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一天寒冷的下午,姚凱鈞回到住家社區大門時,見到警衛對著腳邊不耐煩的碎碎唸。
「去去!走開。走走走走。」
一隻有著淺奶油色斑紋的白貓在警衛腳邊一直對著門口徘徊,發出令人垂憐的叫聲,看起來又瘦又髒。姚凱鈞被這個狀況擋住。
警衛意識到這點,直接把貓一手抱起來讓他通過。
這裡的社區圍欄頗寬,以前常有流浪貓狗鑽進來便溺,住戶投訴後才鋪上塑膠網阻隔,外觀醜歸醜卻很有用。
姚凱鈞一打開大門貓就開始掙扎,滑溜的溜出了警衛的懷抱,輕巧的跳進門裡。
牠沒有馬上逃走,而是回望著兩人。
他被貓的藍眼睛吸引,注意到牠脖子上圍著一條細細的紫色絲巾。
姚凱鈞對人不感興趣,但喜歡動物。這令不怎麼喜歡講話的他難得的向不熟的人搭話:「這是哪家住戶的貓嗎?」
「應該不是,牠從馬路那邊來的,一直想進去,趕好久都趕不走。」
姚凱鈞蹲下來,伸出手先讓貓聞味道熟悉。貓聞了聞,用身體蹭了牠的手臂。
「會不會是外面店家的貓?」他轉頭問警衛。
「不知道欸,不知道派出所收不收貓?要找個東西裝耶……」
姚凱鈞撫摸蹭著他手的白貓,兩手輕輕將牠抱起來。
「那我先帶回我家,晚點我去那附近的店家問問。」
「可以嗎?那麻煩你嘿。啊借我拍一張照,我貼在公佈欄給住戶看,以防萬一。先生是住幾號?」
報上號碼後,警衛熱心的問姚凱鈞需不需要紙箱,稍微等他一下他去找。天氣很冷,姚凱鈞只想趕快離開,所以趕緊拒絕。
貓在姚凱鈞懷裡很順從。
進了家門,他將貓放到單人沙發上,見到貓將米色沙發印出一個個髒灰的掌印,姚凱鈞直走去後方洗衣間拿擦腳的毛巾。
客廳的桌上擺了幾個吃完的外帶餐盒、飲料空罐,沙發上有收回來還沒摺的衣服、三個開封的網購紙箱,地板還有早上撒了一地,到現在還沒整理的袋裝茶包。
白貓走到桌上聞了聞餐盒,優雅的鑽過各個雜物,四處探索。
自從母親過世後,家裡剩姚凱鈞一個人居住。他吃的越來越隨便,消極的態度也讓生活越來越邋遢。看不過這樣狀況的姊姊最近因此和他吵了一架。兩人到現在都沒有再連絡。
當姚凱鈞拿著濕毛巾回來,貓已經很中意的躺在衣服堆上。
仔細想想,他沒有照顧貓的經驗。
要找到是誰的貓走失,要挨家挨店去問,得和許多人交談,這是他剛才沒考慮到的問題。
「先把你的照片放到網路上吧。」
他說完後,驚訝自己居然對貓說話說得如此自然。
發完訊息,他發現貓站到沙發邊緣虎視眈眈盯著神龕。姚凱鈞將貓抱到主人不在的姊姊房間,放了一碗水就先出門,打算問店家時,順便買貓食。
他頂著寒風,縮著脖子騎車,問了幾間印象中有養貓狗的店家未果,轉向詢問獸醫院和寵物用品店。跑了四條路,終於在一間的寵物美容店得到線索。店員說一名老太太偶爾會帶這隻貓來洗澡。
店員幫姚凱鈞撥電話,但沒人接聽。店員說老太太都是走路來,所以家應該離得不遠。
姚凱鈞沿著店員指的方向,漸漸來到老舊的住宅區。
這裡的街道狹窄,錯綜複雜。他在一處老房子門口看到一個卡式爐,上頭有鍋清水,鍋上平放著一把張開的剪刀。
姚凱鈞覺得這個畫面很熟悉,忽然想起在網路上讀過都市流傳的「剪刀找貓法」,描寫的正是這樣的配置。
他正在找門鈴,一名老太太正好開門出來,手上拿著一包貢丸,看也沒看他,就拿起剪刀在貢丸包裝上剪一角。
……看來搞錯了。
「請問……」
老太太斜眼打量著他。他趕緊拿出手機裡的相片,詢問是不是對方的貓。
老太太用剪刀比劃了個方向,只說裡頭那家養了很多貓,就自顧自又進屋去了。
姚凱鈞走進街道的最深處。
這裡相當安靜,即使路燈亮著也很昏暗,讓人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人住在這裡。
