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的孺慕之情,彷彿自己便是她的天。
下界爲人時,他就莫名地想逗逗她,想讓她多笑笑,別成日裏像個小老頭一樣古板,少女就應該有少女的樣子。
只是一對上她清正無邪的眼神,他就覺得自己不太正經,愧爲人師。
後來時機到了,他迴歸神位,下界歷劫種種,便如隔水看花一般,朦朦朧朧的,被淹沒在千萬年記憶裏。
直到她再次出現,模糊的記憶瞬間鮮活起來,飛速渲染上明亮的色彩,教他心神也激盪三分。
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自她入玉清宮,錦韻就變了性子,變得黏人起來,在他面前任性妄爲,肆意無狀,他只當這是弟子間的爭寵,畢竟錦韻少時孤苦無依,更擔心自己被分了愛護。
可他又想到緣笙的身世,便又覺得人和人之間果然不能一概而論。
他第一次敲打了錦韻,是因爲她騙緣笙,說他外出訪友不在。
他厭惡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心機,都是他的徒弟,同樣的身世悽苦,心性上卻差之千里。
他越發對緣笙欣賞了。
因爲沒有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對緣笙是個什麼感覺,但這根情絲又在明晃晃地告訴他,你的確動情了,切莫自欺欺人。
那自己究竟是怎麼喜歡上她的呢?
他藉着指點爲名,企圖離她更進一步,好弄清這情絲的由來,但她真的是一心一意拿他當師尊看待。
反倒是自己對她存了些齷齪的心思。
於是他在想,或許應該把心取回來。
然而禁地之行,她陰差陽錯拿到了自己藏在那裏的心,當初因她挖掉的心,如今又由她親手奉上。
七情六慾,盡數歸體。
錦韻膽子太大了,竟敢陷害同門,他本打算對她嚴加懲戒,但一看見她那張臉,便想起了當初捨生取義的老友。
心一軟,又放過了她。
情絲纏上那顆歸巢的心,喜悅又酸澀的心情盈滿心口,他細細感受着體內情潮洶湧,但還是沒能弄明白,這情絲到底是如何長出來的。
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
世間諸多事,哪能處處弄得清楚,他喜歡便是喜歡了,如果非要給一個緣由,那大抵就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俗話: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他現在只想親近眼前這個人,摸摸她,抱抱她,最好和她肌膚相親。
雖然心內躁動不安,情慾迭起,面上卻是平常禁慾模樣,甚至更爲冷漠,他極力剋制住一時孟浪,唯恐惹她日後生厭。
但自己一個不小心,還是嚇到了她。她大概也沒想到,視爲師長的人,會對她動手動腳。
他也氣惱她,老把他看作長輩,他其實更希望她據理力爭,要求自己嚴懲錦韻,而不是自己說什麼,便是什麼。
情人間的相處,不該是自己和她這樣的。
她竟然嚇跑了,並且多番拒絕他的邀約,他不敢逼得太緊,只能等待時機。
錦韻無意間提起,緣笙和青宴相交甚密,他沒當回事。
天帝替太子云淵說親,他想到錦韻和太子確實關係匪淺,兩人同進同出,便覺得這門親事也算良緣,便說問問錦韻意見。
誰知錦韻竟然膽大包天地朝自己表明心跡,並鋌而走險地在酒裏下藥。
荒謬!他斥責了她,並說等她登仙之後,便解了這師徒身份,他玉清,不需要一個心術不正,不擇手段的徒兒。
他在抵抗藥效的時候,緣笙過來了,然後誤打誤撞地喝了那酒。
他突然不想解除藥性了。
本可以避開那事,只是他不想罷了,一晌貪歡,他感受到了無邊無際的愉悅。
真好,人是他的了。
但她不願嫁自己。
更可笑的是,她還是因爲青宴纔來找他,自己邀她十次百次都不見,卻日日朝青宴那兒跑。
原來是心裏有人了。
呵,這到底是誰的「情劫」?
自己看不上錦韻行事不正,如今卻是卑劣極了,強行要了人家,又硬生生娶了她,拆散了她和心上人。
一時不敢見她。
大婚前,錦韻來找自己,說願意嫁給太子云淵,但竟然還不死心地問自己,對她就真的沒有半分男女之情?
