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臨》
「嗯?不認得我了?」他冷哼。
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在我落泊那時,妳就已經把我忘掉了吧。沒想到今天我會出現在這裡?」
「燕飛⋯⋯」
「別叫我!妳的燕飛早在十年前已經死了。」他發出低沈的怒吼。
我背貼著牆,四肢冰冷無力。
1
「小姐,世子來了。」丫鬟樸翠來傳話給我。
「好的,我現在就去。」我朝銅鏡照了照,在妝奩中隨意拿了一支牡丹金簪戴上,這是燕飛兩天前送給我的。
他從小送我的小玩意首飾寶石多不勝數,放起來有十多個箱籠。
「好看嗎?」我問樸翠。
「在世子眼中,小姐就算是剛睡醒的模樣,也是最美的。」
我轉過臉忍不住嘴角上揚。
在偏廳,燕飛正在喝茶,見我到來,便放下茶杯走過來。
燕飛身材修長挺拔,眉間洋溢著自信,周身散髮著年少氣盛的光芒。
他是侯府世子,從小受盡寵愛又聰穎早慧,文轁武略樣樣皆精。
若不是早與我指腹為婚,來說媒的媒婆一定會踏破燕府的門檻。
「薇薇,這個給妳。」他從身後拿出的玉兔小燈籠。
「哇,好可愛。」我接過燈籠雀躍地叫著。
「這是張大師的親手制的燈籠,要提早半年預訂才有啊!」樸翠也跟著興奮大叫。
燕飛只在一旁望著我微笑。
「走吧。」他習慣地牽起我的手。
門前傳來一聲咳嗽聲,父親走了過來。
他慢慢地放開我的手,向父親行禮,完全沒有一點心虛。
「阮伯父,我帶薇薇出去玩了。」
父親點點頭道:「小心照顧雪薇。」
「當然了。」接著又旁若無人的牽起我的手。
父親別過頭,佯裝沒看見。
燕飛從小習武,手掌粗厚長繭,他溫熱的手掌,總帶給我滿滿的安全感。
我望著他堅挺的背影,每每想到他是我將來要相伴一生的人,總是忍不住揚起嘴角。
我們會相愛一生一世。
這並不是一廂情願,我確知燕飛也是作如是想。
今夜是元宵花燈會,上年這個時節,我感染風寒,未能賞燈,非常難過。
那晚,他將我的庭園掛滿了燈籠,還買了好多燈會的小吃給我。
他牽著我的手,一個又一個小攤的慢慢逛,看到我拿起小玩意多看兩眼,就馬上買下。
這一路上就買了七、八款小玩意。
「薇薇,開心嗎?」燈影之下他的俊目閃閃發亮,眼角彎彎的望著我。
我舔了一下小兔狀的拉糖,揚起滿足的笑容:「好開心。」
走得累了,我們坐在河傍的楷梯上,許願水燈在河道上閃爍著希望的燭光。
「妳要不要也許一個願?」
「不用了,我的願望早就實現了。」我笑望著他,只要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別無所求。
「我也是。」他眼角含笑的注視著我。
自我記事以來,燕飛就常常陪伴著我。
我學走路時,常常絆倒,總是他及時拉著我。
我生病時吃藥苦澀,他會帶果甫給我。
我喜愛吃炒粟子。
每逢秋冬,他會帶上熱辣辣的炒粟子給我,坐在桌邊一顆一顆的給我剝好。
我和他根本不用言語,有時只消一個眼神,就知道大家在想什麼。
他抬手輕撫我的臉,我抬頭仰望著他。
他眼神迷濛,臉龐慢慢的湊到我的嘴唇。
我心跳如雷,明暸他想做何事,緊張地閉上眼。
最後,卻只感到額角被輕輕觸碰。
我不解的抬頭看他。
他以帶繭的指腹輕掃我的臉,認真而溫柔的道:「薇薇是我要珍藏一輩子的珍珠,不該被隨意對待。」
我輕咬下唇,心裡動容。
「等我徵戰回來,妳也及笄了,到時我就來娶妳。」
「好。」我用力的點頭。
那時,我以為世間的事就是如此簡單完美。
三天後,我在城門送行大軍,他與承平侯並騎前方,突然拉繮調轉馬頭,相隔著幾千名士兵朝我大喊:「薇薇,等我戰勝回來娶妳!」
少年的笑容張揚跋扈,這舉動無疑是在向全京城宣示主權。
身旁的姑娘皆朝我投來既羨慕又忌妒的眼神。
年長的婦女則是一臉不以為然。
但這些我全不在意,我滿心滿眼也只有那個挺拔自信的少年。
我嘴角含笑,跑前兩步,大喊道:「燕飛,我、等、你!」
他笑容更盛,接著毅然拉繮轉身回到隊列之中。
少年的身影與晨光融為一體。
2
一百年前,李朝覆滅,諸王爭鬥,最後分裂為五國。
剛建國時,我國晉國疆土最大,兵力最強。
但近三年,鄰近的陳國有堀起之勢,常常侵擾邊關,侵佔了晉國不少城池。
一個月前,邊關又再戰敗,十座城池被佔領。
皇上震怒,要派重兵出征,奪回城池。
當年燕飛的祖父便是扶助晉王建國,手握重兵,承平侯自薦去邊關收復失地。
作為世子的燕飛當然也要跟隨父親上戰場。
雖然邊關戰亂,但遠在京城的人,在目送軍隊離開後,雖有一陣的戰爭陰霾籠罩,但很快被京城奢靡軟爛的風吹走了,大家繼續過著尋常日子。
我每個月都會收到燕飛的信,他會在詳細的告訴我在邊關發生的事。
承平侯親自訓練的軍隊非常強旱,三個月內就接連奪回了十五座城池,將陳國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
聽說皇上收到軍訊也是喜上眉梢。
我也甜滋滋的想著他凱旋歸來後,就可以成親。
我的及笄典禮也將近,今天特意去繡坊量定新衣。
繡坊門前有一輛馬車停著,我只好在繡坊旁的酒館門前下車。
甫下馬車走了幾步,酒館突然有一陣騷動,桌椅翻倒,我與樸翠剛好走到正門。
我正猶豫應是走去繡坊還是回馬車避開,還來不及抬腳,一道黑影衝向我,將我脅持住。
森寒的劍刃抵著我的頸項。
「再踏前一步,我就殺了她。」
「小姐!」樸翠剛才被刺客推倒在地。
就見四名身穿平民衣飾的男子手持長劍,站在酒館門前,不敢前進。
「我家小姐是戶部侍郎的嫡長女,更是承平侯的世子的未婚妻子,你不要傷到她。」樸翠站起來大聲道。
我在心裡嘆息一聲,也不知樸翠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
把我的身份亮了出來,刺客知道我身份後,可能就會索求更多。
「我現在要出城,只要我平安出城,便在城外三里放了她。」
我被刺客拽著胳膀一步一步退後的往馬車走去。
他準備乘馬車出城,可是到城外三里就真的會把我放了嗎?
