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聊天,朋友羨慕我,「妳職涯福氣不淺,碰到的都是好人老闆。」
我笑了笑,「壞的,只是沒寫出來罷了。誰都會遇上牛鬼蛇神。」
當這個話題結束很久以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心思,一直停留在朋友說的那句「好人老闆」上。我真正想說的是,好人老闆,其實是不存在的,以我的經歷來看,好人,不一定是好老闆。但凡起過發聾振聵作用的好老闆,在很多人眼中,又無法全然統稱為好人。
我爸爸,是同事與部屬口中的好人。幼年時期,和爸爸共事的人見了我,第一句話,總是說,「妳爸爸呀,真是個好人。這年頭,能和一個好人共事,已經很難、很難了。」
那時,我心目中對於好人的定義,十分朦朧。書上學到的成語,義薄雲天、肝膽相照、當仁不讓,算是好人的形容詞吧?這些形容,爸爸都當之無愧,但媽媽不以為然,反而奉告我,職場上,最好別當甚麼好人。情啊義啊,都不及自己的命要緊。
在職場的最初五年,我碰到的課題,與好人和壞人無關。最大的掙扎是,我要當一個怎樣的人?然後好好作為那個人?在適性發展與物競天擇之間,我最後選擇了生存(這也非常符合我的人類圖設定,從我眼中看出去的視野,永遠只有生存:誰可以活下來?我要怎麼活下來?)。
於是,接續的幾年,變得相對容易,因為我只需要成為活到最後的人,感覺在玩大型的魷魚遊戲,只要對自己的弱勢了解得夠深,合縱連橫的策略就會相對精準。
我在剛剛開始得心應手生存之際,遇見了塔尼亞。依照任何人的標準,塔尼亞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身為我的直屬主管,她情商智商皆出色,從不將私人的情緒遷怒於團隊,棘手的事情一向身先士卒。更重要的是,她奉行抓大放小的原則,給予每一個人極大的自由。
與她共事,讓我感受到平等與尊重,和我經歷過某些主管的白色恐怖統治,截然不同。在塔尼亞的羽翼之下,我擁有自己的一方田園,偶爾聽聞外面風強雨驟,我的門廊屋瓦,晴爽不濕。
原本以為,日子可以繼續這麼悠然寫意。直到國際大老闆來訪,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工作得如此偏安與蝸居。
在盤根錯節組織裡,本來不可能人人頭角崢嶸,只要本本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偏安與蝸居,亦不過不失。但,當大老闆伸出手與我相握,表明他從未聽聞過我的份內職掌,對我負責的事務相當陌生的時候,我受到不小的震驚,觸動了我最敏感的求存神經。
如此,我開始以不同的眼光,打量塔尼亞的領導風格。在圓融的身段之餘,塔尼亞是我見過最擅長化繁為簡的主管,只要有一點點過於繁複、遭人疑議的風險,她選擇將之簡化、甚至隱遁至二線。
我不覺得這個手腕,是出自擔憂部屬風頭太健的掣肘,相反的,塔尼亞的戰略部署,的確為我省卻了很多通傳的麻煩,使我得以全權為自己負責,不受政治風暴牽扯。想來,這也是她對我個性瞭若指掌後的成全。
然而,當年的我,更在意成名與成功。原本我就很納悶,為何戰功不俗,升遷名單從來沒有我。這背後當然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我只選擇了最單純的歸因:我的主管雖然是個好人,但她將我藏得太深,我難有露臉之時。
和塔尼亞申請轉調他team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黑化得像后宮甄嬛傳裡的安陵容。而塔尼亞鎮定如佛。我瞥見她的眼裡,有一點閃爍,那不是淚光,是因為她看出了我和她的不同:「很謝謝妳願意如實告訴我原因,對職涯保有企圖,一點錯也沒有。我應該相信妳有能力應付人前艱險,那是我深刻排拒的,因此,我也替妳們牢牢抵禦著。現在,該讓妳全權領受。」
離開了塔尼亞的庇護,我一下子從襁褓落入街頭,往後多年,充分體悟了人前榮耀的險惡,人後嘴臉的冷熱。得到過一些念茲在茲的名利,而永遠離開了風雨不侵的淨土。
心眼和手腕,逐漸熟練之後,我也接到過幾次部屬的轉調申請,離開我的理由,和我當年雷同,覺得跟著我沒有前途、發展無著,想到別的地盤闖蕩看看。我表面慈目,心內喧騰似魔,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行啊,祝福你們鵬程萬里。
有個部屬,離開我視線之前,悄聲地跟我說:「妳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哪怕妳的手段看似冷酷,對待我們的心,總是熱的。只是,我現在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好人。」
這句話,使我猛然想起塔尼亞。那年決然離開的我,是不是也說了類似的話呢?經過這麼長久的試煉,連只跟我共事不到一年的部屬,都覺察到我的內外反差,塔尼亞一定看得更清楚,我的骨子裡,住著和我爸爸一模一樣的好人面孔:義薄雲天、肝膽相照、當仁不讓,因此,她選擇盡可能地保護我。
職場上,當一個好人,是一種自主性的選擇,哪怕吃過再多悶虧,人的本性很難被淹沒。但是,成為主管,好人,往往不是最應該扮演的角色,一個啟發我甚深的老闆,曾經語重心長地說,「我的責任,不是讓你們喜歡我,而是盡可能地讓你們觸碰到自己的底線,然後反彈、擴充。」
那些每天都真實地觸碰到自己底線的日子,苦得無法形容。由此生長出來的韌性和信念,亦無比真實。我相信再壞的局面,都能找到相對應的幽默,只要還笑得出來,事情終究會度過。
謝謝我職場上遇到的好人,守護著我的純真。更感恩那些曾被我定義為惡的壞人,他們使我更加清楚,關鍵時刻,關鍵之力,可以盡其在我。
若未來,我還有機會帶領團隊,我將不那麼執著於,要當好人、還是壞人,只希望自己,是能夠帶來刺激、同時提供機會的觸媒,讓每個人學會,替自己打算、籌謀,做一個自己會喜歡、也願意為自己效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