他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爲何生出這般念頭。
最後,她哭哭啼啼地叫道:「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喜歡那個女人,都是你的徒弟,你怎麼就看上她了,什麼無情道,全是騙人的。」
他也懶得與她廢話,在剔除了她的妖骨後,當場除了這師徒身份,讓她好自爲之。
他已仁至義盡,至於剩下的,全看她個人造化,但他並不知道,錦韻隨後去找了緣笙,發泄不滿,語帶挑撥。
緣笙誤以爲真。
成婚那日,天情石遭人破壞,上面被三昧真火煉化了一片,恰好刻的是他和緣笙的名字。
天情石上的名位都有定數,一仙只有一席,只有刻在上面的姻緣,才得天道承認。
月老急得恨不得以死謝罪,他一邊安撫月老,一邊交代對緣笙瞞着此事。
三昧真火帶有云淵氣息,玉清去找了錦韻。
她有云淵護着,玉清不想與天帝一家起衝突,便只說要回那枚天情石片。
錦韻說,可以,但有一個條件,陪她下界歷劫走一遭,她便還了這破石頭。
他想也不想地拒絕。
她作勢要毀了石片,直言自己得不到的,也不會讓給旁人,寧願魚死網破。
看在老友面上,加之天帝向來忌憚他,不可再起了紛爭,他思量再三,只能妥協三分。
答應下去護她歷劫,但絕不會是她應劫對象。
錦韻要他當場起神誓,他同意了。
拿到碎片,便是天南海北地找尋補石材料,那些天材地寶,源源不斷地在他手上輾轉,一點點化在天情石上。
他早出晚歸地補石頭,一方面是想盡快補好,另一方面是逃避着不敢見緣笙,畢竟他從中作梗,壞了她和青宴的情緣,怕是她心中既怨又恨。
好吧,其實也是想試探一下,緣笙心裏究竟有幾分在意他,新婚夫妻,夫君天天不着家,卿卿娘子也該急了吧。
沒想到他自作多情了。
她不僅不來找自己,還成天地往青宴那兒跑。
等他補完石頭,只覺得牆頭的紅杏,在躍躍欲試地向外招展,
那廝就這般好?值得她如此的念念不忘,拋家棄夫。
他覺得不能再坐以待斃,他們纔是夫妻,她是他玉清的情劫。
習慣了清心寡慾,偏在牀笫間生了惡趣味,他狠勁欺負她,欺負完了既滿足又愧疚,害怕面對她醒來時的冷漠……和嫌惡。
是以趁她未醒,便早早離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她睡着之後,是如何伏在她耳邊,輕輕地喚她,笙兒,笙笙,阿笙……輪番喊過。
而她,向來只會恭敬地喊他:上神。
他是她的夫君,但她只奉他爲師爲長,所以成婚,也是因爲他要求,她便也同意了嗎?
他憋着一口氣,不知是在跟她較勁,還是在跟自己較勁。
兩人各懷心思,漸行漸遠。
當日臨走前他曾問她,對他陪錦韻歷劫一事,可有要說的。
他希望她說,願意和他一起下界歷劫。
她只回了一句恭賀的客套話。
果然,她滿心滿眼的只有青宴,又如何會對自己上心,更不會朝自己耍小性子——拈酸喫醋。
夫妻相處已久,但連點頭之交都不如,只有在牀笫之間,她纔會有些許的情緒波動。
罷了,自己也捨不得她下去受苦,司命曾說他的情劫,名爲單相思,歷劫者有殺妻/夫證道的,有愛而不得的,有永世不相見的,還有一同殉情的……
既是單相思,結果又怎會美滿如意。
那便藉着這次下界,破了這情劫。
爲此,他選了蕭玉白這個身份,對錦韻愛而不得的大師兄。
等他回來,便剜掉這段記憶,他要和她,從頭來過。
*
第一世的蕭玉白,腦海中常常有個聲音在唸叨:你應該愛上錦韻。
只是他一看見錦韻那張臉,便止不住地厭惡,恨不得自戳雙目,再看不見。
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推着他愛上錦韻,他可以受其驅使,爲錦韻採藥煉丹,助其修行,但是讓他從感情上親近對方,他打心眼裏抗拒。
這兩股力量在不斷拉扯,他根本無法靜心修行,最終被逼着自毀大道,一朝墮魔,又被魔神伺機而入,控制了心神,淪爲其行屍走肉。
與錦韻雲淵打鬥時,蕭玉白卻有了自主意識,試圖殺了對方,但被一股無形力量阻止了,而後與魔神一同被誅殺。
因爲蕭玉白沒有愛上錦韻,所以玉清沒能堪破情劫。
只是,他再沒機會,回去見他的卿卿笙兒了。
殺戮成性,業障如山,天道降罰,他失了神格,沒了神魂,永世受輪迴之苦,從此不得飛昇上界。
*
第二世的蕭玉白,終是歷劫成功。
兜兜轉轉,他玉清的情劫,還是應在了緣笙身上。
單相思,單相思,如今他可真是單相思。
斯人已去,再無倩影。
是自己的愚蠢,把她弄丟了。
*
他求到青宴面前。
青宴不復往日溫和,冷冷一笑,「我真替她不值,竟會爲了你這麼個人,魂飛魄散。」
人都死了,這副樣子又做給誰看?