而且和刺客同乘一車,我的名聲也被污蔑了。
我又驚又懼,淚水漱漱滾下,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只能跟著刺客移步。
退到馬車旁,刺客粗魯地推了我一下,吆喝我上馬車,我的腳還在顫抖不已,根本無法邁開腳步。
「走啊!」
他又大力一推,我額頭撞到馬車,驚叫了一聲,霎時頭暈眼花。
突地,身後傳來「噗通」一聲,隨後一物倒地聲。
我扶著額轉過身就見刺客倒在地上,胸口中箭,血已流滿一地。
我嚇得雙手掩嘴蹌踉後退,樸翠也雙腳發軟跪在地上。
幾名持劍的男子將刺客拖走,樸翠勉強的爬起來,走過來扶著我。
我腦海一片空白,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
「姑娘,妳還好吧?」
一道陰影驟然降下,我捂著額抬眼望著眼前的男子。
男子身穿的狩獵服顏色深沈而富有光澤,是上乘的綢緞所制,一對棕色鹿皮長靴更是罕見。
他看起來年約二十五、六歲,濃眉大眼,樣貌俊朗,神態有點輕浮,明明一幅要笑不笑的樣子,卻故作擔憂的望著我。
這男子有事嗎?
這種時候還可以笑得出?
「沒事。」我低頭回答,也順便遮掩我不滿的神色。
「怎會沒事?額頭都長了個膿包。」樸翠在低聲咕噥。
「我的府邸就在附近,姑娘先去治療一下。」
「不⋯⋯」
我還沒有說完,就見他轉身向幾名平民衣飾的男子交待,那幾名男子對他非常恭敬,接著轉身向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道:「姑娘請上馬車。」
他也騎上由下人牽來駿馬。
不一會,馬車就停下,我由樸翠扶著下馬車。
這府邸氣派恢宏,門庭華麗,我抬眼望向大門上的牌匾,黑底金漆以楷書寫著「齊王府」。
不禁眉頭一皺。
原來他就是齊王。
3
齊王是當今皇帝的長兄,由方貴妃所生。
皇上三年前登基,他被賜封為齊王后,自請回去封地去,在關州封地當起逍遙王爺。
三個月前,皇上召他回京協助國事,他才又回到京城。
只是聽聞他為人風流,在關州府邸妾室成群,但正妃位置卻一直懸空。
我們到府時,太醫已經候著,看到我額上腫起一團,也是一呆。
在客房,我拿起銅鏡一照,著實嚇了一跳。
左額腫起一大塊,紅通通的,看上去甚是滑稽。
但是,即便如此,齊王也不應該在那個時候笑吧。
「楊太醫,這傷下個月能好嗎?」
楊太醫一笑:「阮大姑娘這傷看著嚴重,幸好只是外傷,只要定時敷藥,過兩天就能消腫,約莫十天就能好。」
「那就好。」我頓時放下心來,一個月後可是我的及笄禮,怎能頂著一個大膿包上簪禮。
齊王再來客房時,已換上一身華服,皇家的氣派頓時表露無遺。
我正想起身行禮。
「阮大姑娘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他眼神滿是笑意,想是看到我的樣子又忍俊不住。
他是皇爺,又救了我,我又怎能再無禮呢?
但我還是沒忍住,抿著嘴別過臉不再理他。
楊太醫向他告辭,我也正想告辭。
「阮姑娘不如先換過衣服才離開吧。」他毫不避諱的盯著我的胸前看。
我馬上雙手護胸,又沒忍住瞪了他一眼,背過身低頭檢查自己的衣裙,胸前有幾點血跡,而裙擺更有一大片染了血的。
「我命人到繡坊買了一套衣裙,阮大姑娘就將就先穿著回府吧。」
雖然他說話很有禮,但怎麼就覺得有點輕浮。
我沒有回頭。「謝過皇爺。」
齊王送來的衣服,是繡坊最貴的雲緞,比我本來的穿的料子還好。
換過衣服後,我便坐馬車回府。
想著這件事揭過後,就和齊王再無交集。
回到家中,被父親和繼母相繼慰問了一番,我只說頭還很痛,虛應了幾句便回房去。
我也確實受到驚嚇,那天晚上惡夢連連。
第二天早上,下人捧著幾個箱子進來,有天山人蔘、燕窩等珍貴的藥材,下人回報是齊王送給我壓驚的。
我皺起眉頭,只是一點小傷,根本用不著這些珍貴的藥材。
想著過幾天待傷好一點,再親自登門將衣服和藥材一一歸還。
五天後,額頭是消腫了,但是還有點青瘀,我便繼續在家養傷。
樸翠打聽到,那天官兵追捕的一名通輯犯來了酒館,官兵為免打草驚蛇,便穿著便衣準備圍捕他,卻不料被他突圍而出,還抓了我做人質。
當時齊王剛從城外狩獵回來,看到此番景象,便拉弓搭箭,救了我一命。
午飯過後,下人急急跑來傳話,說齊王登門拜訪,父親請我出去。
我頓時皺起眉頭,這齊王是不是太閒了?
4
來到正廳門外,聽到齊王與父親的對話,我停在門後。
「小女和燕世子是指腹為婚,待阮娘及笄後,就準備完婚。」父親道。
「阮大姑娘和燕世子還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齊王幽幽的道。
他語氣怎樣這麼言不由衷?
「他們是青梅竹馬,感情要好。」父親應和。
我走到正廳,拜見齊王。
齊王坐在首席,父親坐在左下席。
他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慵懶地摸著茶杯低,見我到來嘴角輕揚,原本懶洋洋的目光變得灼熱起來。
「看來阮姑娘的傷康復得不錯。」
「阮娘還不快拜謝皇爺的救命之恩。」
「小女子多謝齊王救命之恩,請受小女一拜。」說著我便準備行跪拜大禮。
「慢著。」齊王詭異地笑了笑:「既是救命大恩,豈能就這麼一拜了事?」
我本已撩起裙擺,準備下跪。
他這麼一說,我頓時呆立原地,不知如何回應。
「不過,我暫時還沒有想到,妳該怎麼報恩,這事⋯⋯」他似是認真的想了一想,繼而戲謔的笑道:「就先擱著吧。」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如何回應,轉過頭向父親求救,就見他與我一樣,一臉詫異。
「我還要進宮,先告辭了。」他負手大步離開,完全無視我倆的模樣。
我與父親面面相覷,猜不透這風流皇爺葫蘆里賣什麼藥。
父親沈默了一會,神色凝重的望著我道:「現在只望世子快點回京,你們早日完婚。」
這風流皇爺莫不是相中了我?