附近幾間都是一看就是知道是荒廢許久的空屋,只有一間外頭晾著衣服。他走近一聽,確實聽見許多微弱的貓叫聲。
屋內有燈光,並傳來陣陣悽慘的貓叫聲以及爪子抓玻璃的聲音。
這次姚凱鈞也沒有找到門鈴。為了還在家裡等自己的貓,他鼓起勇氣呼喊:「有人在嗎?」
他等了一會兒,沒人應門,於是他決定繞到窗戶看看。
這一看,令他差點軟腳。
昏黃的燈光中,有許多貓像蛆蟲聚集般,大口啃食著趴在地面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肌膚已經發黑,似乎有些斑點。
驚嚇帶走了姚凱鈞在寒風中最後剩餘的血色。他顫抖著手和嘴唇,趕緊撥打報警電話。
二
警察十分鐘來到現場架起封鎖線。
姚凱鈞被帶回局裡做了半小時筆錄。老太太倒地被啃咬的畫面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令他不斷和一氧化碳中毒赤裸倒臥浴室的母親身影重疊,無法專心回答警方的問題。
「請問那些貓會怎麼樣?」臨走前他忍不住問道。
「我們已經聯絡愛貓團體做收留的動作,也會訊問死者的親戚有沒有意願接手照顧。至於先生提到撿到疑似是死者飼養的貓,如果有照顧上的困難,也可以委託愛貓團體幫忙,他們都很熱心。」
姚凱鈞現在無法再承受任何一件突如其來的死亡。
他匆匆回到家,在門口聽見貓還在房裡大叫,他不禁鬆了口氣。
貓像是抗議待遇般,在床上和地板大小便,碗裡的水也打翻,然而姚凱鈞卻氣不起來,他只是輕撫貓咪的背,慶幸這隻小動物的生存。
隔天電視新聞報導了老太太的案件:
獨居悲歌!老嫗遭愛貓啃食!
居住桃園市段羅區的一名林姓婦人,昨天傍晚被人發現陳屍在自家屋內,根據死者死亡狀況判斷,頭部和肩部有鈍傷,懷疑可能是跌倒撞到頭部,造成顱內出血。警方研判過世時間超過五天,由於天氣寒冷,屍體還沒嚴重腐壞,加上室內飼養大量寵物貓,屋內平時就充滿濃郁氣味,因此附近鄰居都沒有察覺。
網路媒體的標題也下的聳動:
孤獨死!七旬老婦遭十六隻寵物貓群起啃食 臉耳全被啃爛 臟器外露
桃園市警方昨日傍晚接獲報案,76歲林姓女子獨自陳屍家中,臉部被飼養的十六隻貓啃得面目全非,腹部被咬破,拉出三十餘公分的小腸,明顯死亡。
警方勘查現場,屋內沒有侵入痕跡,排除他殺可能。初步研判是死者自己摔倒撞到旁邊木製沙發扶手導致顱內出血死亡,屋內寵物貓不堪飢餓才啃食飼主。從死者倒臥方向推測林姓女子跌倒後沒有馬上失去意識,而是試著爬向門口求援,但傷勢過重仍不幸身亡。
新聞雖然將死者照片打上霧化馬賽克,網路新聞倒是直接附上了死者大頭照。
姚凱鈞隔天下班去寵物美容店買貓砂,店員一看是他,馬上跟他嚷嚷新聞報的就是那位老太太。
「早上看到新聞我就在想不會吧!真的是你報案的嗎?」
「嗯,對。」
「那裡面是不是……」
店員小姐轉了轉手,像是要表達是不是一片恐怖狼藉。
「我沒有進去,只有在窗戶看。她倒的地方看起來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離窗戶有點距離,所以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也不想看。」
店員垂下肩膀。
「不過至少貓咪都平安,老太太如果知道也會覺得欣慰吧。你乾脆收編牠,要記得帶人家去散步,我看過幾次老太太有時帶牠去公園散步。啊!那你就再買一條牽繩!我們家項圈也有很多種款式喔。」
姚凱鈞知道有些貓確實能夠牽著散步,但他從沒想過當牽著的那個人。
再說,由自己取代死去的飼主這麼做,貓會不會覺得被冒犯呢?
