的頸部砸下去,將四肢支解,再將肚皮剖開。他看見了胃、肝臟、腸子、肺,還有心臟,原來長這模樣。看著這些臟器,他感受不到姜的存在,它們沒辦法代表姜。邑把一旁的頭顱敲碎,看著裡面白花花的腦袋瓜。「這是姜嗎?」不,相去甚遠,無論他怎麼看,現在眼前的屍塊就只是個物件,除此之外他感受不到別的。
「就算注意到了又如何呢?」他用姜的頭蓋骨盛著烤熟的肉塊。儘管內心裡有個聲音想阻止邑做這種吃人屍的行為,但這些聲音既不清晰,也毫無說服力。平時這些聲音會呼喚著邑,要他跟著大部分的人群走,但是這些聲音毫無邏輯,他開始忽略它。他吃了三、四塊,開始有些沒胃口了,便把剩餘的屍塊都丟進溪河裡餵魚。「真難吃。」這天之後,他病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的妻子一面照顧他一面到田裡忙農務,直到邑康復。邑蹲在田埂旁,看著隨風擺動的稻草,只覺得這幾天一直在作夢。「以後不吃腐爛的了。」
一天,邑比往常還提早處理完農事,便決定先回家休息一趟。到了家門口,他察覺有些不對勁,有別人在他家裡。他謹慎地放輕腳步,在門外偷偷窺探。他看見了他的妻子一絲不掛,背對著他,身體靠著另一個陌生的裸身男人。男人吸允著他妻子的頸部,慢慢下滑至肩部,像塊肥皂滑過細嫩的肌膚。邑沒有動身,僅僅是看著,他感受到一股羞辱與羞愧感,還夾帶著一點憤怒。但他該做什麼?用手上的鐮刀把那男人殺掉嗎?他發覺這只是那沒邏輯聲音的慫恿,「我為何非得這麼做?」他嘴角微微上揚,他發現他在笑。他回到田裡,想著這些事情,他想,妻子與別的男人偷歡應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即便如此他的生活並沒有任何改變。為何要因為僅僅是他知道了就要改變現況呢?「一切都很好。」
數年過去,世界進入了史無前例的混亂狀態,各地爆發屠殺與戰爭。在邑住的地方,許多附近的小國被外來的民族入侵。潰敗的防衛軍隊為了逃跑,開始自相殘殺,掠奪同族人的物資。邑明白了在這樣的慘況下,唯有戰鬥才得以生存,他加入了軍隊參與戰爭。歷經幾番交戰後,他的隊伍不敵外族的勢力,撤退到了一片黑森林中。這片森林完全隔絕了陽光的照射,黑暗陰森地令人不寒而慄,而邑已沒有恐懼的力氣。他認為自己離大去之期不遠,感到很絕望。他用剩餘的一點精力,仔細地思考著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生?又為什麼死?難道生就是為了死?忽然一個踉蹌,他才發現他已與隊伍走散。他開始向前快步走,試圖回到隊伍之中。他沒辦法發出聲響,因為這樣便向敵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很快地他便發現,要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找到隊伍似乎是不太可能了。他感到異常地孤獨。他好想念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他驚覺有個聲響在跟著他,他緊握著手中的長矛,假裝沒注意到,繼續往前走,一面仔細觀察四周的動靜。接著赫然發現樹叢樹有個人影,沒有思考的餘地,他上前就是一刺,那人發出一聲慘叫,邑又追加刺了好幾下,直到那人完全氣絕。他錯殺了自己人。「為了生存我只能什麼人都殺。」
在接下來的數小時,邑只要察覺到有聲響的地方,便先下手為強。這策略令他感到意外地有效,他就這樣陸陸續續不分敵我地殺了好幾人,而這些人也離奇地都是形單影隻。邑一直保持著戰戰兢兢的狀態注意著四周,有聲響便攻擊,不斷重複的輪迴。這個緊繃的狀態讓他快崩潰了,他很意外自己竟然可以殺這麼多人。好幾天過去了,除了精神上的耗弱,對於殺人這件事他已麻木了。為了果腹,他會貪婪無度地生吞他的「敵人」。他回想起過去的那些聲音,那些曾經試圖阻止他、毫無邏輯的聲音,如今他已聽不到了。他殺人的動作漸漸變得熟練,甚至不像個人類,他僅憑藉聲音就能一槍刺進敵人的喉嚨。他發現有些人只是平民,甚至有些是小孩,為什麼這些人會出現在森林裡?但已不會發生所謂的誤殺了,他不會放過任何人。
他將頭枕在屍體上小睡,好讓自己看起來也像個屍體。某晚,他被突如襲來的聲響驚醒,於是他握好長矛,注視著聲響傳來的方向,準備攻擊。突然,他背脊一陣涼,有一個鬼在他身後不遠處,他嚇得趕緊逃跑。他拚命地跑,鬼還是不停跟著他。邑之所以認為他見到了鬼,是因為他沒有在這傢伙身上感受到「人」的存在。他就像個物件,做著跟人一樣的動作,但就只是個物件。那個鬼有個像人一樣的臉孔,慘白無色。他就這樣一直緊跟著邑,直直地盯著他。邑累了,不跑了,停了下來。他已想不到任何事情,只是看著鬼逼近他,近到他眼前。他看著鬼,鬼也看著他。他發覺他見過這張臉,這是他在看著湖光的倒影時映射出來的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他突然想通了一切,不停地大笑,「原來我不存在!哈哈!我不存在!」只有物件才存在。他想把紅色的樹皮挖開,把自己埋進去。
從此,人們對於這片森林敬而遠之,因為沒人能活著走出這片森林,他們把這一切歸因於山林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