等等,我可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才不是他隨意玩弄的煙花女子。
而且我有婚約在身,即使是皇上也不能搶人妻子,想到這裡心也安定了不少。
回到房間看到那堆禮盒,更覺厭惡。
第二天早上,我就遣人把禮合連衣裙一並送回齊王府。
過了幾天也不見齊王有回應,想著他應該只是想在語言上戲弄我一番,也不會真的做什麼出格的事。
一個月後,我的及笄禮到了。
清晨時分,我便起床梳妝打扮。
女娘的及笄禮不宜鋪張,我只是邀請了幾位平時有來往的閨閣小姐來到。
然而有點遺憾的就是燕飛未能在場。
還有,他本來每月都會寄信給我,現在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收到他的信了。
「小姐!」樸翠氣吁吁的跑過來道:「齊王又來了。」
原本在銅鏡前梳妝的我,一個激靈,轉身掃跌了妝奩,首飾散落一地。
「他怎麼來了?我沒有請他。」
「老爺正在正廳招呼著他。」
「我是有婚約的人,他不能對我怎樣。」我再坐回鏡前,對自己說,但我看到鏡中的自己,雙目閃爍著不安。
「呀⋯⋯小姐,斷了。」樸翠正在執拾地上妝奩,雙手捧著一根燕飛送給我凝脂白玉簪,斷開了兩截。
我掂起玉簪,不安感像藤蔓爬滿了全身。
來到正廳,承平侯夫人慈愛的望著我,今天是她為我上簪禮。
齊王坐在首席,父親與繼母,還有承平侯夫人坐在次座。
我先拜見了齊王,他慵懶地地望著我微笑。
拜見父親和繼母時,就見父親神色凝重,而繼母若有所思的望著我。
再拜見承平候夫人後,她對我溫柔地微笑。
我母親李氏與承平侯夫人是手帕之交,兩人感情要好。
母親懷著我時,承平侯夫人便道,要是生女兒,一定要嫁給他們家飛兒。
那時燕飛五歲。
承平侯夫的婢女遞給了我一個方形的小錦盒。
「這是飛兒千叮萬囑,要我親自帶來給妳的。」
「多謝承平侯夫人。」
「打開看看。」
錦盒內是一對罕有的上等凝脂白玉雕成的小兔,小兔互相依偎,狀甚美滿。
我會心一笑,從小我就愛小白兔,可是一抱兔子就不停打噴嚏。
一直以來只能遠觀不能近摸。
我甜蜜地笑了,心裡瘋狂的想念燕飛,很想很想他快點回來。
「𠱓,阮大姑娘,本王也預備了賀禮送給妳。」
說著朝身邊的近身侍衛揚了揚手。
不一會,隨他來的下人搬了一道屏風過來,上面繡著鴛鴦戲水的刺繡。
我神色一黯,但還是忍下來,恭敬地道:「謝過皇爺。」
這種閨房之物,還有那圖畫,實在不合送給姑娘作及笄賀禮。
他是有意為之,想我難堪?
在場人士皆沒有什麼好面色。
接著及笄禮開始,承平侯夫人說了一些為女子該有的禮儀,訓示了我幾句,便微笑地替我簪上發簪。
我摸了下髻上的玉簪,想著自己不久後就可以嫁給燕飛,滿心雀躍。
承平侯夫人會意的朝我一笑,她也是看著我長大,算是我半個娘親。
母親在我六歲時病逝,她常常接我過府與燕飛一起玩,才慢慢沖淡了我的亡母之痛。
「很快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她在我耳邊說起悄悄話,輕輕撫了下我的頭。
「恭喜阮大姑娘完成了及笄禮,那就代表可以隨時嫁人了。」齊王走過來恭喜我。
「謝過皇爺。」
「那本王今天便向阮大姑娘提親。」齊王笑望著我說道。
「皇爺⋯⋯你真會說笑,阮娘已經有婚約在身了。」父親走到我身旁道。
「那便退婚吧。」齊王道。
「皇爺,你這不是在公然搶人妻子嗎?」承平侯夫人擋在我面前。
「既然未嫁,哪算人妻?婚約自是可以退的。」齊王笑意盈盈,對承平侯夫的指摘一點也不覺理虧。
「皇爺,雪薇是非燕飛不嫁,還請你別戲弄妾身了。」我以堅定的目光注視著他。
齊王望著我,收斂了輕浮的笑容,難得露出了嚴肅的模樣:「婚嫁乃是人生大事,本王絕不會拿這種事說笑。本王正式向阮大姑娘提親,準備迎娶她做我的正妃,望阮侍郎認真考慮。」
「皇爺⋯⋯這⋯⋯」父親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說完,他又回復輕浮的笑容,走過我身邊時道:「妳會嫁給我的。」
齊王走後,承平侯夫人緊握著我的手:「別怕,妳是承平侯府的未過門的媳婦,誰也動不得。」
雖然侯夫人的手溫暖而有力,但我還是心底發寒。
5
我攬鏡自照,在京城裡,我確實是出了名的美女,但因為自少與燕飛有婚約在身,也沒有引出什麼狂蜂浪蝶。
自問規行矩步,衣著打扮清雅素淡,行為舉止符合大家閨秀的規範,從沒有做什麼出格或招引人的事。
怎麼這種事就發生在我身上?
及笄禮當晚,父親與我在書房詳談,責怪我招惹皇爺。
我含淚反駁,這根本不是我的錯,只怪這皇爺行事怪張。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怎樣也不會退婚,也叫我最近不要出門,以避閒言閒語。
及笄禮已經過了一個月,我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收到燕飛的書信。
不安的種子已萌芽長葉,快要侵佔我內腑每一個角落。
「小姐,喝茶。」樸翠遞了茶杯給我,我沒有接穩,茶杯著地,水花四濺,瓷片碎散。
樸翠出去找婢女清理,我便到庭院散步,這時下人氣喘吁吁的跑過來道:「小姐,不好了,老爺被刑部關到牢里。」
「什麼?」我瞪著那傳話的下人,整個人如墮冰窖。
經過幾天的打聽才知道,父親被舉報造假帳目,私吞稅收,被收監調查。
我和繼母幾番疏通總算進到牢里探望父親。
父親消瘦了不少,繼母看到他後就哭哭啼啼,父親安慰了幾句,便與我們說:「我是被陷害的。」
「我當然知道,我才不相信父親會做這種事。」我揩了眼角的淚。
「是誰陷害老爺?」繼母邊哭邊問。
父親沒有理會繼母,只望著我道:「昨天,齊王來了。」
我皺起眉頭,繼母也停止哭泣。
「他說只要妳肯退婚,再答應他的提親,我就會沒事。」
「是他!」我攥起放桌上的手。
「那便退婚吧!嫁給皇爺不是更好嗎?」繼母道。
「妳閉嘴!」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父親就狠狠的瞪了繼母一眼。
「君子一諾千金,我寧願死也不會讓阮娘退婚,而且我根本沒做,清者自清,這件事遲早會查個水落石出。」
離開刑部後繼母被父親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讓淚水在眼眶打轉。
我被父親感動,卻又為他擔心。
若然齊王要陷害他,會這麼容易讓他脫身嗎?