也許牠只是無法說話,其實相當思念主人。
他想起當時姊姊為了轉換家裡的氣氛,把母親的衣物用品處理掉,兩人差點大打出手。可是說也奇怪,從那之後姚凱鈞確實覺得內心正式的放下了什麼。但他卻不想承認這種感受。
他害怕自己如果恢復正常生活就會忘記母親。如此有意無意的渾渾噩噩是自己思念的證明。不管姊姊怎麼說,這是他對悲傷的忠誠,不容人侵犯。
姚凱鈞回家,將貓砂倒滿臉盆。
貓看著他,打了大大的哈欠,在床上伸了懶腰。碗中的食物不知是不餓還是吃不習慣,還是因為將牠關著令牠心情不好而沒有胃口,只減少一點點,令姚凱鈞有些擔心。他決定試試帶牠去散步,沒想到貓相當熟練似的,迫不及待走出門。
貓咪像是早就決定要去哪裡般,逕自的往社區上坡走,有時聞聞路邊野草,有時停下來理毛,姚凱鈞在原地滑手機時還會回頭喵聲催促他。
他們來到一間門口停放五、六台機車的普通平房。
貓在鐵門前晃著尾巴徘徊,抬頭對姚凱鈞不斷喵叫,像是要他開門。
他猜想也許貓在社區裡有熟識的餵食者,幸運的話,對方搞不好願意收留。
自從母親過世,姚凱鈞對人就產生距離,不敢投入情感,如同擔心貓再這麼照顧下去會產生感情,到時分開更難受。他認為趁早送走才是對的。
按響電鈴第一聲,他把貓抱起來。
貓的體溫令他覺得等待的時間沒那麼漫長和寒冷。
大概過了兩分鐘,按響第三聲時,門才打開。
應門的是個睡眼惺忪的年輕人。他的髮色染白,造型很有韓星的風格。身穿整套的連身帽運動服,一手從衣服裡抓著肚子,屋裡傳來數人的談話和笑聲。
「幹嘛?」
「請問你常餵這隻貓嗎?」
姚凱鈞將貓抱高,貓咪這時發出嘶嘶聲疵牙裂嘴,青年惡狠狠地瞪著貓,眼睛慢慢睜大。
「呃,還是家裡有其他人看過這隻貓嗎?」
「怎麼可能。還有事嗎?」
「沒有,沒事,不好意思打擾了。」
大門碰的關上。
貓緊張地舔舔嘴巴,從姚凱鈞懷中掙扎著落地,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你是故意讓我出糗嗎?」。
貓動動耳朵,抬頭看向空無一物的天空。
姚凱鈞把貓抱起來,貓卻抓著他手臂跳到他肩上,像條威風凜凜的圍巾蹲在他的兩肩,怎樣也不肯下來。
「唉,算了,要就坐好。」
姚凱鈞將一手舉在貓的屁股邊以防牠滑下。幾個路人忍不住多看兩眼,他隱隱有些得意,直到他看到家門口站了一名警察。
三
「這在幹嘛?特技表演啊?」
警官一手插腰,動作像是臨檢可疑車輛。
「你在這裡幹嘛?」
每當姚凱鈞看到當警官的表哥,談話要不是氣氛不好,不然就是話題不好。漸漸地,他對表哥的臉色也不是很好。
表哥提高裝便當的塑膠袋晃了晃。
「還能幹嘛?吃飯啊。」
姚凱鈞肩上的貓明顯對摩擦聲和抽動的袋子起反應。他拍拍貓背,拿出鑰匙開門。
他一進門馬上伸手擋住門口,表哥卻低身穿過他的手臂下方,熟練的像穿過封鎖線一樣。
