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就發現了慘案。
跟孕婦被綁架比起來,這件事確實十分芝麻綠豆,但對我來說,那種跟科幻故事一樣超現實的社會事件根本比不上在暑氣蒸騰的中午失去唯一的綠洲──電扇還悽慘。
說唯一雖然有點誇張,但在樓上被下了禁食令、客廳冷氣壞掉、另一支電扇又被老媽固定在她電腦旁邊,在室溫三十三度的狀況下,說它是綠洲或許還不足以表達它的珍貴。
只是站著就覺得好熱……
因為平常的夥伴已經不會運轉,我只好克難的將茶几拉過來坐在邊角,將電腦旁的電扇開到最強,風乾滲汗的腦袋。
之所以坐在茶几,是因為我們家沒有單人座的沙發。
去年因為老媽的關係,椅腳被坐歪扔掉了。
現在擺電扇位置的旁邊就是它因公殉職的地點。
雖然她老大人堅稱是年久失修,但我跟我姊才不受理這種意外,兩個人都不孝的狠狠笑了她一番。
以三人座沙發來說明位置的話,沙發前面擺著鏡面的大茶几,隔段間距的前方是電視,電視左方的角落是老媽面壁的電腦桌。
由於怕熱,她乾脆將電扇電線連同電腦線路一起固定在電腦桌下方,霸道的宣示兩樣電器的主權。
被抓來頂替電腦椅的餐桌木椅鋪著她自製的桃紅色椅墊,木椅總是和後方的電視櫃小心翼翼的保持距離。三人沙發和它右邊的雙人沙發呈直角的方式擺設,轉角空隙就是慘案的現場,也就是壞掉電扇的所在處。
我叫姚凱鈞,因為還在放暑假,算是準國一生。
今天起床下樓,我像往常一樣打開電扇,準備一邊悠閒的看電視一邊想中午的菜單的時候,沒想到預期的涼風竟跟預支的零用錢一樣毫無下落。
檢查了一下發現是插頭沒插,但將插頭裝好還是毫無反應。
期待越大失落越大,最後找不出問題在哪的我,在匪夷所思之下暴躁的重複按了好幾次開關。
就算將電腦旁邊那支電扇開到最強,坐在沙發也因為距離減弱成中速程度,吹起來一點也不涼快,不過最根本的問題還是電扇本身的風速太弱。
當初阻止不了老媽仗著「金星象好可愛!」讓她買了兩台,想想還是覺得是人生一大錯誤。多虧它們,我跟老姊在冷氣壞掉之後更深切了解了「中看不中用」的真諦。
怒氣在氣溫的催化下變成滿滿的沮喪。我對著灰塵味的涼風呻吟般的說出決定:「吃~涼~麵~吧~~……」
◆◇
十一點十八分。
我正騎著腳踏車全力奔馳。
並不是因為店家有限時販賣,而是五分鐘前母親來電如下:十一點半前幫我把客廳桌上的黃色信封和資料夾送來好不好?拜託你囉!
從家裡到她公司少說也要二十分鐘。雖然抄捷徑能縮短一半時間,但以她開出的時間不加快速度還是非常危險。
母命難違,於是我只能奉上一句「妳真的很煩」揮汗出門。這種麻煩真的都添不膩耶,下次母親節給我乖乖等著收銀杏吧!
出了社區門口的馬路,我右轉經過飲料店和便利商店,過了第二個紅綠燈之後在十字路口拐進幼稚園後面的小巷。
肩膀寬的小路被夾在隱隱發黑的民宅牆壁。幾處照得到光的夾角長著雜草,經過斑駁的鐵窗不時能聽見電視聲或是抽風機的轟轟聲。
騎了一段轉進另一條小道來到民宅後面,住宅後門的對面是被住民擅自當作菜園的土地。以前沒事常跟老姊或朋友來這裡旁邊的水溝抓蝌蚪,前年基於衛生和安全考量,現在通通被水泥封了起來,在那之前偶爾還能在這看見一些髒兮兮的孩子,雖然自己已經對抓生物沒什麼興趣,但內心還是覺得莫名可惜。
沿著菜園直走一段,我調整變速爬上一旁搭過水溝的木板。
穿越快要遮住小徑的草叢,各式各樣的店家便在眼前林立,再順著馬路直走五分鐘,就能看見老媽工作的大樓。
不知是熱暈還是血糖不足,在騎樓陰影等紅綠燈,看著一旁寵物店的小貓伸手毆打客人的時候,我彷彿看見幻覺般的回想起客廳。
電線……延長線……插座……
還有像是車禍現場屍體的插頭。
……為什麼插頭會沒插?