在馬車上,繼母突然抓著我的雙臂道:「薇兒,求求妳退婚吧!只要妳嫁給皇爺,老爺就會沒事。嫁皇爺有什麼不好,他比燕世子還尊貴呢!」
我慢慢的掙脫她的手道:「母親,妳放心,只要燕侯爺回來,以他在朝庭的地位,定能保父親平安。」
「真的嗎?」繼母似在慌亂中抓到一條救命索,雙目充滿期望。
「到時燕侯爺凱旋回歸,聲勢更大,一定可以替父親平反的。」
「沒錯,沒錯。希望燕侯爺快點回來。」
回到家中,下人遞給我齊王府的請帖,齊王邀我過府一聚。
我接過請帖,用力將其撕個稀巴爛,再掉到地上用力的蹂躪,直到自己渾身泛力,跌坐在地。
他,為什麼非要糾纏著我不放?
6
戰報又再送達京城,皇上大發雷霆。
邊關戰事連連失利,承平侯之前奪回來的十五座城池,又被搶走,還又輸了八座城池。
在戰事僵持了一個多月,皇上與陳國使節簽了議和書,雙方協議停戰十年,附帶又割讓了十座城池給陳國。
我聽到這消息後,腦海一片空白。
既擔心燕飛,又擔心父親。
繼母衝到我的房間,用力的搖著我的肩膀,六神無主的大喊:「怎麼辦?老爺怎麼辦?」
我讓樸翠趕她出去。
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齊王又送來請帖,這次繼母哀求我去見齊王,並讓我求他放過老爺。
我心亂如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便獨自去了牢里見父親。
父親只道:「當年訂親時,人們只謂我高攀了侯府。現在侯府遇難,我們更不能退親。妳不用擔心父親,大不了就是一死。」
我想著父親的話,又想到燕飛的安危,渾渾噩噩的坐馬車回府。
「樸翠,打水給我洗面。」推開房門後我道。
但遲遲樸翠遲遲沒有回應。
「樸翠?」我再走出門口,站在廊道,卻發現庭院空無一人,連平日在院中的灑掃粗婢也不見了。
在柳樹後,露出一袂衣角,我突地打了一個寒顫,連忙退回房中,正要關上房門。
一隻骨節分明,青筋突現的手抓住了門框。
「這就是阮府的待客之道嗎?」從門縫間,齊王露出了一個沒有笑意的微笑。
我咬牙再用力推門,齊王撐著門紋絲不動,輕挑眼眉地笑看著我做著徒勞無功的事。
「你到底想怎樣?」我放棄與他鬥力,站門口不讓他進我的閨房,這裡只有燕飛可以進來。
「本王送了十多個請帖邀妳到府,妳卻不來,我只好冒眜前來。」他雙手負後,堂而皇之的繞過我,走進我的臥室,坐在桌上,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茶涼了。」他搖搖頭的放下茶杯。
「你想說什麼?」
「承平侯現在自身難保,妳覺得他還救得了阮侍郎嗎?」他含笑的望著我,像在看一場鬧劇。
「你⋯⋯」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嫁給我有什麼不好?只要妳嫁給我,我會將府里所有的姬妾遣散,以後就專寵妳一人。」
「多謝齊王的厚愛,妾身實在是無福消受,請你另覓佳人。」我低首咬牙切齒的道。
他走過來,食指輕抬我的下頷,注視了我一會道:「就是這種眼神,不服輸,倔強。」
他突然抓緊我的後腦勺,低頭強吻我。
我大吃一驚,用手捶他的胸口,卻像捶在牆壁似的。
我氣惱的咬他的唇,一陣血腥味湧入嘴裡。
他終於放開了我,以手背抹去唇上的血,眼裡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要妳嫁給我,本王還有很多的方法,只是⋯⋯看到妳這張臉,本王實在不捨得用在妳身上。但妳別忘記,我救過妳一命,現在我要妳以身相許。」
我用手䄂大力的擦了幾下嘴唇:「你滾,我就算死也不會嫁給你的。」
「很快,妳就會改變主意了。」他負手跨過門檻,慢慢的離開了。
7
繼母事後來找我,知道我還是不願意改變主意,又哭又鬧。
「是妳讓齊王進來的吧?」我狠狠的盯著繼母。
「是又如何?我只是為了這個家,為了老爺。他也是妳父親,難道妳就為了自己,見死不救嗎?」她馬上止住了哭意,還開始責備我。
「若然我改變了主意,父親才真的生不如死!」我拍案怒道。
「妳⋯⋯妳就只顧著自己,完全不想想,妳的弟妹怎樣了嗎?我平時也待妳不薄,妳就這樣忘恩負義嗎?」繼母抖著手指著我道。
「總之,我只會嫁燕飛,我困了,樸翠送李娘離開。」
繼母用怨恨的眼神瞪著我,不甘不願的走了。
承平侯所率領的軍隊終於回京,卻個個垂頭喪氣,傷兵不少。
皇上在朝堂上,收回了承平侯的兵權和封號。
承平侯回到家中後,關在書房中閉門不出,後來夫人發現他用長劍自刎,伏在書桌上。
那時,燕飛正在我的庭院。
只是一年末見,卻彷如隔了個前世今生。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眼裡再沒有光彩,只有戾氣與仇恨,和更多的失意。
「我現在不是燕世子了,妳還會嫁給我嗎?」他自嘲地道,眼裡閃爍著不安。
「我喜歡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無論你變成怎樣,你都是我的燕郎。」
燕飛動容的擁緊我。
「我一定不會讓妳受苦的,這失去的一切,我一定會再十倍的拿回來。」
我依偎在他的胸膛,心想著就算以後吃粗茶淡飯,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滿足了。
不久,有下人過來告訴我們侯爺自盡的事。
燕飛愣住了,還是我提醒他趕快回府。
我與他一道回府,看到燕夫人哭得撕天搶地,燕飛過去摟著她。
我站在一旁默默流淚。
世態炎涼,燕伯父的喪禮,只有我一個人來,燕夫人心力交瘁,臥病在床。
一下子遭受這麼多打擊,燕飛守在靈堂前,沈默不語,目光空洞。
我過去擁著他,他頭埋在我肩膀之上,低聲痛哭。
後來輕輕的感嘆一句:「幸好還有妳。」
傍晚,我離開燕府,坐馬車回家時被攔截。
只聽到馬車外有人道:「齊王請阮大姑娘到馬車上一會。」
我掀開布簾一角,前方有一輛華麗的馬車。
「請回皇爺,這樣見面,不合禮儀。」
「皇爺說,這是有關燕飛將軍的事。」
我皺起眉頭,心裡再次湧現不安,只好答應去對面的馬車。
齊王的馬車比我的大上一倍,裝潢華麗,我坐在離他最遠的位置道:「皇爺召見妾身,不知有何急事?」
「不急,本王先帶妳去一個地方。」
接著馬車動了起來。
「你這是要帶我到何處?」我堅靠車門,準備隨時跳車。
「阮娘稍安無躁,不遠,馬上就到。」齊王似笑非笑的望著我。
我還是按奈不住揭開窗簾的一角,馬車走過我剛才過來的路,這是⋯⋯
8
馬車停在燕府附近。
燕飛的宅外圍滿了官兵,還有⋯⋯囚車?
