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之花, 在現實裡枯萎;卻在幻想中綻放--
轉眼間,學期就結束了。沒人知道下學年荒原會流浪到哪家小學去代課。學期結束當晚,我請荒原到我家吃晚飯,順便也介紹給妻認識他這個奇人。
我的住宅在台北天母,是位於某棟花園大廈一樓的公寓,約七十坪,有個小院子。我來自窮困的家庭,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所以長得比較瘦弱矮小。我師專畢業後拚命地工作,靠著白天教書、晚上及週末教補習班,累積了一些本錢去投資房地產,竟然斬獲甚豐,生活變得富裕。我現在教書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純粹為了興趣。
荒原按門鈴時,手上提了一盒水果禮盒。我替他開門,妻從廚房出來打招呼,兩人四目相交,都呆住了,他的水果禮盒「叭!」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妻似乎雙腳發軟,用手撐著飯桌才勉強站著。
「啊!是妳!想不到是妳。妳風釆依舊,沒怎麼變。」
「是啊!作夢也想不到。你也沒變。」妻的聲音顫抖。
「噢,你們是舊識,那真太巧了。」我說。
「我們是老朋友,許多年沒見了。」妻說。
「你改了名字叫荒原?」妻黯然地問。
「是的,為了遺忘,為了新生。」
「聽說你還是單身,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還好。妳知道我為什麼單身嗎?」妻低頭沈默不語。
「來!請坐,我們一面吃飯一面聊。」
我請他坐上座並斟滿酒:「來!乾杯!為了這相聚的好日子。」三人碰杯後將酒一飲而盡。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夜晚。整晚吃飯、喝酒時,多半是我一人講話,荒原和妻沈默的聽。荒原偶然會:「嗯,對的。」「啊,是這樣。」的隨口回應。他看來有些失魂落魄,妻也心神不寧。我偷偷觀察,他們眼神常常曖昧地交會,隱約地閃爍著火焰。
夜漸漸深了,荒原和妻喝了不少酒,神情愈來愈放鬆。妻臉泛酡紅,不時望著他吃吃的笑。他漸露醉態,數次大膽熱情的凝視她。
忽然,他站起來向妻和我舉杯:
「這杯酒,敬女主人的美麗和男主人的慷慨。」
更狂放地對著妻連乾數杯:
「來,乾掉人生所有的悲哀。」
「來,痛飲美麗的青春舊夢。」
「來,喝酒,為了遺忘,為了放肆,為了歡樂。」
他又幾次大力拍我肩膀說:
「你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從來沒見過荒原如此的熱情洋溢、神釆飛揚;也從來沒見過妻這般的笑顏燦爛、秋波盈盈。
妻和他都有些失態,他們以前是什麼關係呢?我想知道究竟,藉口如廁,將廁所門虛掩,果然偷聽到他們談話:
「玫瑰玫瑰…,我一生的摯愛,命運終於讓我們再度相逢了。我想緊緊地擁抱妳,好不好?」
………
過了片刻,妻微喘著氣說:「唉!我年華老去,不再青春曼妙;人生又百孔千瘡。這樣的我,自己都不愛,你還敢愛嗎?」
「即使化成灰,我也愛妳,妳是我永恆的、純潔的白玫瑰。」
「親愛的,我對不起你,請寬恕我。當初,你飄洋遠去,我一直等、一直等,卻等不到你的正式求婚…。有一晚,你小叔請我吃飯,醉酒後向我傾吐說已暗中迷戀我許久:
『愛妳,用我孤獨的瘋狂和漫天的情焰。』
我依稀在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又一時被他的孤狂所吸引、熾烈情焰所迷惑,糊里糊塗地跟他…嗯…竟然懷了孕…。我肚子日漸隆起,心裡很恐慌害怕,不知該怎辦。
這時,你母親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冷厲地責罵我水性揚花,愛情不貞,色誘你小叔;她說絕對不准我和你未來結婚,更以死相逼要求我和你斷絕來往;並且要求我將這次會面內容永遠保密。她離去時還幽幽地吐了一句奇怪的話:
『妳跟他去吧,天涯海角,離我愈遠愈好。』
就這樣,我才跟了你小叔,遠走他鄉…。」妻開始啜泣。
「啊!」荒原大叫了一聲,許久不發一語。沈默中只聞妻的啜泣聲…。
「親愛的,你一直是藏在我心底裡唯一的真愛。但是,這些年來我不敢再找你,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面…。我實在是太不勇敢了…。」妻哽咽地說。
「唉!」荒原長歎了一口氣說:「玫瑰,我不是在作夢吧?我曾經恨我自己,也恨妳。後來我知道,我無法恨妳,即使在恨的時候我也愛妳。現在,我很想帶妳走,一起重新生活。可是,妳丈夫是個好人,更是我好友,我…。」
「可憐的,我欠你太多,想用餘生補償你。和你白首偕老是我飄零紅塵、坎坷一生最大的夢想…。我十分感激你仍舊有勇氣和情意想和我一起生活;但是,我丈夫對我有莫大恩情,我在最窮途潦倒的時候遇見他,他賣了房地產幫我償還你小叔留下的債務,又養活我及我的孩子長大成人,不要求回報;他救了我人生,我不能夠、更不忍心離棄他…。我真希望能活在一個社會,允許我同時作你們兩個人的妻子…。」妻泣不成聲。
妻竟然是玫瑰!玫瑰竟然是妻!命運向我們三人開了一個既仁慈又殘忍的大玩笑。
他倆被人拆散,天涯漂泊,飽受折磨,卻依舊相愛不渝。他倆應該在一起,我何忍再拆散他們?應該成全他們;讓他們重返愛和夢的樂土。
可是,我也愛她,我也自私,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我的人生。對我來說,她就像空氣和水,沒有空氣和水,我怎能活下去?
但是,我希望她幸福,即使犧牲自己。所以,我會尊重她的抉擇,即使她的抉擇帶給我的是無盡的痛苦、孤獨,甚至死亡。
倘若,他們將來在一起生活,真會幸福嗎?如果荒原發現妻在上海的秘密,他能寬恕、包容她嗎?這秘密說來辛酸,讓人心痛;為了生活、還債,妻曾在上海從事色情行業,到各旅館全裸幫男客按摩並做…;我是這樣才認識她的。那年那天第一次見她,完事後,她問:
「你是台灣來的嗎?」
我說:
「是。」
「台灣那裡?」
「宜蘭。」
「我也是。」
她開始流淚。我凝視她矇矓美麗的眼睛,那一刻起,我便愛上她。
我想著想著,客廳裡已變得安靜無聲,一片沈寂。我覺得應該從廁所裡出去了,否則在裡面呆太久有點失禮;但我又怕現在見面大家尷尬。正在猶豫中,我忽然聽到公寓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請告訴他說我走了,謝謝給我這個如夢的夜晚。」荒原說。
「我們會再見嗎?」妻幽幽地問。
荒原喟嘆一聲,沒有回答。
在一片寂靜中,只聽見他喀喀的腳步聲逐漸地遠去…遠去…,最終消失在深夜的黑暗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