「喂喂喂,等一下……」
「你看看你看看,案發現場都比這裡乾淨。你這兩個月到底怎麼過的?」
姚凱鈞見擋不了,索性關上門。
他將貓抱下,解開散步繩索,貓馬上走到表哥的便當旁邊狂聞。
「想吃啊?不過你不能吃唷,抱歉啦。」
表哥沒注意到自己說話的口氣變得可愛,遞給姚凱鈞一個便當。
他推開一旁網購的紙箱,挪出空位坐下來,脫下帽子,雙眼出於職業病,很快打量四周,也很快打開便當,問:「最近還好嗎?」
「還好。」
表哥捏起一個空泡麵杯。
「還好會有這麼多吃完的泡麵啊?」
「你有什麼事?」
「來看看你啊,看你過得怎樣。」
「少來。我姊叫你來的吧?」
「知道就好。長那麼大了還要人操心,你們現在就剩兩姊弟了還吵成這樣。明白嗎?你姊姊不是不傷心,只是她必須要堅強,你覺得你過成這個樣子,她敢軟弱嗎?這個家不是她有責任而已,你這個樣子,對她不公平。」
姚凱鈞沒有說話,把便當也放到茶几上。
「我會收拾,只是最近比較忙。」
「我不是講環境……是說你什麼時候養貓的?」
「昨天。」
「啊?」
「昨天我撿到這隻貓,寵物美容的人說這是林老太太的貓。昨晚我做筆錄的時候沒看到你,是你查林老太太的案件嗎?」
「搞什麼,原來那個報案的人是你喔?」
表哥邊說邊推開湊上來聞菜的貓。
「我在想要把貓交給愛貓團體認養,昨天警員說可以找他們幫忙。貓應該不會被當證物收走吧?」
表哥笑出來,噴出一粒飯粒。
「貓又不是物品。除非牠會說話,那我會帶牠去做筆錄啦。」
姚凱鈞慢吞吞的剝下便當上的一條橡皮筋。貓聽到橡皮筋的聲音,壓低身體慢慢靠近。
「讓人認養也好,憑你這個德性,家裡又亂成這樣,也不適合養寵物。寵物沒有比小孩麻煩,但也不是隨隨便便能養的。我家那兩隻不是我在說……」
表哥正要唸起小孩經,工作電話突然響起來。
他臉色轉為嚴肅,正經的回應電話:「是,是。對。是嗎?好,我馬上過去。」
掛完電話,他快速扒飯。
姚凱鈞問他怎麼回事。
「本以為老太太是自摔受傷,但現在在屋裡發現翻找痕跡。現金、首飾、提款卡都丟失,可能是盜竊入室,這樣死者可能跟竊賊發生過衝突,要請法醫進一步調查。」
「但是,新聞不是說沒有侵入痕跡嗎?」
「他們採訪的時候還沒鑑識出來啊。欸不說了,這個幫我處理一下,我先走了。」
表哥將免洗筷放在便當盒,抽起帽子戴上,像風一般匆匆離開。
姚凱鈞從門口轉回脖子,重新回想表哥的話,察覺了一件事。
為什麼只有這隻貓在屋外?
他歪頭看著踩在自己腿上狂聞便當的貓。
老太太有這麼多隻貓,寵物美容卻說只見過這隻貓來洗澡。他拿來原本繫在貓脖子的絲巾。
仔細一看,是高級蠶絲材質,相當保暖。代表她可能對這隻貓特別關愛。
難道說她在屋內被侵入時,為了保護貓而把貓放出門,倒臥的方向才因此朝向門口?
