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牌戒酒私探馬修.史卡德的十九個人生故事
13、1997年\《向邪惡追索》\Even the Wicked
自稱是「人民的意志」的威爾,會先寫一封信到馬提.麥葛羅《每日新聞》的專欄,再用私刑為社會大眾處置法律無法制裁的惡棍——兒童殺手、黑幫老大、炸墮胎診所的凶手、黑人種族主義者。史卡徳這次的當事人是讓兒童殺手恢復自由的律師,他正被威爾點名,下一個被「人民的意志」處決的就是他……。
八月的一個星期二夜晚,我和阿傑坐在客廳,觀看一個西班牙語電視頻道裡頭的兩個傢伙互相打來打去,呼吸著比那場比賽更為新鮮的空氣。熱浪已經襲擊本市兩週,延續到上個週末總算告終。然後我們享受了完美的三天,有亮藍的天空,乾爽的空氣,氣溫維持在攝氏二十一到二十六度左右。這樣的天氣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稱之為理想氣候;而出現在紐約的仲夏,你只能稱之為奇蹟。
白天我好好利用了這樣的氣候,在市區裡四處晃盪。回家沖過澡之後,坐在椅子裡,剛好趕上彼得.詹寧斯播報新聞。前面十五分鐘伊蓮陪著我一起看,然後她進廚房去忙晚餐。阿傑大約在她開始煮義大利麵時跑來,但堅持說他不餓也沒法待太久。伊蓮早已習慣他的這些老台詞,逕自把晚餐的分量加倍,然後阿傑被我們說服接受他的那盤晚餐,而且一掃而空又再添了好幾次。
「問題就出在,」他告訴伊蓮,「你太會做菜了。現在一到用餐時間我就會想來。一不留心,就被養得肥嘟嘟。」
阿傑自有生存之道。他是個在街上混的小孩,又瘦又靈活,第一眼看到他,你會覺得他跟其他在時代廣場附近混的黑人小鬼沒什麼兩樣,擺「三張賭一張」的小攤子,騙點小錢,設法維生或勉強餬口。他的生活當然不僅只是如此,但我知道他們很多人不能只看外表。我了解他,但對於其他人,我所能見到的也只是外表。
至於阿傑的外表,像是變色龍,會隨著環境而改變。我曾目睹他從聒噪的街頭黑話腔調毫不費力的改口成為長春藤盟校出身的文雅口音。他的髮型也一樣,我認識他以來的這幾年變來變去,從老式的黑人爆炸頭一路往下塌,變了好幾次。一年多前他開始在伊蓮的店裡幫忙,因而認定溫和體面一點的髮型會比較適當。從此他的頭髮一直維持得前所未有的短,不過服裝風格從他工作時穿的大學預科生行頭到「丟斯」裡頭常見的小混混打扮都有。今天晚上他穿了卡其褲和領尖有釦子扣住的男式襯衫。上回我見到他是在一兩天前,當時他穿的是一件鬆垮垮的迷彩長褲和裝飾著金屬亮片的夾克。
「真希望他們講英語,」他抱怨。「幹嘛講西班牙語呢?」
「這樣比較好。」我說。
「難不成你還聽得懂他們在講什麼?」
「偶爾聽懂一兩個詞吧。大部分聽起來只是噪音。」
「你就喜歡這樣?」
「英語播報員太多話了,」我說。「他們就怕如果不這麼嘰哩呱啦講個不停的話,觀眾會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而且他們老是一再重複講過的東西。『他今天的左刺拳打得不夠多。』我過去十年看過的拳賽裡面,播報員不評論拳手應該多使用刺拳的比賽,不會超過五場。他們學播報的第一課一定就是教這個。」
「說不定這個播報員也用西班牙文講同樣的話。」
「說不定,」我同意,「但因為我根本不曉得他在講什麼,就煩不到我了。」
「你沒按過靜音鈕嗎?」
「不一樣。你需要觀眾的吵雜聲,需要聽到拳頭打在身上的聲音。」
「這兩個很少打到對方。」