他握着虛空鏡的碎片,金燦燦的,倒映出他狼狽的模樣,掌心鮮血緩緩滲入碎片。
碎片幻化出過往的影像。
他看見,是緣笙耗盡一身修爲,扛過十萬天雷,拼盡全力回溯時光,爲他逆天改命。
浩瀚如海般的紫色雷電,洶湧磅礴地打在她身上,她咬着牙硬挺着,直到雷電偃旗息鼓。
而後,她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一步步地朝着虛空而去。
直至找到蕭玉白。
他坐在那裏,身子卻止不住地顫抖,搖搖欲墜,心下痛得難以呼吸,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好恨,好恨自己,明明將人帶進了玉清宮,卻沒有護住她。
那些害了她的人,都該死!
突然,他一撩袍子,跪倒在青宴面前。
「我求你,求你救她。」
青宴看着他,看着這一貫高高在上的上古之神,親自跪在自己面前,語氣卑微地懇求着,平日裏的從容做派蕩然無存。
所謂喪家之犬,也不過如此。
但他不以爲然,一開口便是嘲諷連連:「回溯時光,逆天改命,本就觸怒天道,更別說她救得並非常人,而是你,是你這上古之神。
「你受人陷害,那是天道給你的劫難,是她以自身爲代價,幫你躲了過去。
「她爲了不讓你再造殺孽,費盡心機引你入魔,又小心處事,以避免天道的懲罰。
「如今,她深受天道反噬,早已魂飛魄散,又拿什麼來救她?」
他一甩袖子,冷聲道:「玉清上神還是請回吧。」
玉清固執地不肯走,「不,我相信你有辦法,你能窺探天機,回到過去,便定能知道她的生機所在。
「我求你救她,無論你需要我付出何種代價,我都願意。
「我只求你幫我救她。」
青宴忍不住駁斥於他:「呵,上神這話說得不對,我若救她,絕不是看在任何人的面子上,只是我想救她。」
「你果然知道。」男人登時抓住了他話裏的漏洞,紅着眼睛瞪他。
青宴冷哼一聲,「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若知道,能否告知於我?大恩大德,沒齒……」
玉清真情實意的懇求,可青宴不想聽這些,他冷着臉打斷了他:
「先別說什麼客套話,我只問一句,你真的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是!」
「那我要你爲她報仇,你可能做到?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幕後主使,聰明如你,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別說你那徒兒知情不報,引你入局,包括你,亦是害死她的兇手之一。
「若你能做到,本君便爲你窺探天機一回,又能如何?不過是拼了這條命罷了。
「若不願,便請回罷。」
說罷,青宴站起身,一甩袖子便要離去。
忽然,玉清朝他深深下拜,撲伏在地,聲音寒涼入骨,卻是懇切十足。
「多謝仙君,還請仙君多等些時日。」
青宴背對着他,幾不可查地勾起了嘴角,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這人還算有的救。
*
又過半年後,錦韻和雲淵歸來,定親。
他平靜地送錦韻風光出嫁,擺足了上神嫁徒的排場。
但三日回門那天,他手持上古神劍——御龍劍,一路無人直入凌霄寶殿,當場血流成河。
天帝一家被廢除修爲,逐出仙界,貶爲凡人,永不得飛昇上界。
他更降以神罰,罰其一家深受千年輪迴之苦,每一世孤苦無依,命運多舛,不得善終。
而後又以雷霆手段,或處罰或鎮壓了一批仙人。
一時間,仙界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大家紛紛在猜測,這位上神歷劫歸來,爲何性格大變。
連自己的親親徒兒也下得去手。
最後,他扶持了一位新的天帝上任。