「還是說,你追著小偷出來?」
他問貓。貓只是舔著沾到便當外盒醬汁的貓掌,沉默的洗起臉。
四
姚凱鈞一直在找送走貓的日子。他不是無法下定決心,就是工作排班配合不了。
這段時間貓還是吃得很少,活動力日漸下降,後腦杓的毛甚至出現微微的圓形禿。
他帶去給獸醫看,獸醫說檢查沒有身體問題,只是有壓力型脫毛症,要姚凱鈞注意貓咪的情緒。
在貓住院打營養針的兩天,姚凱鈞通宵打掃家裡,為貓買了專用的砂盆、飯碗和水碗,也將乾飼料換作罐頭,還準備了逗貓棒。希望能透過熟悉的物品和環境讓貓放鬆,好好吃飯。
然而貓回家後,仍只是聞了聞貓食,舔了幾口,沒有進食。
姚凱鈞有些生氣了。
「你這麼挑食,那餓死算了。少在那邊撒嬌,已經沒人會把你當公主了。」
貓躺在電熱器前,瘋狂地舔著前腳,對他不理不睬。
他走到窗口拉開窗戶,讓寒風稍微冷靜腦袋。他的鼻頭很快被風凍得發紅,呼出的氣像香菸白煙,四散空中。
姚凱鈞左思右想,不甘不願地掏出手機。
他不想聯絡表哥,但想起消瘦的貓,固執的心態還是被軟化。
「喂?方便講話嗎?」他說。
電話那頭傳來啪擦啪擦的快門聲還有談話聲,感覺很忙碌,表哥只說:「你說。」
「現場如果有找到貓飼料,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牌子?這隻貓很挑嘴,現在都不吃東西,我想請你幫我看看,看是是肉罐頭還是乾飼料。」
表哥大概是把話筒摀住跟人說話,聲音一度變很小聲,才突然很清晰說:「我看到的話告訴你,先這樣。」便掛斷電話。
他才泡了杯咖啡,正打開手機遊戲,表哥就發了訊息過來。
姚凱鈞按照表哥說的品牌,出門把乾飼料、肉罐頭還有零食都買了幾樣。
他把每一種都裝在碗裡試,但貓不吃就是不吃。
無計可施了。
他絕望的跪在貓旁邊。
前幾日在案發現場的畫面總令他不願想起,就算浮現,驚嚇也在腦海中塗了一層馬賽克,然而現在卻忽然像是退潮般,模糊全數退去,顯現清晰的畫面。
他想起了老太太倒臥的位置旁邊有個特別漂亮的寶藍色小碗。那個小碗是倒扣著的,也許裡頭的食物並沒有屋裡的貓吃掉。
那就是這隻貓的貓碗。裡面的食物不是貓食,而是親手料理。
他再次撥打電話,問表哥那個倒扣貓碗裡有沒有食物。
表哥這時聲音聽起來比較放鬆,聽起來在外頭。
「屋裡的東西送去鑑識了。原來那隻貓吃人的食物啊,吃那麼好。」
「鑑識結果要很久嗎?」
「桌上的剩飯都被貓吃光了,你講的那個碗是唯一有剩的,不用等鑑識科我也可以講給你聽,看起來就是南瓜、雞肉、臭到出綠汁的水煮蛋。隔著證物袋我都還覺得味道滲進我的手套。」
「南瓜,雞肉,水煮蛋……」
「不過這很奇怪啊,她的貓都吃人的食物嗎?我看電鍋剩的白飯很多,桌上的盤子也有好幾個。從份量來說,給全部貓吃又太少,以一個人吃又太多。難道是在拜拜嗎?但供品怎麼會沒準備水果?」
姚凱鈞和表哥都陷入沉思,兩人在對話變成自言自語前掛上電話。
他翻出購物袋,騎車到超市。以防萬一,他也買了一些表哥沒提到的食材。
把食材放到餐桌,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從何下手。
雖然他常看著母親做菜,但手法和順序他完全沒有記起來。
南瓜要不要削皮?雞肉要怎麼處理?雞蛋要煮多久?