「都該怪那個穿藍短褲的,」我說。「他的左刺拳打得不夠多。」
不過他打得足夠成為這場四回合熱身賽的贏家,他獲得判定勝,並得到觀眾一輪敷衍的掌聲。下一場是十回合的次中量級比賽,很棒的對決,一個迅速輕巧的年輕拳手,對上一個稍稍過了巔峰時代兩年的重拳手。那個老的—我想他已經三十四足歲了—俐落的擊中對方時,還頗能嚇住那個小夥子,可是歲月拖慢了他一些速度,使得他沒擊中的時候遠比擊中要來得多。那個小夥子則報以密集轟炸式的拳頭,不過輕飄飄的拳力對雙方都沒什麼影響。
「他挺不錯的,」兩個回合後,阿傑說。
「可惜他的拳不夠重。」
「他就是一直打,慢慢把你打垮。同時也累積得分。另外那個傢伙每一回合的得分數則愈來愈少。」
「如果我們聽得懂西班牙文,」我說,「我們就可以聽到那個播報員講這類東西。要讓我賭這場拳賽,我會押那個老的贏。」
「不意外啦,你們這些老古董人類總得團結。此時此地我們還要再看下去嗎?」
「此時此地」是蓋倫產品型錄裡面的一句廣告詞。蓋倫公司是俄亥俄州以利瑞亞市一個裝備商,供應間諜用的電子偵查設備,比方監聽別人電話和辦公室的竊聽器,還有防止自己電話和辦公室不被監聽的反竊聽設備。這整個企業有一種奇怪的相反兩極特質;說到底,他們是促銷半個公司的產品去對抗另一半的產品,而廣告詞常在半途改變立場。「知識就是力量」,他們會在某一頁如此向你保證,兩頁之後,他們則提倡「你最基本的權利—個人與公司的隱私權」。前後的論點都很強烈,從「你有知道的權利!」到「別讓他們的鼻子湊近你的公司!」
你難免想不透,這個公司到底支持什麼?由於「蓋倫」這個名字是德國傳說中的智慧之神,我猜想他們會很高興把任何產品賣給任何人,唯一承諾的就是增加他們自己的銷售額,並使他們的利潤達到最大。可是他們的產品會增加我的銷售額,或提高我的利潤嗎?
「我想沒有這些裝備,我們或許也混得下去,」我告訴阿傑。
「沒有這些最新的科技,我們怎麼能逮到威爾?」
「我們不必去逮。」
「因為他不是我們的麻煩?」
「就我了解是這樣。」
「他是全紐約市的麻煩,不管走到哪裡,大家都在談他,威爾這個威爾那個的。」
「他今天又上了《郵報》的頭版,」我說,「可是報上根本沒什麼新鮮的消息,因為上星期到現在,他根本沒做任何事。不過報紙想把他放在頭版好多賣幾份,所以報導就是關於全市有多麼緊張,等著有什麼事情發生。」
「就只寫這樣?」
「他們試著把整件事放在歷史的背景裡。舉出其他令大眾印象深刻的無名殺手,比方『山姆之子』。」
「不一樣的是,」他說,「沒有人替山姆之子歡呼。」他對著蓋倫型錄的一張照片彈了一下手指。「我喜歡這種變聲電話,可是現在到處都看得見了。連電器連鎖店『無線電屋』都有。看這個價錢,他們的可能比較好。無線電屋賣得要便宜多了。」
「我不意外。」
「威爾要是打算開始用打電話取代寫信的話,可以用這個。」
「下回我見到他,會轉達這個建議。」
「前幾天我自己差點買了一個。」
「用來做什麼?你的聲音變化還不夠多嗎?」
「我只會改變口音而已,」他說。「這個機器能改變音調。」
「我知道這個機器能做什麼。」
「所以你可以讓自己聽起來像女生,或者小孩。或如果你是女的,可以讓自己聽起來像個男人,那些變態就不會故意講髒話嚇你。有這種東西真好玩,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樣,不是嗎?一兩星期後,等你什麼新把戲都變不出來,就會把它扔進櫃子,要求媽媽再買新玩具給你。」
「我想我們不需要這個。」