「看到了嗎?」一道熱氣吹入我的耳朵。
我嚇了一跳,連忙站起,頭撞到馬車頂。
齊王馬上哈哈大笑。
我卻沒心情理會他,正想下馬車去找燕飛,卻被齊王拉住。
「今天有人上奏,燕家父子通敵賣國,現在要收監查辦。」
「不會的,燕家是最忠誠的於皇上的。」
「哪又如何?燕家大勢已去。皇上正好可以收回權力。」
「燕飛會怎樣?還有燕夫人⋯⋯」
我一時之間六神無主。
「現在朝堂上不會有人替他們說情,收監後只等秋後問斬。」
我的心徬佛被刺了一刀,痛得無法言語,只能呆望著齊王。
他揚起嘴角,「但如果妳想,我可保他不死。」
我沈默了,轉頭望向窗戶,燕飛雙手被烤上鐵鍊,上了囚車,燕夫人也隨後出來,送上囚車。
「你到底想怎樣?」我依舊望著窗戶,咬牙切齒的道。
「阮娘,」他輓起我一撮頭髮把玩,「妳是知道我心意的。」
「好,我答應你,只要你保住燕飛和燕夫人的命。」我最終還是轉過頭來,正視著他。
「很好,薇薇終於想通了。」齊王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別叫我薇薇!」我抽回自己的頭髮,只有燕飛可以這樣喊我。
想到燕飛每一次溫柔的叫喊,我忍不住眼眶酸澀。
齊王心情很好,沒有在意我明顯的抗拒:「那我以後叫妳小薇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親手寫了退婚信著人送到牢里。
五天之後,皇上下旨,指通敵賣國並無實證,但戰敗害晉國被逼割去大片土地卻是事實,燕飛兩母子被貶為庶民,逐出京城,永生不得進京。
第六天,父親從刑部放監出來,齊王派人上門提親。
他一回來就叫我到書房,一見面就重重地摑了我一巴掌。
罵我貪慕虛榮,竟然在燕家最不濟時退婚。
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這是齊王開出的條件。
我知道齊王的目的,就是要燕飛恨我一輩子,要燕飛認為我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女子。
早上傳出我向燕家提出退親,中午又傳出我與齊王訂婚。
全京城的民眾都把我視為薄情寡義之人。
反倒是繼母,在我接受了齊王的提親後,對我巴結奉迎。
自從決定嫁給齊王那天,我就將自己的心封閉起來。
父親打我,我不傷感,也不委屈。
街上的人對我指指點點,我視若無睹。
只要想到燕飛還活在這天下的某一個角落,我就能接受這一切的磨難。
一個月後,我與齊王大婚。
樸翠說父親在席上完全沒有好臉色,整個宴席一直在喝酒,最後由四名下人抬上馬車。
齊王也喝了好多酒,酩汀大醉的撞入新房,粗暴的佔有了我。
那晚,他一直喊著一個名字,叫阿瑾。
8
成婚後第二天,父親請辭了戶部侍郎的職位,準備離開京城。
我多次求見,他卻不願見我。
父親離開後,我大病了一場,齊王多次來看我,難得露出擔憂的神色。
他也的確遵守承諾,譴散了關州的所有姬妾,整個齊王府就只有我一名正妃。
只要不想起他陷害父親入獄,只要不想起燕飛也可能是他加害,用來作為和我談判的條件,他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夫婿。
除了成婚那天,他待我粗暴不堪,婚後他都待我很溫柔。
京城最好的繡坊、珠寶閣及胭脂店的掌櫃,每月都會為我送來最好、最新的布緞、首飾和胭脂水粉。
只是,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一直摸不著頭腦,齊王為何對我如此執著?