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他想過照著網路的食譜做,但沒有信心第一次做的成品能獲得貓的青睞。
說到料理,他想起另一個人的背影。
小學時,家裡剩自己一人時,母親會請鄰居來幫忙煮飯。
鄰居歐筱樹比姚凱鈞的姊姊小一歲,是姚凱鈞姊弟倆的朋友,個性隨和,自由自在。長大後姚凱鈞和她疏遠了些,但姊姊還是和她關係很好,也許看在姊姊的面子上,對方會願意幫忙。
他緊張地翻出十二年前就沒再打過的市話號碼,打電話給歐筱樹。
電話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起來。
「喂?」
「喂。你好。」
她的聲音像記憶中一樣溫和。
「我是……阿鈞。記得嗎?」
他怕對方不知道,相當羞恥的報上童年暱稱。
「呵呵,我知道。」
「妳怎麼知道?」
「我家有來電顯示,以前常打你家跟凱唯聊天,號碼早就記下來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對方明知自己有事相求才打來,仍親切相待,這讓姚凱鈞覺得很不好意思。他暗忖下次一定要請對方吃飯。不只是為了回禮,也有點好奇她最近過得如何。
他向歐筱樹說明狀況,對方說手邊的工作還沒處理完,三十分鐘後會過去。
姚凱鈞在家來回踱步,除了緊張,內心還有些興奮。他已經快要忘記這種感覺。
歐筱樹過來時還買了兩杯熱咖啡。
她一襲綠色法蘭絨連身長裙,亮橘色的短襪上有蓬鬆的毛球。淡茶色的鮑伯微捲髮很適合她的臉型和鮮明的五官。姚凱鈞不太意外她比記憶中還漂亮。
她抱膝蹲在電熱器旁摸貓,貓咪舒服的瞇起眼睛,喉嚨發出震動般的呼嚕聲。
「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沒取。又不需要。」
「是喔,那叫羅勒吧,牠身上有點羅勒的味道。」
「……妳不要亂決定。」
歐筱樹捲起袖子,到廚房檢查鍋具和調味料。
「你家的廚房跟以前一樣都沒變。但是不是變小了一點?」
「是妳長大了吧。」
「噢,也是。」
她打開自來水清洗鍋子,哼著歌開始在廚房忙碌。
菜刀在砧板響起咚咚聲。瓦斯爐點著後,抽油煙機發出久違的轟轟噪音。
姚凱鈞聽著廚房傳出熟悉的聲音,突然感到相當懷念。
看著歐筱樹的背影,他想起以前她做完飯後,兩人會一起吃飯。有時兩人也會等著母親和姊姊回家,四人一起吃飯。
大家在餐桌上談笑,享用母親帶回來的飲料或甜點。歐筱樹的出現令姚凱鈞重新想起了期待某人回家的感覺,不禁感到一絲慰藉。
歐筱樹煮飯不讓人幫忙,但她都要姚凱鈞在旁跟她聊天解悶。兩人當時有很多話聊,現在這麼久沒見,縱使有很多話,姚凱鈞一時也不知從哪問起。但他還是遵循小時候的習慣,乖乖坐在旁邊。
他滑著手機,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貓聞到了味道,走來跳到了餐桌上。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人貓一陣攻防戰後,歐筱樹將做好的鮮食裝盤,遞給姚凱鈞。
「希望牠不要像星新一《月光》裡的寵物少女一樣,只吃主人餵的食物。」歐筱樹笑說道。
兩人緊張的看貓靠近食物。
貓聞了聞,咬下一口南瓜。猶豫一下,輕啃雞胸肉。接著一口、兩口,開始大口大口吃水煮蛋。
姚凱鈞和歐筱樹相視而笑。姚凱鈞訝異自己居然還能笑。
「好,那我們也吃飯吧。」
「咦?」
