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牌戒酒私探馬修.史卡德的十九個人生故事
19、2019年\《聚散有時》\A Time to Scatter Stones
早過了退休年齡的史卡德,感受光陰流逝──依舊保持清醒,日復一日──他深知在他最後一次沉淪之後,酒精不再是過日子的唯一理由。他的終身伴侶,伊蓮,有天跟他提及,她與從事性工作的同伴,也有類似的聚會,協助彼此,逐步遠離這個行業。一個與會的姐妹,跟伊蓮提到一個偏執的恩客,不肯讓她脫身,伊蓮建議她尋求另類協助。或許史卡德有辦法伸出援手。
我們四個──克莉絲汀、米基、伊蓮跟我──在他們家的褐石公寓台階前,展開一輪儀式性的擁抱。我跟米基用很哥兒們的握手作結。
「路上小心。」他說。
九月底,週六晚上,清淨爽朗。夜空無雲,如果我們在鄉間,想來可以看見滿天星斗。但城市裡光害嚴重,難以觀測,我懷疑,這是一個真正的隱喻。環境光沖淡黑暗,卻妨礙我們看星星。
米基與克莉絲汀家位於哥倫布與阿姆斯特丹間的西七十四街南側。所以,我們步上人行道,右轉,走半條街,接上哥倫布大道;這條路與六十街交會後,很神奇的變成第九大道。不管是哪個道路名稱,方向大抵往南,公車可以一路載我們到我們公寓對面。
我們走近角落,公車剛好開走。
伊蓮說,「你怎麼想?招部計程車?還是Via?」
Via有點像優步,只是要共乘,價格自然比較便宜。
「你又怎麼想呢?」我說。
「你的膝蓋還好嗎?」
稍早,我們是走過來的。米基.巴魯住的地方,距離我們家不到一英里,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喜歡一路走過來。但我的右膝蓋路上開始犯疼。
「現在沒事了。」我回報,「剛剛過七十二街馬路的時候,膝蓋就沒不舒服了。你想走路?」
「我無所謂。但你的膝蓋走到七十二街那邊又開始作怪了怎麼辦?」
真的走到那兒,我脫口說要過橋,但眼前分明是七十二街。她說,我應該說過街才對。我們一路走去,就像一對白頭偕老的夫妻,其實,不也是如此?
走了幾條街,我的膝蓋還算安分,兩個人很親近,慢慢的,無言。我打破沉默,「剛剛她端上覆盆子塔的時候,我有個感覺,你是不是想聊你的聚會?」
「你發現了?我幾乎說出口了,最終還是忍住。」
「你幹嘛忍?」
「喔,話題突然轉向。」她說著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不,當時的情況不是那樣。如果我當時提起聚會,話題才會轉向;但我不想讓現場的氣氛轉到那裡去。」
我點點頭。她說夜色真美,很高興我們決定散步。我也同意。又過了一條街,我的膝蓋開始抗議:你老了,零件損傷。疼痛就此開始反覆,好一陣,壞一陣。
她說,「我還是想把往事藏在心裡。」
「合理。」
「只要揭露自己的身分,不觸及他人隱私,故事也講得下去。我揮霍的青春,米基跟克莉絲汀也略有所聞。只是『塔』,我也不知道──」
「無需過慮。」我說,「跟著感覺走就好。」
「你的膝蓋不行了吧?是不是?我們招部計程車吧。」
我搖搖頭。「也沒那麼糟。我們已經快走到──」
「我嫁給一個頑固的老頭。」
「你知道嗎?這話說得過頭了。」我說,「我認為比起『頑固』,『堅持』這個詞較少價值判斷。」
「我用『頑固』這兩個字,已經偷偷在放水了。」她說,「第一個衝進我腦海的詞是『豬頭』。我認為這個詞才真的有價值判斷。」
「我們差一點就到家了。」我說,「你看有多簡單?」
「不管有沒有價值判斷,你總不能說形容詞不精確吧?」
「你在價值判斷的時候好可愛。」
「這是事實嗎?我們回家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的腿抬高,讓我準備個冰敷袋。可以吧?」
「一言為定。」我說。
∞
我戒酒一段時間了。十一月滿三十年,在週年紀念之後的一兩天,我還在聚會裡,提到這件事情。
總有人會對我持續參加匿名戒酒聚會覺得很奇怪。我老是想起一個洗髮精廣告:
「你用海倫仙度絲?但你不是沒有頭皮屑嗎?」
「對……啊……」
