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熹不願嫁,我就嫁了,就這麼簡單。」
我以茶蓋撇去浮沫,淡淡道。
「我不信!」
「你不信什麼?不信仁熹不願嫁給一個生死不明的方景文,還是相信我隨口胡謅的『戀慕你許久』?」
我冷不丁一腳踹向他的膝彎。
「啊!」
我站起身冷冷俯視他。
「我不喜歡別人俯視我。」
「別自作多情,你魅力沒有那麼大,我也不至於騙你,方、將、軍!」
我刻意一字一頓,回敬他爲討好仁熹,下我面子的情意。
「仁熹曾說……心中有我,怎麼可能……不願……」
他喃喃。
「信不信由你,秦謹爲仁熹可以舌戰羣臣,我爲秦謹可以嫁你爲妻。」
我粗暴地拽住方景文的袖子,將他拉起來。
我較尋常女子高些,他和我面對面站着,竟然一般高。
方景文神色暴躁,隱有一絲敬佩:「早先聽說大公主深愛秦翰林,沒想到公主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他提起茶壺,倒彷彿是在飲酒,大口猛灌,飛迸的茶水落到俊臉之上,像是認命後凝出的苦水。
14
「想娶仁熹嗎?」
他豁然看向我,而又低下頭。
「陛下不會同意的,更何況,陛下十分厭惡你。」
「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時機成熟後,我去和父皇陳情,自請削髮爲尼,爲大業祈福。」
我已嫁過人,怎麼配得上秦謹,也許青燈古佛,是我最後的歸宿。
「你!」
他好似活見鬼一般,神情猶豫不定,可當他觸及腰間的玉佩後,神情卻又慢慢堅定起來。
「第一,十萬兩黃金。」
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公主的愛財與對秦翰林的愛慕,兩樣竟然都是真的。」
「那是自然,若無愛,便謀財,我不能兩者盡失罷,那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呢。」我微笑。
「父皇賞了你一萬兩,我知道方府清貧,但你變賣些田地,或許就夠了呢。」
「我有田地?」他疑惑。
「你祖母在世時素喜禮佛,皇祖父於是賞下許多寺廟土地,你若能找到賣家,十萬兩不是很快就到手嗎?」
「好。」他咬牙答應下來。
15
「餘下兩個,我想到再說。將軍先走吧,以後對本公主客氣些。」
「是,殿下。」
他竟然彎腰抱拳,深深行了個躬禮。
而後道:「殿下的第二個要求,臣答應了。」
「……」
我似笑非笑道:「看來將軍是真的等不及,要送本宮去寺廟了。」
他坦然道:「是公主一時疏忽,臣不過是撿了個漏。」
我簡直要被此人氣笑,擺手道:「好罷,下次本宮注意。」
他本是爲了氣我,倒沒想過我會利落認下,不免詫異。
「將軍還不去籌錢嗎?」
他離開前,我出聲道:「等等!」
「若將軍之後不想履行承諾,堅持不與本宮和離呢?」
他沒有回覆。
但眼眸中,明明白白,都是不屑。
16
方景文着手湊錢,府中一下子變得空蕩蕩。
管家帶來一羣人,說要買些僕人,請我挑選。
我捲起賬本走到院中。
只見三十多男女站在那裏,俱是低着頭。
我走了一圈,在一個身着灰色短打的人前停下。
「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男子應聲抬頭。
「!」
我驚得往後一跳,無他,這人看起來肌肉緊實,一看就是有武力在身,做護院倒是夠格,可他臉上有兩道猙獰傷疤,從眼角斜貫鼻樑,嚇人得緊。
「怎麼這麼醜。」
我以賬本遮眼,別過頭道。
聽到我的話,他低下頭,一聲不吭。
管家抹着汗上來道:「殿下,他雖醜,但是這批人中最能打的一個了。」
「算了,」我勉爲其難道,「就你了。」
「你隨身保護我,不消出手,就能嚇倒一片了,你以後就叫『醜奴』罷。」
他眼瞳中隱現怒意,很快又縮起身子,沉默下來。
17
夜晚。
方景文絕不肯與我同住,因此我睡主屋,他在側屋。
「醜奴,你過來。」
他依言過來。
「近些。」
他不肯動,只是安靜地看着我。
我打量他許久,忽然出聲:「花燈節當日我落水,是你救了我?」
「是。」
「多謝你。」
「分內之責。」
看他古井無波模樣,好像什麼也動搖不了他。
我忽然起了折磨人的暴虐心思:「既然是分內之責,那你就過來,給我脫鞋。」
他不聲不響走到牀邊跪下,將我的右腳抱起,放在他的膝頭,動作輕緩地脫下我的靴子。
他身上有皂莢的乾淨氣味,由於習武,熱力蒸騰,恍惚將我帶回那個夜晚。
「來人,公主落水了!」
「咕嚕嚕嚕……」
秦謹毫不猶豫地跳下來,卻是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他抱起仁熹,像是對待什麼易碎的寶貝。
而我呢?
我閉上眼,沉了下去。
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
傾盡所有的追逐,不過是他們愛情的陪襯,必要時拿出來曬曬,抖落一次次笑料。
我……我想!