歐筱樹轉身又從流理台旁端出兩盤菜。
番茄炒蛋冒著熱氣,和香氣四溢的醬燒豆腐擺在一起,看了讓人食指大動。
姚凱鈞知道這兩道菜是母親常做的菜,但他不曉得要用什麼心情來品嚐。
歐筱樹不管陷入一人世界的姚凱鈞,自顧自地開始吃飯。
姚凱鈞看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決然地拿起筷子。
他先舀了一匙番茄炒蛋,配口白飯,又夾了一塊豆腐,沾醬放入嘴裡,細細嚥下。
姚凱鈞突然感到眼睛發熱。
稍低下頭,眼淚就已經滴下來。
這兩道菜是母親教過歐筱樹的,味道可以說一模一樣,卻也不一樣。
從小到大的懊悔如嘔吐般哽咽在他喉嚨,他開始忍不住嗚咽,放下了飯碗。
歐筱樹沒說任何話,抽了兩張衛生紙給他,拿著飯碗便走到客廳打開電視,將聲音不斷調大。
五
歐筱樹得知貓會散步後,興奮的問姚凱鈞她能不能試試。姚凱鈞不敵她眼神散發的光輝,相約下禮拜吃完飯,一起帶貓去遛遛。
當天他們到附近的日式餐廳吃中飯,歐筱樹的很自然地引導話題進行,令姚凱鈞漸漸找回以前相處的感覺,用餐過程算是愉快。
姚凱鈞載她到自己家。幫貓繫牽繩時,姚凱鈞才發現錢包忘在餐廳裡。
他讓歐筱樹先帶貓去散步,自己先回餐廳,等下再過來跟她會合。
他在店家很快找到錢包。
準備離開之際,新聞正撥放一名民眾在超商提款機操作很久,與後方排隊民眾起衝突,打了人後跑掉的報導。
監視器畫面上那名民眾戴著連身帽,一手插在腹部的口袋,站三七步對和排隊叫囂。姚凱鈞覺得這個人很眼熟,但當下沒有想太多,只急著趕回家。
他一拿著磁扣鑰匙打開社區大門,遠遠就看到一個白色物體高速衝過來,從他腳邊跳出門口。
他還沒清楚,白影就消失在路邊。
他轉頭朝叫喊聲方向一看,歐筱樹神色驚慌的拿著牽繩追出來,牽繩上掛著斷裂的絲巾。
「對不起、對不起!牠怎樣都不肯走,我想說乾脆等你回來再一起去,沒想到牠一聽到開門聲就衝出去了。」
兩人焦急的要往馬路找,一輛警車突然停來路邊,擋住了兩人。
「你在幹嘛?看起來慌慌張張。」表哥拉下車窗問道。
「貓跑掉了!」
「是嗎?先別管那個,你有沒有看過這個人?」
表哥拿出手機,滑到一張大頭照。
「這個人昨天和排隊的民眾起衝突後逃走,現在對方要告他傷害,警方懷疑他是車手集團有關,聽說有人在附近看過他,你有印象嗎?」
姚凱鈞看了看,認出那是第一次帶貓去散步,貓要他開門的房屋,當時應門的年輕人。
「這個人就在我們社區裡啊。」
「是嗎?很好,快帶路。」
「什麼?我要去找貓,你自己去啦。」
「沒關係,你跟員警先生去吧,貓咪我去找。」歐筱樹說。
在兩人強勢的氣場下,姚凱鈞屈服動身。三人於是兵分兩路。
姚凱鈞臨走前告訴歐筱樹貓往大廟的方向跑去,便領著表哥到平房。平房屋外仍有許多機車。屋內傳來大聲的音樂聲。表哥按完門鈴後直接拍門大聲叫人。
這次應門的是個脖子刺青的男人。他聽完說明,看看照片,歪嘴說這年輕人居無定所,前幾天前才離開。
「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嗎?」
「嗯……他要不是在撞球場,就是在網咖吧?網咖的可能性比較大。」
這附近的網咖雖然不多,但也有四間。姚凱鈞向表哥建議去靠近大廟那家,那家設備最好也最大,生意最好。
「走吧,上車。」表哥說。
「啊?」
「少囉嗦,快點。」
姚凱鈞不甘不願的隨表哥上車,幫他指路。路上他不解的問表哥:「只是推一下,你們就要逮捕人喔?」