我也不像先前去得那麼勤了。但我總是排開旁的事情,設法參加聖保祿主教堂每週五晚上八點半的聚會。那時,我們又重新在一起了─算算大吃一驚,已經是二十八年前的往事了─伊蓮也開始參加匿名戒酒家屬後援會。但是活動內容始終沒法打動她;她也沒法跟我一樣,在聚會中找到朋友。有一天晚上,她回家的時候,在後援會的便條紙上,寫了幾句話作結:「出其不意的親密時光,可惜只是偶爾。」
所以,你不妨說,那裡不大適合她。
兩年前,她聽說「塔」(Tarts)這個組織。它並不是哪幾個英文字的縮寫,也不是組織的正式名稱。起初是幾個會員這麼叫,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本質上,這是一個有過賣淫經驗的女性匿名互助計畫。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伊蓮就在幹這行,遠遠超過二十八個年頭。她那時是個甜甜的應召女郎,我是紐約警局的警官,除開我那枚金星警徽,還有一個妻子,兩個孩子,住在西歐榭。我猜,我倆一見鍾情,只是當時不曾察覺,無疾而終;等到命運把我們倆又扔到一塊,這次,我們準備好了。我戒了酒,一兩年後,她也不再接客。如今,我們就是一對慈眉善目的夫妻,還是喜歡彼此老來作伴。
她第三次聚會回家,跟我提到「塔」這個組織。「這是我開始參與的聚會。」她說,「跟以前在這行當的女孩。」
「十二步項目?」〔譯註:透過規範性的步驟,遏止上癮跟強迫症,由匿名戒酒協會研發〕
「差不多,只是沒有那十二個步驟。某個姐妹講她的故事,然後,房間裡的我們挨個兒吐露心聲。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屬於那裡。」
「你是。」我說,「你心裡明白。」
「喔?」
「你說,『房間裡的我們挨個兒吐露心聲』。」「
『我們』不是『她們』。」
「是啊。」
「我想你是對的。事實上呢,我想我們倆都對,我屬於那裡。好笑的是,我一直以為我已經走過來了。」
「騙人。」
「是啊。我總是說,做那行幫我得多,害我得少。」
「邱吉爾也講過一樣的話。」
「邱吉爾?就是那個溫斯頓.邱吉爾?」
「人家告訴我的。他講這話的時候,我沒在場。」
「邱吉爾也賣過?」
「天啊,就是個比喻。不,他講的是酒。『我明白酒精幫我得多,害我得少。』」
「喔,說得好。我的印象裡,他嘴裡總是叼根雪茄,沒想到他還是個酒鬼,是不是?你覺得他說得對嗎?那番酒精的論調?」
我說,我沒概念。她點點頭,言歸正傳。「一般認為是玷污門風的賣淫,反倒提升了我。在我幹那營生之前,壓根連自尊都沒有。」
「做那行、幹那營生……」
「不過是委婉點罷了。」她說,「有的姐妹會這樣說。有的就露骨多了,『直到我開始賣X』,之類的。你在笑什麼?」
「夠『露』的了。」
她轉轉眼睛。「我第一次參加聚會,大概是兩週前吧。一進去,我還以為我走錯地方,我比裡面每個人都老太多了。每個人都盛裝出席,講究的裙裝、毛衣、手工剪裁的牛仔褲,怎麼看都不像妓女。」
「這意味著什麼,就不好說了。」
「兩個人上來迎接我,自我介紹,另外一個人遞給我一杯咖啡,我就坐了下來。聚會開始,有個姐妹講她的故事。看起來像是在銀行工作的白領,幫你填抵押表格的那種。鐵石心腸的人,聽了她的故事,眼眶都會紅。她叔叔跟她亂搞,那時候,她幾歲?十一的樣子。五年之後,一個皮條客找上她,她不做一樓一鳳,也不是接電話應召,而是在東二十幾街附近討生活。多半是在車裡給人吹喇叭,有兩次,她都覺得她快沒命,最終還是熬了過來。好可怕,我從來沒有這種經驗。我聽得忘神,情緒好激動,最後,我發現自己得強忍著淚水,差一點就掉了下來。」
「你感同身受?」
「我想是吧。聚會時間是每週二下午在五十一街西邊的克羅埃西亞教堂。」
「去那兒挺方便的。」
「這點倒是不錯。」她說,「據我所知,這城裡只有一個這樣的聚會。我下一個禮拜又去,裡面還都是些漂漂亮亮的女孩,感覺起來,她們以為我是那種一心向上帝的虔誠婦人,走錯路,誤闖她們的聚會。有兩個人記得我上星期來過,連忙過來打招呼,請我落座。聚會開始了。裡面多半的人,我的歲數都夠當她們的媽了,還有兩個,相當於我孫女的年紀。我在那兒,彷彿是好心過來幫她們墮胎的街坊。但是,她們都不覺得我已經是六十幾歲的老太太。」