直到我進宮拜見齊王的生母方貴妃,從她一閃而過的驚愕眼神中,看出了一點端倪。
後來,太后也召見了我,她看著我時也閃了神,然後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望著我。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卻無法知道是什麼原由。
兩年後,皇上突然得了一個怪病,群醫束手無策,十日後駕崩。
全國哀悼一個月,新皇由年僅十歲的太子登上。
而齊王成為了攝政王,所有的國事由他決策。
齊王府的人口簡單,只有我一名王妃,日子本應清閒易過。
但是相思的苦,像針一樣,日日夜夜,扎在我的心頭。
每逢元宵,我都會仰望天空,替燕飛許了一個願。
願他一生平安順遂,然後將寫好的願望的紙船收到錦盒中,期望有一天,可以到河邊放水燈。
又過了三年,齊王發動宮變,自立為皇。
然而,他沒有封我為皇后,只封我為貴妃。
他將前前皇上的一位妃子封為皇后,眾官嘩然。
有年老的忠直之士上諫,請他收回成命,卻被齊王命人拉出去打了五十大板,回家後傷重不治。
至此就再沒有人敢提及此事。
進宮後,我終於看到這位孫皇后,我倆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
隨後,孫皇后莞爾一笑,也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望著我。
孫皇后的閨名是孫若謹。
也就是齊王在成婚當晚叫著的名字。
見過皇后之後,我去了找齊王的生母,現在的皇太后,詢問她有關孫皇后的事。
太后同情的望著我,將齊王和孫皇后的事告訴了我。
齊王與當時的太子同時喜歡上太傳之女孫若瑾。
後來皇上指婚,將孫若瑾指了給太子做側妃。
齊王從此就變得陰陽怪氣,後來在得了封地後,就直接留在封地,不再進京。要不是皇上下旨要他進京,他也不會來。
我與孫皇后有七成相似,原來我一直是她的替身,用以撫慰齊王的相思之苦。
我積壓在內心的種種痛苦與委屈終於爆發。
就因為這微不足道的理由,他毀了我的一生。
一晚,我裝病,他來了看我。
自從他立了皇后之後,鮮少再踏入我的宮中,我是舒了口氣。
當他坐在床沿慰問我時,我將藏在被褥下的匕首往他身上刺去。
他敏捷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抽走了我的刀,用陰沈的目光注視著我:「妳知道妳在做麼嗎?妳在找死嗎?」
我揚起淒冷的微笑:「在嫁給你的那天,阮雪薇就已經死了。」
「小薇,雖然是我用計逼妳嫁我,但這些年來我都待妳不薄,為何妳仍不甘心?」
「由始至終,我只是一個替身。就因為我和皇后長得相似,你就強搶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大吼,將這些年的憤怒委屈一一的發洩出來。
「就算是替身又如何,妳還不是享盡了榮華富貴嗎?現在我是皇上,妳是貴妃,這是世間多少女人想要而不得的尊榮。」
「皇上的恩典,妾身實在是無福消受。既然皇上已得了真心所愛之人,請放我出宮吧。」
「就如妳所願。」他用力將刀擲在地上。
9
齊王將我安置在城外的一座皇家別苑,名為雲煙別苑。
他安排了守衛守著,我可以出入附近的小鎮,但不能離開別苑太遠。
遠離了皇宮,遠離了齊王。
我才真正覺得舒心。
但仍然不禁為自己感到倒楣,我現在一切的遭遇,竟然只是因為和一名女子長得相似。
每想到這裡,我更恨齊王,這無法渲洩的痛,暏得我心胸悶痛。
結果,我又大病了一場。
小鎮的醫師無法醫治,樸翠著急,只能求駐守這裡的侍衛長去請太醫。
侍衛長去了兩天才回來,帶了一名年輕的太醫來。
侍衛長說當時沒有太醫願意來別苑,他太醫殿磨了兩天,只有這位剛就任的年輕太醫,願意走這一趟。
雖然我在房間病得迷迷糊糊,卻還是清楚聽到侍衛長與樸翠的對話。
其實,我並不想召喚太醫。
我甚至在想,這樣病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也不知燕飛現怎樣了,他過得好嗎?
經過多年,燕飛的模樣越來越模糊。
我只依稀記得,他開朗的笑容,充滿自信的神態,在我心目中永遠都是那個陽光般的少年。
這場大病,繼繼續續拖了一年多,也唯有萬太醫,願意每隔幾天長徒拔涉的來替我看病。
「娘娘,妳的病由憂思而起,只要保持心境愉快,少憂思,就會很快康復。」萬太醫替我把完脈後道。
我苦笑:「萬太醫,我現在這樣的境況,如何能開心起來呢?」
「人的煩惱都是自尋的,若要遠離痛苦,需先原諒別人,也是放過自己。」
「可是,我放不下,哪又怎樣辦呢?」
「放下與否,也只是一種執念,你以為的恨,是在折磨那個人,其實是在折磨自己。」
我凝視著萬太醫,他面容清秀,看起來才二十歲左右,與我年紀差不多,身上卻有一種淡然飄逸的氣質,與他聊天,我感到平靜。
萬太醫寫好了藥方,便向我告辭,他收拾藥箱準備離開
「萬太醫⋯⋯」我不自覺的叫住了他。
他正要跨過門檻,轉過頭來看我:「娘娘,還有什麼不舒服嗎?」
「要是我還是不舒服,你還會再來嗎?」
「只要娘娘需要在下,我便會來。」他笑得清風淡然。
10
萬太醫依舊每隔三天便會來找我,他出身自洛城的醫藥世家,母親篤信佛理,從小就耳濡目染,所以為人十分豁達淡然。
漸漸的,我也將自己的心中所想告知了他,畢竟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當年我退婚又訂婚的事鬧得熱烘烘,只要稍為打聽也會知道。
萬太醫只叫我好好過現在的日子,不要再想從前,還送了幾本佛經給我。
我開始抄經學佛,確實獲得心靈上的平靜。
又過了五年,從侍衛口中得知,與陳國的和議已過,邊關戰事又起。
陳國這五年兼拼了吳國和楚國,成為了比晉國更為強大的大國。
聽說在五年前,陳國的大將軍蔣青雲收了一名義子,名叫蔣宴遠。
他是蔣青雲座下的猛將,精於計謀,驍勇善戰,在三年之內,滅吳攻楚。
近年蔣青雲因為年事已高,舊疾復發,已經無法再徵戰。
這次攻打晉國就是由蔣宴遠做大將軍,親自率軍攻來。
相比起陳國的猛將如雲,晉國的武將自燕府被滅後,就顯得凋零,而且大家也不願再去邊關徵戰。
一來蔣宴遠這幾年的戰功彪炳,聲勢浩大,早已震攝八方。
二來僥倖打勝仗還好,要是打敗仗,很可能成為下一個燕府。
朝堂上各人你推我避,就是沒有人願意出征。
齊王氣不過,決定御駕親征。
眾大臣上諌勸喻無果,只能順從。
我在別苑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裡無不希望,他最好被那個蔣大將軍打敗。
半年後,晉國大敗。
聽說蔣宴遠在戰場上砍了齊王的人頭掛在邊關的城門上,讓他暴屍荒野七天七夜,不准別人來收屍。
