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昭的眉頭驟然擰起,面上似有寒霜凝集。
等我一段時間。
沒有“請”,沒有“麻煩”,甚至沒有任何稍微表現一點敬意的字詞,彷彿是在要求他,必須等他一段時間。
他先前的那一句“走吧”,同樣是帶着命令的口氣,那是他長期以來的習慣,若北冥夕開口拒絕,他自是不會在意,可現在是江月白開了這個口,雖然他相信北冥夕的說辭,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有了幾分認同,也差點按耐不住出手的慾望。
當面對北寒尊使不敬,這等赤裸裸的冒犯,他還從來沒見過。
“兄長,他並非我北聖域之人,身爲聖人的門徒,自然有些脾氣。”
北冥夕微笑出聲,身上已沒了半分聖女的架子,輕輕拉住北冥昭的衣袖,彷彿一個嬌憨頑皮的姑娘,正對家中長輩撒嬌。
此時的她沒有任何僞裝,也不需要任何僞裝,她本就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而被她這般無聲攻勢觸及的,也正是她的兄長,哪怕實際上並不親近,也是貨真價實的親人——當然,在她心中,那個拋棄她們母女,又在她展露鋒芒之時“大方”令她們重歸本家的那個男人,並不算在內。
感受到北冥夕的目光,這位在北冥雪域之中以強勢出名的北寒尊使已是一副束手束腳的尷尬模樣,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將另一隻袖子僵硬的揮了揮,算是讓那傢伙該幹嘛幹嘛去,只是那點對江月白相助的感激以及對聖人門徒的敬意,已隨着這一揮不復存在。
北冥夕是他的妹妹,但如今的她更是北冥王族的聖女,聖女若幫着雪域的外人拉偏架,終究不成體統,雖然他心中知曉,自己與這個妹妹的親近程度,可能實際上還不如對方,也不會輕易在這一點上退讓。
正如北冥雪域的邊界長期停留在同一處,沒有一片飛雪越界,也沒有未經允許的外姓人能夠安然無恙的進出雪域。這,就是規矩。
不過如果他知曉,那個堂而皇之前往安寧鎮前,依舊沒有表露出什麼明顯敬意的傢伙並非恃寵而驕,而是真的對北冥王族的規矩完全沒有一點敬畏的話,反而不會這麼驚訝,也不會表現的如此過激。
北冥王族的聖女沒有不能出嫁的規矩,只是以聖女在凡俗之間的百年壽數與某些不足爲外人道的隔閡,這種婚事,多半就是個形式,甚至大多數的時候,聖女與其伴侶從締結鴛盟到壽終入土,都沒有見過幾面。
歸根結底,聖女的婚事並非其本身的想法,而是北冥王族選擇誰代表北冥王族在北聖域的意志,北冥昭並不認爲這是一種好規矩,因爲它會犧牲聖女的個人幸福,但只要聖女自己選擇不嫁人,按照北冥王族的規矩,就是當代北冥王都不能強行更改,至少,還不算是被全盤操於他人之手。
但無論如何,一個與北冥王族全無瓜葛,甚至還有些作死傾向的傢伙,絕無可能有機會被王族承認,就算是聖人門徒,也不行。
北冥昭打算掐斷這個苗頭,無論究竟有沒有,先掐了再說。
不過他卻不
知道,此時的江月白腳步輕快,目標明確,完全沒有因爲他的態度有任何心境上的波動。
他本是一介旅人,早已不屬於任何一方聖域,舉目遠望,早無親人,但友人,終究還有那麼一些。
一個偶爾爲他傾力相助,現隱於書卷之間,一個先前助他良多,現追隨良師修行,雖然暫時無法相見,終究都走在各自選擇的道路上,而他現在,也是一樣。
北冥雪域,他非去不可。
但在出發之前,還有個相識不久,但交情已算不錯的傢伙,他覺得有必要去叮嚀一下。
……
“我還以爲被北冥姑娘拉走,你肯定不捨得回來。”
王策倚靠牆角,隨手把玩着陪伴他數年的鐵槍,嘴角叼着一根路邊野草,望着緩緩走來的熟悉身影,話語不怎麼着調,眉宇間的那抹愁緒卻揮之不去。
江月白沒有順着他的打趣說下去,笑道:“看你的樣子,似乎遇到了什麼爲難的事。”
“自然爲難的很了。”
王策等的就是江月白這主動發問,一副苦大仇深模樣,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後方,在那裏,以袁人鳳爲首的一衆人正聚集一處,感受到江月白與王策投來的視線,袁人鳳微笑着點頭致意,似是問候,毫無敵意。
“他邀請我在袁家掛個客卿的名號,說是不用受他們袁家管轄,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但我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安。”
江月白看着他的臉色,笑道:“想來,不是你自己的緣故。”