「那怎麼可能。鑑識報告出來了,那位林老太太的鈍傷不是自己跌倒,是被外力甩到木扶手撞到頭和身體才受傷。現場提取到一枚指紋,那是老太太孫子的指紋,就是那個年輕人。不管他是不是故意,都是涉及傷害致死。如果他擅自拿走財物和提款卡,還得吃上偷竊和盜領兩條罪名。」
說著說著,兩人到了一間占地寬廣的網咖。
店裡燈光昏暗,設備齊全。即使地下還有一個樓層,客人也有七成滿。
茫茫人海,兩人正不知從何找起。表哥先到櫃台出示證件說明來意。這時姚凱鈞發現貓正從腳邊悄悄走過,一時間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貓似乎早早跑來了店外等候,等店門開時才走進來。
牠在地板聞了幾下,就像上次散步時已經知道要去哪般,直接往靠牆座位區走去,呈現狩獵的姿勢伏低身子拱起背。姚凱鈞急忙跟在後方。貓一轉進座位就消失在視線。下一秒座位深處傳來騷動聲。
男子和貓同時發出叫聲。
男子的帽子被貓打落,眼皮和臉頰流著血,貓一手掛在男子耳朵,嘴巴緊緊咬住男子的手,後腳猛踢男子下巴,發出低沉的吼聲。旁邊的人紛紛閃避,遠方甚至有人側目。
事情發生得太快。伴隨男子一聲髒話,貓被暴力的摔到牆上,發出淒厲叫聲,便躺在地板一動也不動,吐出舌頭,開始慢慢流出血。
男子朝貓吐口口水,咒罵著坐回座位,碎碎唸的繼續操作電腦。
姚凱鈞見到這幕,氣得上前要揍人,手臂卻被表哥及時拉住。
「不要衝動,這不是你要做的事。」
姚凱鈞喘著氣,幾乎要哭出來的蹲下趕緊抱起貓。
歐筱樹這時小跑步進到店裡,她見到是剛才見過的員警,走道靠牆區查看,發現抱著貓跪在地板的姚凱鈞。
歐筱樹雖然不曉得發生什麼事,但她將姚凱鈞拉起來,拉著他的手臂,催促他去醫院。
離開前,姚凱鈞聽到男子對表哥大罵:「等一下啦!再十分鐘好不好,我這個副本終於快打贏了耶。」令他邊跑邊氣得咬牙切齒,踏出店門時,支援警力正好到場。
兩人跑到最近的獸醫院。醫師診斷了五分鐘就搖搖頭,說貓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現在傷得太重,繼續治療只是延長痛苦。
姚凱鈞忿忿的握緊拳頭。
歐筱樹只是凝視著貓,緩緩說:「……或許,牠一開始就打定恢復力氣就要復仇。就像那篇故事一樣,最後還是追隨主人而去。」
姚凱鈞看著湛藍而漸漸失焦的貓眼,向歐筱樹要來那條斷裂的紫色絲巾,憐惜的放在貓的旁邊。
貓聞了聞,用臉蹭了一下絲巾,安心似的慢慢閉起眼。
兩人不忍的把牽繩和絲巾以及在醫院買的一些貓零食一起放進醫院準備的安置箱,到櫃檯填表,登記火化。兩人都忍著眼淚,不發一語。
晚上表哥拿著兩杯手搖飲料到姚凱鈞家,謝謝他的協助。
「結果那個孫子跟車手無關。那天他到林老太太家,林老太太似乎還很開心孫子離家多年回家,煮了很多飯菜,結果孫子只是來要錢。老太太想留他吃飯,拉著他的手時被他甩開,不小心撞到頭。林老太太當時倒在地上還有氣息,但他搜刮完財物就走了,才發生那樣的悲劇。偵訊完時你知道那傢伙說什麼嗎?他說:『我用阿嬤的錢到底有什麼錯?』、『那我什麼時候可以走?等下還有團戰要打』這傢伙真的是……」
表哥不住的搖頭。
「我當下忍不住罵:『你比你阿嬤那隻貓還不如。』」
閒聊了一下,姚凱鈞向表哥打聽老太太的靈堂在哪。隔天上班前,姚凱鈞去幫老太太上香,並拿出裝了貓骨灰的小瓶,放在遺照旁邊。
線香的味道和佛經的聲音將他帶回兩個月前母親過世的冬天。他忍住了幾乎湧出的淚水,唸誦自己會的經文,直到上班前一刻前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