消息傳到京城後,晉國大亂。
我和樸翠收拾細軟,準備逃走。
侍衛們也趁機作亂,將別苑值錢的東西都搜掠一空。
還有幾名侍衛想打我們的主意,幸而侍衛長為人正直,救了我和樸翠。
萬太醫這時駕著馬車來到了別苑,侍衛長送我和樸翠上了他的馬車。
「張侍衛長,你不走嗎?」我掀起布簾問道。
「不,我要保護這個城鎮的居民,還請娘娘快走吧。」說完他向我行禮道別,轉身帶領其餘的侍衛到城鎮去。
「陳國的軍隊到京城了嗎?」我到馬車外與萬太醫並肩而坐。
「嗯。」萬太醫凝重的點點頭:「京城的城門已經緊閉,我半個月前出了城辦事,途中就聽到戰敗的消息,擔心娘娘,便過來看看。」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們現在去哪裡?」我問道。
「去洛城吧。那裡離京城很遠,到時娘娘就可以不用再做娘娘了。」
「你還記得我講過的說話。」
「娘娘講過的說話,我都記得。」
「可是,你知道的⋯⋯我心裡已經⋯⋯」
「娘娘,愛一個未必一定要擁有她。只要看著她過得好,看著她開心,看著她和所愛的人在一起,於願足矣。」
我望著萬太醫的側臉,久久無法言語,心中好像領會到什麼。
「待局勢穩定,妳就可以去找妳的心上人了。」
「他一定很恨我。」我苦笑。
「但總比忘記妳好吧。」
「為什麼你總能將壞事說成好事?」
「每件事的好與壞,本來就由人心決定,而不是事件的本身。」
我怔怔的望著前方,品味著萬太醫的說話。
11
出了雲煙別苑的叢林小道,馬車上了官道後,馬車、牛車、背著包袱的人群潮多,民眾都收到消息,不日陳軍便會來到京城,大家都往南方逃走。
晚上,我們與其他難民一起在破廟過夜。
第二天清晨,我們準備繼續南下,遠方卻傳來如雷的馬蹄聲,半空中一片沙塵滾滾。
有人大叫:「陳國打到來了!」
大家爭先恐後的逃跑。
我們也立即上馬車,快馬加鞭。
然而馬車始終不及駿馬快。
一隊百來人的騎兵很快追上我們,將我們與一些難民重重包圍。
「是陳國的騎兵。」萬太醫皺著眉低聲道。
為首的將士下馬,拿著一幅畫向在場女士逐一對比,然後捉了好幾名女子。
接著來到了我們的馬車,大喊道:「裡面的人出來。」
我掀開了布簾,緩緩的走出來。
將士比對了畫像,然後道:「其他人都放了,把她帶回去。」
「等等,你們要對她怎樣?」萬太醫走過來問道。
將士沒有理會,馬上有兩名士兵捉住了萬太醫。
樸翠被趕下車,一名士兵上來駕著我們的馬車朝回頭路走。
「小姐!」
樸翠的呼喊,越來越遙遠。
恐懼像網將我緊緊的包覆著,之後要面對什麼樣的境況,我完全想像不到。
我又被送回雲煙別苑,像以前一樣生活。
只是門外的侍衛換成了陳國的士兵,我不能自由出入別苑,也無法知道京城現在怎樣,更不知道是誰要禁錮我。
我只是一個失寵的妃子,父親早已經離京,無權無勢。
為什麼要勞師動眾的抓我回來?
我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
只是以前還有樸翠和萬太醫和我聊聊天,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靜得跌針可聞。
回到別苑後,我總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
特別是在晚上,迷迷糊糊之中,常常看到有一個人影站在窗邊,當我起來時,卻只見窗戶輕搖。
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這晚,我決定裝睡。
將所有的衣服塞滿被褥,然後拿起一盞熄滅的燭台躲在衣櫃後。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腳都站到麻了。
窗戶被無聲無息的拉開,月光輕瀉到屋內,一道人影扶著窗框敏捷地躍了進來。
他站在窗前一動不動。
月光灑在他的背上,我看到那熟悉的背影,不禁一呆,手一滑,燭台落地。
「誰?」他拔刀走向衣櫃。
那聲音也是如此熟悉。
我處在震驚之中,全身發抖,冰涼的刀刃,也在此時架在我的頸項。
月光被他擋著,黑沈沈一片,我看不到他的樣子。
「是⋯⋯我。」我不確定的地道。
他收回刀,就著月光撿起地上的燭台,從懷裡拿出火折點燃燭台。
燭台亮起的一剎,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眼前的人,既陌生又悉熟。
他真的是燕飛,卻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少年。
十年過去,他的青澀盡退,輪廓變得剛毅冷硬,眼神充滿戾氣,額間有一道疤痕划過右邊眉角。
「嗯?不認得我了?」他冷冷的道,把燭台放到圓桌上,再走過來。
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冷哼:「在我落泊那時,妳就已經把我忘掉了吧。沒想到今天我會出現在這裡吧?」
「燕飛⋯⋯」
「別叫我!妳的燕飛已經在十年前死了。」他發出低沈的怒吼。
我背貼著牆,四肢冰冷無力。
12
我知道他會恨我。
可是,知道和親身經歷是兩回事。
他的眼神再無愛意,只有無盡的恨意。
那充滿恨的眼神如刀,一刀一刀的將我凌遲。
「別裝可憐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不會因為妳流兩滴眼淚,就什麼都依妳,連天上星星也願意為妳摘下。」
「我⋯⋯對不起。」
「現在才來求饒嗎?知道後悔了嗎?」
「燕飛,其實當時是齊王用計逼我與你退⋯⋯」
「逼妳?」他冷諷:「齊王都死了,妳現在把所有責任推到他身上,也無從對質。」
我深吸一口氣,別過臉,壓抑著哭意,就知道所有的解釋都是徒勞。
燕飛粗暴的捏著我的下頷,硬把我的臉轉向他。
「怎麼了,現在連看也不想看我了嗎?終於不裝了嗎?」
「你到底想怎樣?」我從沒有想過,我們的對話會變得如此劍拔弩張。
他凝視著我,視線移至的我的頸項,再往下移,呼吸聲變重,眼神變得深沈。
全部衣裙都塞進了棉被中,我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里衣。
從他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想做什麼。
「燕飛,不要⋯⋯」我惶恐的哀求。
不要這樣對我。
不要把我當成發洩恨意的工具。
「還裝什麼,妳不就是用身體來換取榮華富貴嗎?現在,我也能給妳。」
說著便將我橫抱起來,毫不憐惜的丟在床上。
他開始脫衣,我退到床角,全身發抖。
脫掉上衣的他,身上滿布大大小小的疤痕。
我一時看呆了,這些年他是怎樣過的?