我握緊手把,當時被煩躁沖昏頭,居然沒想到這個問題。
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就算有省電的習慣,家裡的電器幾乎都裝在有電源開關的延長線插座,拔掉節電完全是多此一舉。
就算外表可愛到看起來有點兩光,金星象畢竟還是大牌子的電器,況且才買回來一個多月,這種沒來由的故障,機率再怎麼說都低到不行。
我用袖子抹去額頭和人中的汗水,在周遭引擎聲響起的同時踩下踏板。
「是被弄壞的嗎……?」
昨天熬夜破關遊戲,四點下來吃泡麵的時候都還很正常。假如壞掉的原因真的是人為所致,那麼故障時間就是上樓後的四點半到剛才起床的十一點。
也就是說那段時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否則好端端的綠洲不會無緣無故變成海市蜃樓。
想到這裡,我的腦中迅速列出可能的嫌犯姓名。
一想到能夠指責名單裡的其中一個我就湧出一股愉悅和幹勁。真不愧是吃飽太閒的暑假,讓人發神經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覷。
廢氣和熱風掠過的時候將溫度黏在身上,和汗水一起吸住衣服後更讓人覺得煩躁。
注意到的時候,青蝸國中已經進入餘光,隨即消失在視界的一角。那是我再過一個月就要就讀的學校,也是筱樹正在上課的地方。
筱樹是附近的鄰居,耳濡目染於老姊,雖然她大我兩歲,但我從來沒有用「姊姊」叫過她。如果說「好奇能殺死一隻貓」,那筱樹就是動物保護協會的通緝要犯,她是個對任何事都充滿興趣的人。
不管是什麼,她總能挖出樂趣然後享受其中。
正因為如此,她沒有特別的嗜好或喜好,所以雖然對任何事都能投入,卻總給人一副無所謂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這一點我覺得她有點難以捉摸。無論是做什麼,她總能很快就掌握訣竅,這種才能似乎讓她一年比一年還隨心所欲。
不知道是不是獨生女的關係,她從小就常常來我們家玩,跟同性的老姊尤其要好。
筱樹來者不拒又勇於嘗試的個性,和精神沸點低禁不起激的老姊格外合拍。
她們兩個最喜歡玩「看妳敢不敢」,像是把人家後門的鞋子丟到面向的菜園、從高樓吐口水、拿已經生蛆的死老鼠等等,而我每次都會因為她們的遊戲受到程度不一的牽連,比方說被誤認成惡作劇的兇手、遭到落下的口水擊中,或是眼睛細菌感染而泛綠浮腫……不過隨著兩人先後升上國中,這種事就漸漸減少了。
老姊光是應付課業和跟朋友出去就快忙不過來,而且學校似乎還有一個高大的學弟常找她碴。
據說起因是那個學弟恐嚇同學的時候被換教室經過的老姊看到,那個學弟大概看對方個子小又是女生所以不當一回事,用了許多誇張的語氣嘲諷,而被瞧不起(身高)的老姊不爽的反嗆回去,兩個人於是當場槓上,甚至互激動手。但學弟基於老姊的性別和外表,也只是嘴巴說說,心裡根本沒有想認真較量,殊不知老姊天生怪力,她說她看他身材結實才放心出拳,沒想到一招就讓他躺了一個禮拜,從此就常常被那位學弟堵說要單挑,而這一切都是那位學弟的同班同學‧筱樹告訴我的。
筱樹上國中之後,除了更自由,其他幾乎沒什麼改變。
例如在上學途中跟著流浪貓而一去不回,或是突然想看電影溜出校外,跟輟學的學長到車行分享午餐……總之一不小心就會從校園消失。原因幾乎都讓人汗顏。
「妳也太隨興了吧?完全不理學校的規定。」
有次我這麼挖苦她的時候,她笑著回說:「學校教的東西什麼時候學都可以,但有些機會錯過就沒了。」
這歪理聽起來很正當,但只有有勇氣的人才能認同,至少我不敢冒著學校和家裡的狗血淋頭那麼做。