「你當然知道,單看你的外表,根本沒人想得到你的實際年齡。」
「你的嘴很甜。但我猜這是事實,只是我去酒館,沒人會要我出示身分證件。那些女孩明明知道我的年紀比她們大得多,還是把我當同年齡的朋友傾吐。」她揚了揚頭,「也可能是我寧可這麼相信。」
「不。」我說,「有可能是事實。在戒酒無名會的房間裡,年齡,消失了。我們只會記得你戒酒時間長短,而不是你在這星球誕生多久。」
「今天下午,」她說,「有個看起來比我大五歲的女人,想要用濃妝蓋住歲月的痕跡。這也無可厚非。但她做得過火了,欲蓋彌彰,反而產生反效果。」
「老前輩了。」
「在這行當?當然。在『塔』裡,資歷還淺。她三四天前剛幹過一筆買賣。」
「天啊。」
「如果這真是她最後一筆買賣,看來她歇業好一陣子了。她住在莫瑞丘一棟酒店式公寓裡,把門房請進房間來,問他,清洗窗戶要多少錢?他報了個價,她說呢,感覺是往高處報了;門房回了個害羞的眼神,告訴她,也許還有別的解決方法。」
「我想這筆買賣應該是成交了吧?」
「梅西塔貝爾老是說什麼來著?在《阿奇與梅西塔貝爾》〔譯註:在紐約週日晚報連載的諷刺短篇主角。阿奇是一隻愛寫作的蟑螂,梅西塔貝爾是一隻流浪貓〕裡?『老太太也要過日子。』」
「她這樣說?」
「她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我把他帶進臥房,把他的腦漿都幹了出來!』」
「希望她的窗戶乾淨得沒半個污點。」
「這就是最精采的部分。事後,他躺在床上翻白眼,她告訴他,如果窗戶清得乾淨,再賞他一大筆小費。他清得徹底,老太太也很大方。」
∞
「單單為這些故事,聚會就不愁沒人參加。」
「你想變成黏在牆上的蒼蠅?」
「男人也能參加嗎?把我當成退休的好色玩家?」
「這種角色對你來說可能硬了一點,親愛的。僅限女生。同性戀男妓倒是有另外一個聚會,不過,那邊可能比較難偷聽到什麼有趣的故事。」
再一次,我感到意外:沒想到離開這行業可能跟一開始踏進去一樣難。「我以前有個客戶,一個從威斯康辛搭巴士過來的金髮小妞,一下車,就投入這個營生。她不想幹了,雇我去說服她的皮條客放她走。」
「琴什麼的。」她說。
「達科能。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她的故事,結局不算圓滿。」
「不是一下就被殺了?不是被皮條客殺的就是了。」
「故事有點複雜。我當時覺得,一旦我保證她能自由離去,不受皮條客的騷擾,她就能把過去拋在腦後。」
「也許她真能。」
「也許事與願違。也許她能把貞操守到窗戶必須找人清理。」
「守貞?」
「這個嘛,我不知道專有名詞。在你們的聚會裡,『戒酒』的同義詞是什麼?」
「有不同的說法。有的女孩說,直女,但得罪好些男同性戀。有的人用從良,又覺得說教的意味兒太重,我個人是不喜歡,但也不至於不舒服。乾淨指的是不碰毒品,我們裡面有的人乾淨,有的人嗑藥,這詞兒也派不上用場。這樣一來,差不多沒字可用了。我還聽過一種說法:只要你還在嗑藥,就不能說真的脫離這營生,所以,這個詞就被淘汰了。如果你需要說服醫生幫你開處方,或者需要錢去買毒品,遲早還是會回來幹這行。」
「多半是什麼樣的情況下會失足?你們是不是說『失足』?」
「失足、重操舊業。或者就是這樣簡單一句:『別怨我,我又回去幹了。』跟戒酒無名會相比,我們不會刻意強調清醒跟洗手不幹的時間長短。」
「無論如何,船到橋頭自然直。」
「在戒酒進程裡,數字是很重要的,對嗎?九十天以上沒碰酒的人,才有資格帶領聚會。」
「沒錯。」
「當然,我們才開始聚會,十個月還是十一個月?戒酒無名會是有傳統的吧?除開那些步驟之外。」
「紮紮實實的十二步。」
「一年都不到的組織大概很難發展什麼傳統。」她墜入沉默,一會兒。「上週的聚會是我帶的。」
「喔?」
她點點頭。「分享我的故事。」
「和盤托出?從子宮到地宮?」
「從勃起到復起。」她說,「說你呢。」
「荒唐這些年,終於,我算是嫁對人了。」
「差不多這意思。」
「說真的,」我說,「你到底分享了什麼?」
「不行。」
「不能說?」
她搖搖頭。「你得親臨現場。」
——摘自臉譜出版《聚散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