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不可預測的危險魅力──瓦昆菲尼克斯

放眼美國影壇，要尋找最會詮釋不安與焦慮的演員，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的名字一定排在前頭。這位今年 48 歲的天蠍座男子，有一種謎樣色彩，最擅長演出情感強烈、心神不寧、面臨極大壓力與往日創傷、或者精神狀態令旁人感到擔憂與危險的角色，他目前已經是威尼斯影展、坎城影展、金球獎、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及奧斯卡獎的影帝。

即使瓦昆的演技與作品有目共睹，但特立獨行的性格令他總是與好萊塢其他知名演員有些距離感。他在乎公正與公益，但不是那種「形象包裝」式的關心，而是在乎到會讓人感覺些許「不方便」的程度。例如他以《小丑》拿下英國奧斯卡影帝時，在台上直接批評演技類入圍名單全是白人演員，形同結構性種族歧視；或是獲得金球獎影帝獎座時，直言大家替澳洲野火事件發聲是好事，但付諸行動保護環境更為重要，「不需要搭私人飛機來到棕櫚泉領獎吧」。後來他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也拿下影帝時，感言總算稍作包裝了，但他仍把握機會疾呼消弭歧視與保護環境等議題的重要性，並且提到人們平日加入咖啡與穀片的牛奶，其製造過程是多麼剝削牛隻。

《小丑》宣傳活動照／IMDb

再把時間拉到十一年前，正當影壇普遍預期瓦昆在《世紀教主》的演出會是獎季大熱門時，他接受《Interview Magazine》訪談時竟說：「那全是狗屎，我不想參與其中，我不相信這種玩意，那是胡蘿蔔，但它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胡蘿蔔。那些獎項完全是主觀的，把人拿來互相比較，是世界上最蠢的事。我在完成《為你鍾情》之後經歷獎季的一切，那是我人生中最不舒服的經驗之一，不想再來一次了」。好在一個月後，他接受《Sydney Morning Herald》訪問，記者問到先前那番談話恐怕危及瓦昆的奧斯卡入圍機會時，瓦昆有了比較緩和的回應：「我明白若沒有奧斯卡提名的幫助，我可能會沒工作，畢竟我沒拍過幾部賺大錢的電影，但獎季種種又總是與身為演員想做的事情有些牴觸，你會想要擺脫這些玩意」。

他的存在就是如此，充滿著「不安定」的力量，總是帶著一點點危險性與不可預測性，有點不融入，甚至有點刺眼，但你又不得不被他的才華懾服。

瓦昆的與眾不同，或許從成長過程就註定了。出生於波多黎各的他，幼年跟隨家人替 Children of God 教派在中南美洲四處傳教，但在父母發現該教教義與信念大有問題之後，決定返回美國。在那段歲月，大約三歲的他曾與家人在船上眼見漁夫如何殘忍地捕捉與殺害魚，他想到先前吃過的魚竟是這樣來的，非常不能接受，此後成為純素主義者（Vegan），並且一路以來都是動物權的堅定支持者。

瓦昆的哥哥，瑞凡菲尼克斯／IMDb

後來全家將姓氏從 Bottom 改為 Phoenix，取其浴火重生之意，並且搬到洛杉磯開展新生活。瓦昆與兄弟姊妹們先是街頭賣藝，後來成為童星，尤其家中長子瑞凡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更是閃耀的新人，在改編自史蒂芬金著作的電影《伴我同行》裡頗受矚目，甚至不到二十歲就以《不設限通緝》入圍奧斯卡最佳男配角。

而瓦昆也有一些演出機會，演藝之路的首次重要突破，是 1989 年在史提夫馬丁的賣座電影《溫馨家族》裡面，飾演一位因父親拋家棄子而痛苦的青少年 Garry，片中有一幕，少年打電話給父親探詢是否能讓他同住一陣子，只見他的表情先是偷偷懷抱希望、在聽見對方回應後心碎不已卻又築起高牆拒絕母親安慰，短短一場戲，瓦昆的表情與肢體動作，真摯詮釋出孤獨青少年的不安、脆弱與故作堅強，即使不是主角，已足夠令人期待他未來的不凡表現。