而且雖然筱樹從沒提過,我總覺得她是想去找兩年前離家出走的母親。
筱樹和老姊兩人即使如此難以交集,但還是會電話聯絡,筱樹也不時會來我們家吃飯,所以她們其實還是很要好。
自小交情和一些其他因素,老媽還蠻關心她。除了常送些吃的,三不五時也會邀她來我們家住。
退掉鋼琴和放暑假之後,筱樹變得更常來,原本就跟老姊很熟的她,現在已經變得比我還像親手足。每次來最後都跟姊在房間笑得超大聲。昨天也是,說要睡了但快到三點才沒聲音。到底聊什麼可以聊那麼久!?女生真的很驚人。
◆◇
抵達老媽上班的大樓,時間剛好趕上。
鎖好車之後我小跑步進到大廳,按電梯的時候已經滿身大汗。一旁櫃檯的警衛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充斥上一個人留下的菸味和汗味,電梯慢吞吞的來到十樓。還沒拉開玻璃門,櫃檯姊姊見到我就露出見怪不怪的笑容,隨即熟練的幫我撥內線通知老媽。
其實只要請她轉交就好了,大概是剛開始都是叫老媽出來拿,不知不覺就變成這種模式,事到如今也莫名難以啟齒。
「你媽媽還在開會喔,差不多還要十五分鐘。」
雖然是營業用的美聲和笑容,光是這樣我的體力就恢復10%了。
「是嗎。」
「我還以為今天見不到你了。」
大姊姊嫣然一笑。原本已經平復的氣息又隨著高鳴的心音紊亂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那麼想和我見面嗎?我的臉不禁又發熱起來。
「坐著等一下吧,要不要喝水?」
雖然這麼問,但還沒等我回答她就轉到後頭了。今天她好像沒有穿絲襪。
帶著添增親切的笑容,她將紙杯放到我面前。
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還是水果甜味,感覺沒味道的水似乎因此甘甜起來。我一直覺得她的妝再淡一點一定會更好看。
「常常這樣跑腿會不會覺得很煩?」
「還好……」
「呵呵,像你那麼乖的男孩子很少見,我哥在你這年紀一天到晚頂嘴不然就是搞破壞,他兒子大概遺傳到他,上禮拜剛滿一歲,現在也整天吵個不停。」
說男生乖就跟可愛一樣,是令人完全高興不起來的讚美……
我喝著水聽她分享姪子的成長趣事。
看她不是自己的小孩也能說得那麼眉飛色舞,總覺得能夠體會又有點無法理解。講到後來她甚至興奮的拿手機翻照片給我看,裡頭的待機桌布就是她抱著嬰兒的照片。
好像女生都喜歡那麼做?
連以凶暴著稱的老姊都用過和老師的女兒臉貼臉的照片,老媽之前也將抱著剛出生的表妹的照片設成桌布一段時間,筱樹則自始至終都擺些奇怪的蟲子。
怕汗涔涔的身體味道太重,玩遊戲的時候我刻意離她遠一點。但在一起看螢幕的狀況下,想遠其實也不能遠到哪去。每次等老媽的時候,如果剛好沒人她都會借我玩手機,如果破了紀錄,下次見面的時候她通常就已經贏回來,就這樣互破對方的紀錄。但偶爾也會被她男友稱霸。
有時候是單純較勁,有時是為了幫她報仇,當她用後者的理由向我炫耀時總是看起來特別開心,而我則是會特別不爽。
「啊,又被你贏了。」
她說完這句話櫃檯旁邊的門剛好拉開,老媽往裡頭的另一邊不知跟誰說著什麼揮著手,往牆上一看,時鐘已經指著十二點。這人到底搞啥啊。
「抱歉抱歉,有個地方一直喬不攏耽誤一點時間。」
「根本不只一點吧。」
我拿起裝著資料的紙袋起身,準備用餐和休息的人魚貫走出,室內漸漸喧鬧起來。
「幹嘛,反正你也跟Betty玩得很開心啊,明明就很開心還在那邊假‧鬼‧假怪。」