王策雖然行事張揚,隨心所欲,在不久之前還從背後突襲了袁家的護衛,替他解了來自袁人鳳的刁難,卻也與袁人鳳結下了一個大梁子,這段時間中,他與王策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大部分時間都一同行動,該得罪袁家的時候,誰都沒有落下,袁人鳳對他們兩個的敵意,想來也沒有太大差距,然而現在的他卻開始躊躇,顯然,袁人鳳已經找過他了。
“我之前早就給他得罪死了,這一點我心中清楚,哪怕他並非那種跋扈無理的紈絝子弟,也同我說過往之事一筆勾銷,我也沒辦法真正相信他,但……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王策嘆息道:“說實話,父親一生清廉,並未有太多積蓄,我並非父親親子,但母親的確是父親唯一的髮妻,將母親接到聖王城去住,至少不用看北冥王族的眼色。”
江月白看着神情複雜的王策,開口道:“這是你的家事,我無權幫你做出決定,但我記得,王策應當是一個有擔當的好漢子,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只要記住,不要讓自己後悔。”
“我當然知道。”王策嘆息一聲,眼神重歸堅定,“終究,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選擇,但,我還是我。”
江月白微微一笑,知曉他心中已有了決斷。
在北聖域的傳聞中,王策是個很典型的將門犬子,軍神的兵法韜略一點沒學,只在修行路上有些建樹,算得一代天才人物,偏偏愛去惹事生非,而若是人們知曉,他的靈玄境修爲還是王勳靠着一些手段堆砌出來的,對他的非
議只會更多。
江月白現在卻是已經知曉,他並非悟性不高,相反,他已算是真正的天才,不過一天時間便能將陣法中的諸多要點牢牢記住,在安寧鎮前那場大戰中可謂中流砥柱,這樣的人物,若說因爲腦子不夠用以至於學不了軍神的手段,誰能信?只是因他沉溺過去,一昧追求修行復仇之法,日夜練功不綴,卻違背了修行循序漸進的原則,加之心緒煩亂終難消解,方纔難有成效,其逍遙北域,樹敵無算,亦未嘗不是對自己的無能爲力感到憤怒,從而進行的一種自暴自棄般的放逐。
現在的他已不是不久前初至安寧鎮湊熱鬧的他,如今的他,已真正有了自己的目標。
而他們,都是同路之人。
“江兄,看你這樣子,不會是要隨那位北冥姑娘往北冥雪域去吧。”
王策四下張望一番,湊到江月白耳邊,鄭重叮囑道:“我不是不信任北冥姑娘,我是過來人,北冥雪域看着聖潔光鮮,實際上不知道有多少骯髒,那些傢伙可不管你有多大來歷,是軍神之子還是武聖傳人,反正你沒有王族血脈,就是螻蟻一般的卑賤之人,除非,你有令得北冥王族足夠重視的價值,但那樣一來,他們便會想着將你壓成雪域圈養的眷族,從此供他們驅策,總而言之,就是一羣自命不凡的混賬玩意,你若真要跟着北冥姑娘入北冥雪域,聽我的,不要怕丟人,抱緊她的大腿,絕對不可鬆開,絕對!”
聽着王策無比嚴肅的話語,江月白會心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兩名北寒尊使先後駕臨此間,走了一個,還剩一個,只要在場的不是傻子,都知道現在說北冥王族的不是會是個什麼後果,更不要提對北冥王族提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評價,王策這一句話,幾乎是用身家性命在提醒他。
對此,他由衷感激,但無法完全聽從。
他要的是一個當年的真相,就算北冥王族不摻和,終究牽涉甚廣,袁人鳳會爲了泡妞出現在北聖域,就算他暫時沒有與他爲敵的打算,三大家若有其他人找上門來,他終究得孤身面對。
哪怕身受重創,體內天地不知如何才能恢復,他也不會輕易放下心中的念想。
“走了。”
江月白淡然招手,回身走向安寧鎮內,鎮外的氣氛依舊歡騰,而對此居功甚偉的他,並不打算停留。
他終究是一介旅人,世間過客,行事全然隨心,無愧於心便可。
魔災既平,他自不會過多留念。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在這千顏魔將徹底伏誅,北冥王族聖女顯露仙法,爲北聖域再添一處寶地的大好日子中,一場不爲世人所知,卻足以顛覆神國長久格局的大事件,已然在中聖域與東聖域的邊境悄然發生。
江月白知曉這件事,已是在數月之後,現在暫且寄人籬下,隨北冥昭兄妹前往北冥雪域的他亦沒有想到,這本與他無甚干係的事,竟還會與他扯上些莫名其妙的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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