一個身影靠近我,將我抱住,帶我浮上水面。
我狼狽咳水時,他悄然離開。
皂莢味道一觸即離,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此刻,我看着他的臉,覺得也沒那麼難看。
18
仁熹求了父皇幾天,求得一個讓我入宮的機會。
我到了姨母,也就是皇后宮中,和她說了會小話。
她一向身體不好,常年纏綿病榻,說話溫聲細語,還帶着喘,卻還是強撐着安慰我「陛下只是一時想不開」。
我左看右看,沒看到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強笑應是。
「飛白最近身體大有起色,已經能跟着陛下處理國事了。」
姨母欣慰道。
陶飛白是姨母所生,和我一般大,我是大公主,他是大皇子。
我眼前一亮:「那便好,我十幾年來一直愧對他,他若有什麼意外,我真是,恨不得死了!」
母后只有我一個女兒,一直生不出兒子,因而脾氣越發古怪。
姨母當時爲采女,性情溫柔,時常來寢宮和母后說話。
一次無意,她發現我的手臂上青青紫紫,沉默許久,只是偷偷拿了藥給我擦。
她還勸我不要記恨母后。
可我當時年幼,皮肉又薄,怕疼得緊。
怎麼可能不恨她。
母后念子成魔,我聽到她吩咐人給陶飛白「送些強身健體的藥」。
陶飛白喝了後,身體便一天天地弱下去。
而除了我,沒人知道真相。
直到有一天,陶飛白猝然昏倒。
隔日,母后和侍衛私通,被抓姦,撞柱而亡。
19
辭了姨母,仁熹陪我在宮中閒逛。
我與她閒聊:「秦翰林最近如何?可邀你出去遊玩?」
仁熹臉若桃花,笑道:「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愛詩,我們只是寫詩酬和,近日不曾見面。」
我只是粗通文墨,聞言訕訕道:「寫詩好,寫詩風雅,呵呵。」
「阿姐沒想過寫詩嗎,阿姐一定寫得很好的!」
我抽抽嘴角,「幾年前寫過,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寫完就扔了。」
「……」
「說起來,你與秦翰林的緣分,應該便是始於『紅葉題詩』罷?」
「是,當日我將詩作刻在紅葉上,隨手扔在宮中水道,未曾想竟然被謹哥哥撿到了。啊,謹哥哥!」
秦謹躬身行禮,含笑的目光一直落在仁熹身上。
方景文竟然也在,悄悄看着仁熹。
人人都愛仁熹,確實。
我不願久待,怕露出醜態,留下他們說話,自己離開。
轉身時袖口卻不慎攏住樹枝,尚未反應過來,便天旋地轉——
「公主——!」
「小心!」
「呃——」
被扶住了,是醜奴。
我推開他,嫌棄地撣撣袖口,他沉默地退到一邊。
我面色不虞:「本宮身體不適,先行回去了。」
20
丈夫是個冷麪的將軍,卻獨獨肯爲一人化爲繞指柔;
心上人是個文采風流,見之忘俗的翰林,眼中卻只有一人。
大業風頭最盛的兩個才俊,一文一武,都拜倒在陶仁熹的石榴裙下。
試問,哪個女人不妒忌?
更何況,我這個地地道道的,俗人。
我嫉妒得,都要死了啊。
21
回想起仁熹,對方自小聰慧,容貌清麗,而我隨了先皇后,鳳眼狹長,脣色殷紅,兼之身量又高,一看就不是什麼善茬。
確實,我是非綾羅不穿,非玉露瓊漿不飲。
宮人在暗地裏說我「沒有鳳凰命,卻有鳳凰病」。
呵。
仁熹處處照顧我,無微不至。
一日宮中集體去大覺寺禮佛,一行人走在山腰。
我走得艱難,汗水一滴滴落下。
初夏日光也灼人。
仁熹忽然輕輕拉着我的衣袖,悄聲道。
「阿姐,有人在看你哦。」
我順着那目光回頭,秦謹對我揚起脣角。
恰是彼時,涼風拂去燥熱,也吹動他的墨色碎髮,隱藏在亂髮下的明亮眼眸,笑意柔和。
那是何其單純的,不摻雜質的笑。
對在宮中寄人籬下的我來說,那是救贖。
22
我鬱郁回到府中,囑咐下人去天香樓買我平日最喜愛的點心。
過一會下人來報,「殿下,天香樓說,今日點心已經售罄了。」
「……」
正當我要發脾氣時,醜奴走進來,默不作聲將一個油紙包遞到我面前。
我挑眉,「這是……田田酥?」
「是,是草民做的。」
我並未看那點心,「爲何要做?」
「氣大傷身,公主今日滴水未進。」
是啊,父皇沒有留我用飯,我又提早離場,氣都氣飽了。
「我是問,爲何要做給我。」
「……」
這醜奴,莫非對我有意?
我審視他半晌後,不情不願地承認,十八年了,只有他算得上,對我好些。
我拈起一塊點心,感受着那鹹酥的口感在口中綻放。
心下一動。
「我要去亭中午睡,你守着我。」
「……是。」
23
初夏午後的風很舒服,我換了身輕便的粉藍衫裙,今年江南最好的料子。
躺在榻上,看僕人徐徐放下四方竹簾。
光線一點一點被擋住。
只透進來一點、一點曖昧遊移的光影。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阿姐阿姐,秦翰林是不是在看你?」
「……」
我猝然回頭,對上他的俊美面容。
意識模糊前,我依稀聽見自己笑了聲。
當年啊。
24
我醒來時,已經將近黃昏,意外看到方景文竟然在階下,像是等了我許久。
「殿下!」
他隱忍怒氣,「殿下可是在耍我?」
我起身整理衣裳,不緊不慢道:「將軍這是何意?」
「先皇賜下的土地,均是皇家土地,私自買賣者,杖二百,投入監獄。殿下的第一個條件,我根本不可能達成!」
他眼中怒火熊熊。
「是啊,我是在耍你。」我乾脆承認了。
「你!」他氣得忘記敬稱。
「可將軍,不也是在第二個條件上,玩弄於我嗎?」
「可順序上!公主耍我在先!」
「我可沒騙你。」
我走到他面前,平視他。
意味深長道:「只是時機還未成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