他爬到床上,一手攫住我的臉頰,粗暴的吻著我。
一手用力的扯開我的衣襟,以最屈辱的方法佔有了我。
事後,再也不看我一眼,隨意的套上衣服就離開了。
我躺在床上,哭了,又笑了。
燕飛,回來了。
但他,很恨我。
之後的晚上,燕飛夜夜如此對待我。
我終是忍受不了,心感郁結,之前的舊疾又再復發,發熱了好幾天。
迷迷糊糊之間,只知道不停有太醫來為我把脈,有人餵我吃藥。
但是,高熱仍舊不退。
每次太醫診斷過後,都聽到他的怒吼。
「妳想就這樣死掉嗎?沒這麼便宜的事,沒有我的許可,妳不能死。」
萬太醫說過,愛的反面就是恨,他現在有多恨妳,就是曾經有多愛妳。
很好,我很高興,他曾經如此的愛著我⋯⋯
很好,我也能將壞事變成好事了。
13
十天之後,我總算退燒了。
迷濛的張開眼,看到樸翠含淚又蒼白的臉。
「水⋯⋯」我喉嚨乾澀,灼痛難當,聲音像被滾輪輾過的沙礫。
樸翠替我倒了杯暖水,扶我起身喝下。
「我去找萬太醫來。」說完飛也似的衝了出去。
「她怎麼了?」門外傳來燕飛暴躁的質問。
「娘⋯⋯小姐醒了,我去找萬太醫來。」
接著沈實幹煉的腳步聲急促的走近,他推開了房門,走到床頭,低頭凝視著我,神色複雜難辨。
萬太醫隨樸翠來了。
他替我把脈,眉頭一直深鎖。
「我⋯⋯怎麼了?」我艱難的張口。
「娘娘,妳要有心理準備,以妳現在的身體狀況,最多只能再活五年⋯⋯」
萬太醫還沒有說完,衣領已被燕飛抓住,整個人被提起,腳不沾地。
「庸醫,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不是要你斷定她能活多久,而是要你把她治好!」
即使面對這種狀況,萬太醫還是不慌不懼。
「我倒想問問蔣將軍,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讓她如此氣郁?」
燕飛沈默了,慢慢的放下萬太醫。
「就算將軍之前對她做了什麼,請以後別這樣了。娘娘這一生都太不順遂,早年已經一直有所郁結,我好不容易醫治了她五年,才見好轉,你一來又將娘娘的病打回原形,不,甚至比之前更差。」萬太醫以極嚴肅的口吻,甚至是責備的語氣,完全不懼燕飛凶悍的氣勢。
「你說什麼?什麼是早年就有郁結?」燕飛望了我一眼,又望向萬太醫。
萬太醫望了我一眼,我輕輕的搖頭,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燕飛看到我倆眉來眼去,臉色又沈了下來。
「我和娘娘之間是清白的,才沒有你想的那麼齷齪。」萬太醫一語道破了燕飛的心思。
「我尊重娘娘意願,有什麼事,就由她自己來說吧。」
「樸翠,隨我來,我去開藥方,妳馬上去鎮裡買藥。」說著便拉著不情不願的樸翠出去。
燕飛疑惑的望著我。
我喉嚨疼痛,全身乏力,根本什麼也不想說,我轉身背對著他。
「薇薇⋯⋯」這麼多天以來,他第一次輕喚我的名。
「你⋯⋯出去⋯⋯吧,我⋯⋯很累。」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
被摔碎的花瓶,如何修補,也是裂痕處處。
「妳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妳。」
14
我被陳國士兵帶走那天,萬太醫和樸翠跟著地上的馬蹄印,一路回到了雲煙山莊。
萬太醫說,見當時的士兵對我還算禮遇,想必我不會遭受什麼危險。
他們觀察著雲煙山莊的人出入,好幾天都有不同的太醫出出入入。
萬太醫已經猜到我舊疾復發,但卻不知該如何自薦。
一天,樸翠看到燕飛來了,便衝上前相認,萬太醫也馬上自薦。
燕飛便讓他們來照顧我。
聽了樸翠的話,我心裡一陣感動。
「萬太醫,我拖累了你。」我喝了藥後,靠在床頭道。
「醫者父母心,難道看著妳病發,我也不理嗎?」
「他恨我。」
「妳病後,他動搖了。」
「但我們都回不到以前了,我想離開這裡。」
每晚閉上眼,我都想到他對我的種種羞辱。
「那我們便離開吧。」
我托異地望著萬太醫,以為他是隨口說說,但卻看到他眼裡篤定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燕飛又來了。
他站在門外躊躇不前,還是萬太醫請他進來,說有要事商量。
他倆坐在圓桌前,而我半躺在美人榻上,喝著藥。
「娘娘的病情,需要靜心調養,京城的冬天嚴寒。以娘娘現在的身子,會受不了,我建議在入冬前,讓娘娘去南方避寒。」萬太醫道。
「她已經不是娘娘了,別再亂叫。」燕飛凝視著我道。
「那蔣將軍的意下如何?」
他沈思了一會:「如果去了南方養病,她能多活幾年嗎?」
「這個我也不敢保證,但南方氣侯宜人,山清水秀,對身體定然有好處的。」
「這件事,我再想想。」他站了起來,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神色帶點無奈的離開了。
萬太醫追了出去大聲道:「將軍現在已經入秋了,去南方也要一個月,最好盡快起程,不然娘娘受不了。」
「別再叫她娘娘!」遠方傳來一聲暴喝。
萬太醫走回屋裡,一臉笑意。
「你覺得他會答應嗎?」我問。
「如果他還緊張妳,自然會答應。」
「你剛才怎麼叫他蔣將軍?」
第一次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今天又聽到萬太醫這樣稱呼。
「他就是陳國的蔣宴遠。」
「什麼?」我一直以為他只是投靠了陳國,卻沒有想到他就是那名橫掃各國的猛將。
「是啊,小姐,外面的士兵都叫他蔣將軍。」
15
五天後,燕飛派了一隊心腹的士兵,與我們一同南下,當天他沒有露面。
我既舒了一口氣,也禁不住失望。
一個月後,我們到了洛城,萬太醫早就飛鴿傳書回家,讓人安排好屋子。
隨行的士兵就住在驛館。
南方氣侯溫和,而且遠離了京城,我整個人心胸開闊了不少,身體也好多了。
萬太醫在洛城開了醫館,也不再回京城。
他有空閒時,就帶著我遊山玩水,到處觀光。
這是我在與齊王成婚之後,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快樂。
燕飛的心腹,還是一直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不久,從京城傳來一件轟動的事,蔣將軍想解甲歸田,被皇上力勸。
畢竟剛建國,局勢未定,叛軍潛伏在暗處,要不是怯於蔣宴遠的威名,早就作亂了。
最後,皇上下旨派了他鎮守南方,在洛城駐守。
在巿集看到皇榜後,我與樸翠面面相覷。
三個月後,他與軍隊來到了洛城外紮營。
當晚,他就出現在我家門前,一身盔甲,風塵僕僕。
在庭院,我望著他,他望著我,卻沒有再往前一步。
「薇薇,對不起,我錯了。」他抬腳想走向我,最終還是原地踏步。
我垂下眼簾,掩蓋複雜的心情。
「這些年支持我活下來的理由,就是復仇。我那時被仇恨衝昏了頭昏,對不起。」
我眨了眨眼,將淚意逼回去,轉身走入房間,在箱籠里找出裝著紙船的錦盒遞給了他。
他茫然的接過錦盒打開,然後神色複雜的望著我:「薇薇⋯⋯」他眼眶通紅,留下了眼淚。
我微笑說:「我們一起去放水燈吧。」
仇恨帶來痛苦,寛恕帶來釋懷。
雖然我們之間處處裂㾗,但都不是我們有意為之。
既然我們從未忘記對方,那便不要執著過去,好好的珍惜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