新天帝戰戰兢兢,唯他馬首是瞻。
*
他提着染血的御龍劍,出現在青宴宮裏。
「大仇已報,求你告訴我,該如何救她?」
「救她?也不難。只要你肯舍了這上神之位。」
「別說神位,就是我的命,你也可以一併拿去,這本就是因她而得,如今不過又還了回去。」
青宴搖了搖頭,「不不,我可不稀罕你的神位,只不過若要救她,少不得你的神力與神格。」
「洗耳恭聽。」
青宴擺足了架子,這才娓娓道來。
「天道賞罰分明,緣笙已爲她的所作所爲付出了代價,這是罰,但她阻止魔神降世,挽救了下界萬千生靈,功德無量,這是該賞的地方。
「所以——」說到這裏,他又故意賣了個關子。
「所以怎樣?」玉清急切地追問。
「所以,我觀星數日,窺探到天道已賜予她一線生機。於是我便利用這一線生機,輔以虛空鏡上附着的神識,將她潰散的魂魄集中於九塊碎片之上,投入輪迴,以使她虛弱不堪的魂魄更加凝練,最後將九塊碎片合而爲一,便能得到緣笙的魂魄。」
「那我又該怎麼做?」
「你先別急,這事聽着簡單,實際上卻是兇險萬分,成功的幾率十不存一。
「這九塊碎片依次降世之後,會轉世投胎成人。而你要做的,就是要在每一世,將某塊碎片找到,並讓她心甘情願和你走。
「否則,這塊碎片就會繼續下一個輪迴,直到它成爲另一個完整的魂魄,與緣笙再無半點瓜葛。
「只要其中任何一塊碎片你沒收服,那麼緣笙的魂魄便永遠也集不齊,她絕無復生的可能。
「這事我本想親自來的,作爲她多年好友,自然是想她活着回來。但我只是仙,並非神,接連以身入輪迴非常人所能承受。
「一不小心便是天道反噬,你可能會丟了神格,再不能迴歸神位。
「更何況,她愛的也不是我。」
說罷,青宴故意瞥他一眼。
玉清冷聲道:「我知道,你不用刻意提醒我,我早已爲此羞愧難當,後悔不已。」
「所以,拿着你手中這第十塊碎片,去找她吧,這塊碎片會與其他碎片相感應,輔助你更快找到她。」
「多謝,大恩大德,無以爲報,若有一日需要,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呵,我幫你可不是因爲你,我只是不想緣笙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爲她人做嫁衣。
「我話已至此,上神,你可以走了。」
玉清又是朝他一拜。
他心知,青宴並非危言聳聽。
有違天道者,必受天罰。
所以,他還能活着回來與緣笙相守嗎?
*
突然有一日,仙人們發現,他們已經很久沒見到玉清上神了。
甚至連天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大約過了千年之久,蓬萊島上突然百花盛開,仙樂陣陣,百鳥翱翔,一派欣欣向榮之色,好似在迎接它的主人迴歸。
玉清宮長久緊閉的大門開了,仙童們灑掃一新,張燈結綵,好不熱鬧。
就連久居不出的青宴仙君,也破天荒地出現了。
大家隱隱明白,該是有人要回來了。
*
昇仙臺上,玉清緊緊拉着緣笙的手,不肯讓她走動一步。
男人神色執拗,滿眼固執,十分正色道:「你我早已是夫妻,天上是,地上也是,生生世世皆是。」
女人不接他這茬,甩了甩手,無語道:「阿清,你抓得我手都疼了,能不能先放開一下。」
他斷然拒絕:「不行!你先跟我回家。」
女人搖了搖頭,語氣沉重:「我得去看看青宴,這些年,他爲了救我,定是勞心勞力,奔走不少。」
聞言,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眸子,他想說,我爲了救你,也是嘔心瀝血,萬般波折。
可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說這話。
緣笙看他低着頭,好不可憐的樣子,悄悄地撓了撓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