然而 1993 年的家庭悲劇，讓瓦昆沉寂好一陣子──摯愛的哥哥瑞凡菲尼克斯因吸毒過量身亡，事情發生在日落大道的俱樂部 Viper Room，當時撥打求救電話的人正是 19 歲的瓦昆菲尼克斯，那通電話內容甚至被媒體播出，對他們家人又是一層折磨。有一段時間，瓦昆與家人低調療傷躲媒體。

《愛的機密》劇照／IMDb

後來讓瓦昆重回演員生活的作品，是曾執導他亡兄瑞凡演出《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的導演葛斯范桑新作《愛的機密》，該片女主角由妮可基嫚飾演，已婚的她唆使瓦昆飾演的外遇對象殺害自己丈夫，瓦昆散發出一股危險原始的氣質、但又透出些許脆弱及焦慮，是相當精彩的演出，開啟後續很多表演機會，六年後更以《神鬼戰士》裡面陰險殘酷的反派角色首度入圍奧斯卡。

《為你鍾情》劇照／IMDb

2005 年，美國鄉村歌手強尼凱許的傳記電影《為你鍾情》，更進一步替瓦昆奠定實力派演員的地位，他不僅將主角陰沉黑暗的特質詮釋得絲絲入扣，連歌曲都是自己唱的，精湛演出讓他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或許是太過入戲，在拍完《為你鍾情》那段時間，他的生活頗為糜爛，後來因為領悟到保持清醒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主動前往勒戒所治療。

不過，他拍完詹姆士葛雷執導的《紐約愛情故事》（2008）後，一度表示要息影並成為饒舌歌手，留起超大的鬍子、去夜店唱起饒舌樂，還在參加大衛賴特曼脫口秀替《紐約愛情故事》宣傳時，戴著大墨鏡嚼著口香糖說些奇怪的話。

《我仍在這裡》劇照／IMDb

正當大家擔心這位演員是不是瀕臨崩潰了，答案總算於 2010 年揭曉：他並非真的要離開影壇，只是在演出凱西艾佛列克執導的偽紀錄片《我仍在這裡》。這兩人在拍攝《愛的機密》時結識成為好友，後來凱西娶了瓦昆的妹妹 Summer（已於 2017 年離婚），關係更為緊密，兩人合作拍攝《我仍在這裡》的時期瓦昆都以「入戲狀態」在大眾面前出現，只不過好玩歸好玩，但可能玩過頭了，有陣子瓦昆感覺願意找他拍戲的人變少了，即使仍會收到一些劇本，品質卻不如以往，直到保羅湯瑪斯安德森找他演出《世紀教主》才終於鬆一口氣。

有趣的是，《雲端情人》導演史派克瓊斯曾表示，他因為在那場大衛賴特曼脫口秀裡面看見瓦昆較為柔軟、脆弱的一面，才決定瓦昆就是他要找的男主角。

《雲端情人》工作照／IMDb

《世紀教主》與《雲端情人》讓人可以肯定地說，只要瓦昆願意繼續表演，《我仍在這裡》絕不可能成為他的表演事業終點。瓦昆在《世紀教主》裡面飾演身心受創的二戰退役軍人，這角色充滿動物本能，彷彿人類文明沒能影響到他似的，劇本對其背景著墨不多，但從瓦昆行走與活動的模樣就傳遞出不少資訊，透露出焦慮不安的心理狀態、還有戰爭對他身心的影響；而《雲端情人》裡的瓦昆又是另一種樣貌，他的內斂、內向與對情感的渴求，讓人很容易同情同理，也使得「愛上作業系統」這種有點荒謬的情境看來一點也不蠢，充滿寂寞與傷感的詩意。

在《失控救援》裡面，瓦昆再度演出深受心理創傷所苦的退役軍人，但性格與《世紀教主》的那位大異其趣，雖同樣充滿焦慮與躁動情緒，但從他與老母親以及營救的女孩之間的相處，看得出此人的善良、溫柔與脆弱，瓦昆的動人演出令他拿下坎城影帝，然而並未入圍奧斯卡。

《小丑》宣傳活動照／IMDb

不過到了《小丑》，一切似乎水到渠成，瓦昆飾演的角色亞瑟佛萊克，擁有更容易被美國影藝學院青睞的炫技表演機會，電影本身熱度也夠，終於讓他拿下奧斯卡影帝。這位「小丑」並不特別讓人想起蝙蝠俠漫畫裡的那位反派，而是個深受心理疾病、生活挫折、憤怒與疏離感所苦的社會邊緣人，在正邪之間的模糊地帶遊走。而瓦昆為戲瘦身二十幾公斤，完全投入角色，肢體語言往往伴隨各種不自然的扭曲與抽動，說不出地詭異，在電影前段先是壓抑內心某種難以預測的危險爆發力，越到後段則開始擁抱自身的一切、從容表現自己，這種轉變令人既著迷又恐懼，他的笑容與舞蹈更是令人內心發寒。