語聲落下之際她給了我一記拐子。我下意識往櫃檯看去,發現大姊姊已經去幫送便當進來的人,大門附近的等候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變得一團亂。
「妳是不想要東西了是吧?」
「喔對對對,裡面有要給你爸的東西,等下用完還要趕快去寄咧。」
「寄?他不是再過二個禮拜就要回來了,有什麼好寄的?」
「啊~囝仔人不懂,一些有的沒的的票,還有一些你爸之前忘記現在急著要用的東西……說什麼不能等到回來再弄,有夠浪費錢。」
「是喔……」
從我有印象開始,老爸就一直在大陸工作,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照理說東西都會檢查注意帶齊,但他老是出包或忘東忘西,加上老媽也那是副德性,我有時候覺得阿公阿嬤和外婆當初是不是把他們結婚聽成跳樓出清才會答應。
用嘆氣當假動作,老媽迅速搶走我特意舉高的紙袋。
櫃檯姊姊朝老媽點點頭,拿著兩個便當走過來。
「排骨的對嗎?」
「對,謝謝。」
把便當交給老媽後,她笑盈盈的看著我們,忽然眼睛稍微睜大,有些熱情的提問:「你們要一起吃嗎?這便當要不要給你們?我到附近買……」
「不用不用不用。」「沒關係。」
彷彿獅群分食羚羊的外送現場忽然有人叫她名字,她帶著歉意笑了笑,隨即又轉身回去。
我向老媽伸出一隻手。
「幹嘛?伸手幹嘛?」
她邊笑邊猛打我的手,雖然她跟姊一樣小,力氣卻完全不一樣,要是換成被姊這樣打,我的手肯定當場斷掉。
「收費啊,限時快遞耶。」
「吼~叫你幫個忙就安呢。」
「外面熱成那樣,我連早餐都沒吃就趕過來耶,快快快。」
「自己每天睡那麼晚,還敢說沒吃早餐。」
「自己還不是每次都說最後一次還一直麻煩別人。」
「欸~?我要跟姊姊說你愛亂挖鼻孔唷?」
「那我就跟公司散佈妳冬天有時候不穿胸罩上班。」
「嗯!?哩那欸災?」
「欸?真的嗎?」
老媽一臉害羞,裝模作樣的護住胸前。
「……妳該不會現在也沒穿吧?」
說完她賊賊的笑了起來,用力打了我的背。
拜託,誰想看歐巴桑裝可愛啊。
◆◇
結果我被塞了便當就強制打發了。其實她原本給的午餐錢就很夠用,只是在大熱天那樣趕路,不趁機揩個油感覺實在對不起自己。
想到在家裡吃一定熱不拉機,我騎到附近的7-11找位子買飲料配。
便當還沒動飲料就先灌了半罐,冷氣和冷飲真是夏天的救星,活過來的感覺超讚~
我坐在面對馬路的吧台。廣播節目以夏天為主題播放老到有找的五月天歌曲。
像是大學生的小團體正在後方討論畢業旅行。從京都、澎湖、西藏,然後話題不知不覺來到附近巷子口的牛肉麵店正妹店員,然後聊到某位朋友的八卦,最後一群人興致勃勃討論晚上去夜店的名單。
大人真好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講到旅行,記得二年級的時候全家一起去中南部玩過。日月潭、武陵農場、溪頭什麼的……筱樹那時還是楚楚可憐的千金呢。
但爸幾乎都在國外,老媽又開始工作,而且老姊上高中後一定會更忙吧?只要時間還存在,世界就不可能永遠不變,書上說的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拿出老媽不用的骨灰級0元手機發了傍晚打球的簡訊給朋友。平平都是被施捨,相比我的智障型手機,那些傢伙拿的居然通通都是智慧型,想想真是不平衡
。
出於無聊和對早上的事揮之不去,餐盒快空之前,我撥了通電話給筱樹。
講了八百次還是沒換的民族風聖誕歌在耳畔響起,沙質的嗓音慣例的在第四次的Jingle Bells冒出。
「Hello?」
「……嘿囉。妳在幹嘛?」