他闔上那份型錄,丟到一邊。「一樣都不需要,」他說。「就我的意見是如此。你想知道我們需要什麼嗎?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講過好幾次了。」
「我們需要電腦,」他說。「可是你就是不肯買。」
「這陣子會買的。」
「對嘛。你只是害怕自己不會使用罷了。」
「那種害怕,」我說,「就像沒背降落傘不敢跳出飛機是一樣的。」
「第一,」他說,「你可以學,你沒那麼老。」
「謝了。」
「第二,我可以替你操作。」
「玩電玩破關的能力,」我說,「跟理解電腦的能力是兩回事。」
「不見得差那麼多。你還記得港家兄弟嗎?他們一開始就是玩電玩的,現在他們在哪裡?」
「哈佛,」我承認。港家兄弟的真實姓名是大衛.金和吉米.洪,他們是一對電腦駭客,專門駭侵到電話公司內部的電腦系統。阿傑介紹他們認識我時,他們只是兩個高中生,現在他們人在麻州劍橋市,正在從事天曉得什麼大事業。
「你還記得他們幫過我們什麼忙嗎?」
「歷歷在目。」
「你說過幾次你希望他們還在紐約?」
「一兩次吧。」
「不只一兩次,大哥,很多次。」
「那又怎樣?」
「我們買台電腦來,」他說,「我學會了,就可以做同樣的那些狗屎了。另外我還可以做所有合法的事情,比方在十五分鐘內,就挖出你必須在圖書館花一整天找的垃圾。」
「你怎麼知道該怎麼做?」
「外頭有電腦教學的課程,不是教你港家兄弟的招數,而是其他的。他們會讓你坐在電腦前教你。」
「好吧,最近就去買,」我說,「也許我會去上課。」
「不,上課的人是我,」他說,「如果你想學,等我學會就可以教你了。或者有關電腦的工作都由我負責,隨便都行。
」
「由我決定,」我說,「因為我是老闆。」
「你說了算。」
原本我還想繼續聊,但這時電視上那個老拳手剛好一拳打過去,把小夥子擊倒在地。裁判數到八,小夥子才搖搖晃晃的爬起來,可是這個回合只剩半分鐘了。老拳手在繩圈內追著小夥子,兩人抱住一兩次,可是小夥子撐著沒再倒下,拖過了這回合。
回合結束的鈴聲響起時,沒有播廣告,反之,鏡頭停留在年輕拳手的那個角落,拍他等待的表情。播報員針對畫面講了很多話,不過講的是西班牙文,所以我們也不必專心聽。
「關於電腦的事情,」阿傑說。
「我會考慮的。」
「該死,」他說。「你才剛被我說動要買,那個老頭兒就偏那麼幸運一拳打倒對方,害我們話題中斷。他幹嘛不多等一回合呢?」
「他只是個老頭子,想從另外一個人身上賺點銀子,」我說。「我們老古董人類都這樣的。」
「這個型錄,」他說,手上揮舞著。「你有沒有看過這個夜視鏡?來自俄羅斯還是哪個類似的國家。」
我點點頭,根據蓋倫公司的廣告,那是蘇聯陸軍製造的,可以讓我在廢棄礦坑底層看清模糊的腳印。
「想不出我們要這幹嘛,」他說,「不過這類東西很好玩。」他又把型錄扔到一邊。「大部分玩意兒都很好玩,根本都是玩具。」
「那電腦呢?一個比其他東西都大的玩具?」
他搖頭。「那是工具。不過我幹嘛浪費口水跟你解釋呢?」
「的確,為什麼?」
我原以為下一回合可以看到擊倒,可是進行到一半,顯然擊倒是不可能發生了。小夥子已經擺脫了曾倒地的影響,我支持的老拳手速度更慢,出拳更難以擊中對方。我了解他現在有什麼感覺。
電話響起,伊蓮在另一個房間接了。電視機螢光幕上,老拳手躲過一拳,艱難的移動著。
伊蓮進來,臉上有一種無法看透的表情。「是找你的,」她說,「是艾卓恩.懷菲德。你要稍後再回電嗎?」
「不,我去接,」我說著站起來。「我很好奇他有什麼事情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