瓦昆以《小丑》拿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IMDb

在瓦昆主演的作品裡，他出神入化的演技除了讓觀眾忘記角色背後的演員，還有個出色的強項──即使劇本沒有詳述角色的過去，瓦昆也能純粹透過演出，讓觀眾更理解角色的身心狀況，令角色的質地更為豐富。他把一切未言明的處境融入在肢體動作與神情裡，若遇上擅長用畫面揣敘角色紛雜內心世界的導演，就更能發揮瓦昆的長處。在《失控救援》、《世紀教主》與《寶可噩夢》等作品中都能見到這種特色──反過來也可以說，這類作品一定要有瓦昆這種等級的演技才能撐得起來、表現出足夠的說服力。

《未來，未來》劇照／IMDb

而在較為恬靜溫和又帶著些許傷感的作品裡，瓦昆也能以另一種魅力駕馭，例如《紐約愛情故事》、《雲端情人》與《未來．未來》等等，他的角色面對現實的限制，那股深藏內心的熱切渴望，幾乎讓人心痛，也特別感人，尤其他在《未來．未來》展現的溫暖人性光芒，極富吸引力。

或許目前的瓦昆菲尼克斯，在公開場合與私底下都處在一個最好的平衡狀態。他仍是那位特立獨行、跟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知名演員，但大家已經習慣、接受了他，知道讓他致詞時可能會說出某些令在場人士如坐針氈的話，清楚他受訪時可能會因不知如何回應某些提問而直接走人，明白他對某些議題的立場非常堅定──例如堅持不穿著動物皮毛製作的戲服等等。他是全球知名的演員，但他不需要當明星，不用討喜、去煩惱要如何受歡迎，只需繼續做個優秀的演員，就有許多導演等著與他合作了。

魯妮瑪拉與瓦昆菲尼克斯／IMDb

在私領域，他與女星魯妮瑪拉擁有甜蜜的愛情與家庭生活，兩人當年在《雲端情人》的拍片現場認識，三年後合演《抹大拉的馬利亞》時墜入愛河，之後他們常常一齊出席影展與公開場合、或者走上街頭替動物權利發聲。兩人於 2019 年宣布訂婚，隔年在瓦昆拿下奧斯卡獎後，坐在階梯上吃起素食漢堡相視而笑的照片，成為廣為流傳的愛情終極目標，這對愛侶目前育有一子並將其取名為瑞凡，以紀念瓦昆早逝的大哥。

魯妮瑪拉與瓦昆菲尼克斯／新聞照片

今年十一月，由《神鬼戰士》導演雷利史考特執導、瓦昆主演的《拿破崙》登上大銀幕，兩人睽違 23 年再度合作，年近半百的瓦昆，在片中有一大段時間，視覺年齡與拿破崙很不搭配，畢竟拿破崙當年在土倫戰役後榮升准將時才 24 歲，但導演著重呈現拿破崙的心魔與弱點，角色本身極為符合瓦昆最擅長的「不安全感及焦慮」，瓦昆則讓這位軍事天才在讓人敬畏懼怕之餘，卻也帶著些許滑稽感，並在兩者之間找到最佳平衡。即使《拿破崙》評價兩極，瓦昆的年紀及身高也與本尊不相符，他的演出仍是一大亮點。

瓦昆曾在《紐約時報》的訪談中表示，電影類型或預算規模不在他接片的考量之內，只重視創作者是否有獨到的眼光、以及足夠的能力去完成作品，我想這是瓦昆擔綱的作品無論評價好壞，都別具特色的主因。即使是最接近「主流」的 DC 漫畫改編電影《小丑》，都令人感覺這不是「瓦昆也加入漫改電影潮流了」，而是亞瑟佛萊克一角被帶進瓦昆的氣場與意志裡，以從未出現過的方式呈現。即使瓦昆菲尼克斯的演藝之路時有波折，但他永遠是個能讓人期待的演員。

活動照／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