「不要用一副男朋友的口氣講這句話!」
「那是怎樣?而且妳又沒交過,在那邊講得好像妳知道一樣。」
「我朋友的女朋友的男朋友就是用這種口氣講電話啊。」
「那是在懷疑有沒有小三吧!?」
「被反問之後他就說啪啪批批啪波啪。」
「蛤?」
「然後女生就說批批啪波啪波啪。」
「中猴啊?」
「其實男生當時正在跟女朋友的朋友吃飯。」
「搞什麼鬼啊。」
「嗯哼~所以你在seven幹嘛?」
突如其來的質問讓我忍不住看了一下聽筒。
「妳怎麼知道?」
叮咚!她模仿的聲音剛好跟門鈴聲重疊。我朝門口看去,一位大叔走了進來。這中古貨的收訊居然有那麼好。
「今天吃seven嗎?啊啊害我突然好想吃思樂冰……」
「不是啦,剛去幫我媽送東西吃她給的便當。因為家裡電扇壞掉,所以買完飲料想說乾脆在這邊吃。」
「喔……那這樣阿姨中午怎麼辦?」
雖說是預料中的問題,但她問出來我還是覺得有點開心,有人關心自己的家人畢竟是令人高興的事。
「她說她開會前有偷吃東西所以還好,餓的話出去辦事再順便買。」
「這樣。」
「妳知道電扇壞了嗎?」
「嗯?你剛說過了啊?」
要從筱樹的反應推測有沒有說謊很困難,因為她的邏輯本來就不太一樣,就算知道線索,如果她沒打算承認,除非問到核心,不然就會像剛才那句話只能傳遞字面上的訊息。但如果她真的不知道,以她的個性大概也會出現同樣的反應,所以很棘手。
「金星象可是死透了,耳朵不會轉了。」
「哈哈哈,這樣聽起來好可愛。」
「妳跟姊今天是一起出門的吧?那個時候電扇還會轉嗎?沙發旁邊那支。」
「會啊,有精神的嗡嗡叫喔。」
「原來那叫作有精神,我還以為它全年都在痛風。」
呼呼。
她的笑聲搔癢了我的耳朵,但接下來說的話卻不帶一點笑意。
「……你是單純想打聽情報,還是在懷疑我跟凱唯?」
我腦中浮出筱樹感到興趣的表情。那個樣子與其說是覺得有趣,不如說是帶有敵意,那種隱藏在眼神中的征服慾望,以及被興奮勾到恰好的嘴角弧度,即使是站同一邊的時候,我有時候還是會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可怕,但同時也覺得非常非常有魅力。因為就算對萬物抱持新奇的態度學習,平常也很少有機會看她露出那種表情。
明明已經水足飯飽,我還是嚥了口口水。
「我是想知道事實,但如果說完全沒有懷疑,聽起來一定很假吧?」
「呵,是啊,但無關緊要。所以金星象是食物中毒還是被人捅了幾刀?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在追查弄壞電扇的兇手……」
她不可思議的笑了幾聲。感覺有點火大……不過還是算了。
「暑假作業有一篇是要寫關於『目標』的作文,我覺得這件是目前最符合能寫在上面的事,雖然事情原委跟一切的一切都超不重要,但我還是想知道真相。」
「喔~不錯唷,脫力少年終於想投入生活了。」
其實是半胡扯的。反正動機也不重要。
「妳們今天幾點出門的?」
老姊雖然沒有輔導課要上,不過跟人約好去看展覽,也得一大早就出門。
「大概……七點……快二十分吧?」
「那麼晚!?我媽沒叫妳們嗎?」
「有是有,但她叫的時候我們也差不多醒了,她今天好像也睡過頭的樣子。」
「是喔真難得。所以妳們後來一起出門?」
「沒有,我跟凱唯還是有吃完早餐再出門,阿姨說她已經吃飽就先走了。」
「妳們還真是悠哉啊。」
「反正是輔導課,想說沒差就算了。凱唯說她朋友一定會遲到,所以後來才慢慢吃。不過我們下樓的時候還是有小慌張一下啦,凱唯還不小心滑倒撞到電扇,那畫面超好笑……」
「什麼!?所以是她弄的喔?」
「怎麼可能,是那樣我早就說是她啦,它只是有點懸空的程度,而且之後吃早餐也沒事好好的運轉,除非你要說當時裡頭受撞擊的零件在關掉之後因為時間差或一些其他因素脫落或是故障,那我也沒辦法。」
原來如此,普通電器確實不會因為那種程度就報廢。
「那她有踢到插頭嗎?」
「插頭?」
「我今天發現的時候,插頭沒有插在插座上,插上去之後電扇還是動不了,外表看起來也沒有哪裡壞掉什麼的。」
「喔?」
趁筱樹思考的時候,我把餐盒交給店員幫忙丟,他微笑收下時,看了一眼裡頭呈小堆的蘿蔔絲和海蜇皮,店內現在流瀉著名為夏天的風的歌曲。
彷彿等我就定位一般,一坐下準備打開瓶蓋,筱樹剛好發出乾燥的刺耳笑聲。
「如果她踢掉了,我們吃飯的時候電扇也不會動吧?我這個白癡居然還想那麼久。出門的時候我們兩個走在旁邊,都沒有經過電線那個地方,所以我也不可能會踢到。」
「啊……那這樣……」
「是啊,沒有人能摧殘金星象了,除非你家遭小偷,不然這根本是不可能犯罪。」
我嘆了口氣抱頭靠在桌上。窗外有輛機車在前方逆向迴轉。
既然沒有人去動,插頭好端端的怎麼會無故脫落?而且故障這點也還沒解開……
「還是說……」
她的聲音變得有點含糊,八成正用手指抵著嘴唇。
「你其實會夢遊?」
明知她看不見我還是翻了一個白眼,朝話筒重重哼一口氣。筱樹立刻爆笑。
「啊妳不是在午休嗎?怎麼還能那麼大聲?」我終於忍不住問。
「那你不是知道我在午休,為什麼還打電話給我?」
「因為我知道某人從來不乖乖睡午覺。」
呵呵。傳來的笑聲讓我想起她笑的樣子,那種被小孩逗樂的樣子,只對我露出的樣子。
「半小時之後再打給我吧,我得換個地方。」
沒等我回應就掛斷了。
結果她到底在哪裡、在做什麼,我根本都不知道。
不過既然得換地方講話,那應該還是在校內吧?至少是在能看見球場的地方。以她們學校輔導課的鬆散程度,有人在這時間打球也很正常。當中隱隱傳來的喊叫聲和碰撞聲讓我不由得那麼想。
◆◇
快到家之前,我買了一罐可樂還有一支蘇打大雪糕預備當作晚餐後的甜點。
一到家我就把東西丟進冰箱上樓沖澡。
稍微擦乾頭髮之後,原先調整的冷氣溫度已經變得有些寒冷,調高一點溫度,轉成舒眠模式,時間已經超過她吩咐的時間十分鐘。我關上門,從通話紀錄按下她的號碼,下樓喚醒冬眠中的可樂。
「太慢了。」
一接起來就是這句,我就知道。妳也體諒一下車程和酷熱吧!雖然感覺她也沒有認真責難。
「是說歐小姐……現在是上課時間耶?」
「是啊。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可多了。
「可以的話我並不想成為妳課外活動的原因。」
「噗……你還不夠格啦,我現在可是正正當當的在校內進行自由活動。」
「什麼東西?自習課嗎?」
「自習課那麼安靜的班,我們班只有考試的時候是吧?」
「不然哪還有什麼可以自由發言的課堂……」
我轉開瓶蓋,發出噗嗤聲的下一秒,淡黃色的氣泡急速冒出慢慢往上,我嚇得屏氣等氣漏完。
「所以不是在課堂啊~」她拉長尾音怪叫。
「妳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不要說『又』啦。」
筱樹的身體確實不是非常好,但也都不是什麼大毛病。不過有時忍到不能忍或不想忍,或是發作起來還是得進保健室。雖然並不是經常,但頻率也比一般人高,偶爾裝病其實也不會引起懷疑,而自從知道她真的會這麼做我就決定不再關心她的病情。
「這次是怎樣?」
氣消的差不多,我整個扭開瓶蓋喝了一口。
「很普通的,輕微中暑。」
「……喔。」
「官方說法是輕微中暑。」
「請誠實去上課OK?」
筱樹笑著忽略我的問題,發出像是翻身的聲音。保健室的阿姨難道不在嗎?
「大胖子又在喝什麼?我猜是可樂。」
「妳又知道了。」
「不然就是你對著電話放屁。」
「嘴巴跟肛門在同個地方,我是看起來像海葵嗎?」
「我要叫凱唯多提醒阿姨別再忘記帶東西,免得你常常順便買零食變成胖子。」
「等我沒在運動就麻煩妳了。是說如果提醒就有用她就不是我媽啦。」
「哈哈哈,她今天是忘記什麼啊?」
我拿著飲料走到電視前面,蹲下從櫃子搬出遊戲機,遊戲片的本子居然沒在一起,我只好開始翻附近的格子和抽屜。
「桌上的一個……什麼黃色信封和一本資料夾……」
「桌上?哪個桌上?」
「客廳桌上啊。這邊也沒有……」
「……」
找到了!居然壓在Wii fit的平衡板下面。
「……你在找電動嗎?」
「才沒有……欸妳們不要片子還在裡面就直接關機啦,本子還隨便亂放。」
「還說沒有……我們昨天……你是說遊戲片的本子嗎?」
「不然咧,幹嘛擺在平衡板下面啊?惟獨收東西這點拜託請別那麼隨心所欲。」
「……」
我把本子和遊戲主機抱到桌上,筱樹又陷入奇妙的沉默。
準備將翻出來的東西歸回原位時她突然輕笑一聲,感覺有些興致勃勃。
「欸,卡在裡面的遊戲是哪片?」
「啊?」
「對喔還沒插電你也拿不出來。你翻本子找一下看看。」
雖然不知道她要幹嘛……
才動一下又開始冒汗。我到電腦旁邊打開電扇後開始翻本子,裡頭運動遊戲的光碟紙套明顯瘦了一圈。
果然。筱樹說完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滿足的說她要掛了。我說這玩笑開太多次了。
「我不知道要從何說起,但我覺得你很幸福,能生在這麼可愛的家庭。」
「啊?」
她發出像是起身的聲音。
「金星象在沒人的期間往生……睡死的你除外啦,但拔掉的插頭明顯是有人動過的證據。在你沒有夢遊和也沒有遭小偷的情況下,電扇就算是自己突然中風,然後原因真的是因為凱唯撞到而裡頭哪個地方在我們出門之後故障的話,插頭那點也怎樣都說不通。而且我也確定我們沒有踢到插頭或絆到電線,所以也沒有脫落的可能。既然不是被拔,也沒有踢到,也不是自己掉下來,那你想插頭不在插座上的原因會是什麼?」
「呃……」
「需要提示嗎?」
她的語氣雖然可愛卻不會令人感到火大,比較像是循循善誘的溫柔。
「妳繼續講好了……」
「那麼沒志氣。所以那樣的話,插頭一開始就沒在插座上啊。」
「咦!?」
「阿姨中午叫你把桌上的信封送去給她吧?資料夾我是不一定有發現啦,但信封,而且是黃色!那麼明顯的東西,經過的時候我應該會有印象才對,但我記得下樓到出門前我都沒有看到那種東西。凱唯睡到迷迷糊糊還撞到電扇,我猜她大概根本沒注意桌上有什麼東西吧。」
她居然絲毫不受我的震驚影響,真的繼續講下去……
「接下來是我猜的。」
她莫名嘆了口氣。
「阿姨在我們出門之後因為某些原因又回到家裡。大概是要處理文件或資料,不然就是找忘記的東西吧?總之那件事必須持續一段時間,在忍受不了高溫的情況下,於是她打開電扇,但她忘了電腦旁邊那支電扇早就不會轉,所以只好把沙發旁邊那支的搬過來……」
「等等等等,所以我現在吹的這支其實是……」
「呵呵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嚴格來說不是那樣。乾脆先把沙發旁邊那支叫A,電腦旁邊那支叫B好了。阿姨因為要處理事情但受不了高溫,但因為B風扇不會轉,所以只好先把A搬過來。我想可能是因為匆忙或是粗心,她在出門前忘了把兩支電扇交換回來,換過去的B甚至連插頭都忘了插上,最後就變成你睡醒看到的局面了。信封那些東西恐怕就是在那段時間留下的。」
我盯著電扇圓心部分的金星象笑臉,雖然不癢,但不解的搔了搔眉頭。
「她那麼勤勞喔,還把壞掉的搬到定位……先挪到旁邊不就好了?」
「哈哈,如果你突然睡醒下來找吃的,那不就曝光了?」
「喔……那這樣就只是調包啊?不是就這樣而已嗎?」
「剛剛我用位置把電扇分成A和B對吧?」
「嗯。」
「阿姨為了某件事,所以把A換到B的位置,把B換到A的位置,對吧?」
「嗯。」
「可是在那之前,其實壞掉的是A,也就是沙發那支。阿姨嚴格來講其實調換過兩次。」
……
我的腦筋慢慢打結,筱樹彷彿聽出我的困惑,笑了一下又繼續說明。
「阿姨本來就比我們早起,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她在我們起床之前,本來在客廳就有一段很自然的單獨時間。我們一直把弄壞的時間認定在出門後所以都忽略掉了。如果只是要準備早餐或做出門準備並不會有什麼大動作把電扇弄壞,但是……」
她深吸一口氣。我屏氣凝神。
「如果是做運動就會出現比較大的動作,不小心打到或撞到的力道也比一般來得容易導致故障。沉默的電扇、意外來不及拿出的運動遊戲片、胡亂收拾的本子,通通都是根據。」
「……」
「方便理解一點,照時間還原整件事大概是這樣。在悶熱的天氣裡,怕熱所以懶的出去的阿姨,早起在家做運動的時候,因為不擅長遊戲,動作太大不小心打壞沙發旁邊的電扇,緊張之下,急急忙忙的將桌子和遊戲機塞回原位。
確定我們睡得跟死豬一樣沒因為聲音驚醒之後,因為怕被發現,而把電腦旁邊的電扇調包,忙完之後才準備叫我跟凱唯起床,我們那時的電扇因此才能正常運作。後來她就因為公司的事先出門。」
「因為要準備開會吧。」
「是嗎。總之我們出門之後,阿姨因為忘了一些資料還是因為什麼事又回到家裡,處理期間受不了炎熱,再次交換了兩支電扇,結果出門前忘了交換回來,還忘了把沙發旁邊那支的插頭插上,因此被你這個吃飽太閒的人懷疑半天,整件事就是這樣,喵~」
「……那個電扇真的表裡如一的兩光……是說她是白癡嗎?就算有換回去,玩電腦的時候去開還不是會發現壞掉?」
「這點我就不清楚了,或許她覺得比起早上都還好好的,而且還有兩個人能證明的那支,另一支被發現感覺還比較自然吧?只要她不說自己有用過根本等於沒有人碰過,跟大家一起懷疑或打哈哈也比較容易。或是她之後想再買一支一模一樣的遞補……我也不知道。」
比起這個,有件事比這個更令我在意。
「她怎麼會突然想運動啊?平常連買便當都嫌懶的人耶。」
筱樹一聽笑了起來。
「除了健康,對女生來說,當然就是為了減肥吧?」
「她幹嘛突然減肥啊?還為了遮醜還搞那麼多招數,那歐巴桑真的有病耶。」
我無法相信的抱頭慘叫。
筱樹突然感慨的重重嘆了口氣,接著說出的話變成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很久沒見的老公要回來,當然想讓他看到比較漂亮的自己啊。」
「屁咧~那個歐巴桑耍什麼少女啊──噁爆了!」
「幹嘛這樣,女人不管幾歲,內心都有個少女啊,而且就是你跟凱唯之前那樣笑她,阿姨才會做那麼多不想被你們發現吧?多聊聊就知道,其實阿姨的內心還蠻纖細的。」
「但居然還調包!內心是有多脆弱啊!?是想多少女啊!?」
「阿姨的少女力應該遠遠超過你想像吧?她之前跟我說她最近跟叔叔開始用SKYPE了,濃情密意的感覺,聽說就像剛談遠距離戀愛一樣喔。」
筱樹羨慕又帶點意味深長的笑聲,聽的我是啞口無言。
我後來檢查了電腦桌下面的線路,集線的東西全都被解開,電線像是鬆綁的長髮散亂。
「晚上要來嗎?」
在房間玩掌上型電玩的時候,我這麼問筱樹。
「……不要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問這句話。」
「吃完飯家裡有蘇打雪糕,到時順便PK啊,看要玩Wii還是PSP什麼的。」
「哼哼,確定不是你要吃的嗎?」
「才不是咧。」
呵呵……是嗎。從剛才回話就越來越慢的筱樹,說完這句話就陷入沉默。
「……妳真的中暑喔?」
隔了十秒她才唔呃了一聲,然後深深吐了一口氣。
「不會吧……妳是忍到現在嗎?我以為妳在騙人……」
「反正是哪個……呃……」
「妳還好吧?」
「反正……」
還沒講完電話就突然掛了。不知是沒電還是按到。不過是哪個都無關緊要。
反正冰庫的冰棒會跟我一起迎接答案吧?還有沉默的金星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