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關係革命──同居共食的百合觀

2024/01/10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前言──關於戀愛中心主義

 關於「百合」的定義,即使是在百合廚之間也是有十足的討論空間。主流的說法將百合視為指涉「女性同性戀」的詞彙,在這種觀念底下衍生出了「輕百合」與「真百合」的區別。在這種分類底下,區別作品中女性角色關係是否為"真"百合的判準,便在於是否有"明確表達戀愛情感"。若是沒有明確表達戀愛情感,那麼在這樣的意識形態底下便會將這樣的女性角色間關係視為"戀愛未滿",並將其定義為「輕百合」。

 然而相對於這樣將「百合」與女性同性愛的定義,也有其他的視角存在。近日推特上面所流傳的一則推文(下圖一),將不同種對於「百合」定義的視角予以可視化。A較接近剛才所說的將百合等同於女性同性愛(girls' love);而C則是與A相反,將女性同性愛與百合分開;而B則是把百合作為一種廣泛包涉各種關係的概念範疇。

圖一。推特上流傳的三種百合觀的圖式。

圖一。推特上流傳的三種百合觀的圖式。

 或許有人會說,這就是每個人的定義或喜好的不同,我們無從批評別人定義百合的方式,筆者是部分同意這樣的概念的。可以說,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利用概念與語言去切割世界本身、去指認我們的經驗,對於這種視角的多樣性,我們必須得抱持著某種相對主義式的尊重;但同時更重要的是,筆者也想指出,這並不妨礙我們去指出當我們去定義一個事物時,其定義的框架本身或許蘊含了某些預設,或者隱含著對於事物的階序,而這樣的預設與階序很有可能來自我們思考當中既有的意識形態,並且限縮了我們的想像力與可能性。

 讓我們思考一下,我們最一開始介紹的主流百合定義,可能存在著什麼樣的既有預設?

 將百合與女性之間的戀愛情感相連結,並且衍生出「輕百合」與「真百合」的區分,這可以視為建立了一個以戀愛為中心的中心與邊緣的對立階序──角色關係必須是明確的戀愛情感,才得以進入比較「認真」的「真百合」範疇;反之若是沒有明確的戀愛情感表達,那麼這樣的關係便會被置於「朋友之上戀人未滿」這一低於戀愛情感的地位,甚至是被簡單以「只是友情/親情/同情」等既有的概念加以回收,彷彿貼上這些標籤後便完全足以解釋這樣的關係性,無可再議,反正這些關係都還沒有到「戀愛情感」那般深刻。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定義背後所蘊含著一種「戀愛中心」主義。

 戀愛關係/情感的百合也是十分美好的事物,而描繪這種關係的優秀百合作品並不在少數。但是在眾多百合作品之中,那些無法被"戀愛"簡單概括的關係/情感我們亦不能忽略。要先說明的是,本文無意再製一個階序主張筆者接下來要討論的這些無法被"戀愛"簡單概括的關係/情感優於戀愛關係/情感,筆者試圖批判的是過度強烈的戀愛中心主義百合觀所製造出來的階序以及後許可能會出現的荒謬推論,以及戀愛中心主義百合觀可能會忽略的關係/情感。在近日《雙人部屋》作者雪子老師在對於百合定義的推文的回覆當中出現了一種謬論,主張《雙人部屋》兩位女主角對對方沒有浪漫情感,因此覺得兩位女主角總有一天會嫁給男性然後離開彼此,並且指責雪子老師不應該將這種關係稱為百合,以免廉價化了百合這個文類。這除了是惡意曲解文本內容之外,更是戀愛中心主義百合觀推到極端所造成的荒謬推論。這樣的惡劣言論不但是完全否定百合作品在戀愛情感之外的其他可能,並且還是擅自為角色強加上不符合原作文本的異性戀性向,完全無視作者的創作意圖。若是戀愛中心主義的百合觀有可能導致這種令人不適的荒謬推論,那麼筆者認為就有批判之並提出能夠與其共存的其他百合觀作為替代方案。

 讀者們可以仔細想想自己曾經讀過的百合作品,那些無法被定義為戀愛的情感,難道就一定不如戀愛深刻嗎?每一段親密關係的軌跡一定都會從友情到愛情發展嗎,有沒有戀愛以外的可能性?接下來我們就來討論這樣的視角,會將什麼樣的情感─關係給不可視化,以及抱持著這樣的視角,我們會錯過甚麼樣的作品。


戀愛中心主義的相對化──《雙人部屋》

 在許多百合作品當中,不乏許多細緻描繪女性之間戀愛關係與情感的佳作,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有一些作品處理了那些無法被簡單以愛情來化約的關係與情感,甚至是提出對於戀愛中心主義的質疑。

 雪子老師的《雙人部屋/ふたりべや》便是這樣一部異色的百合作品。本作花了整整十卷的篇幅來描繪桜子與かすみ從高中到大學、出社會後的同居生活,從作品標題也可以看出本作的重心在於桜子與かすみ兩人的同居日常,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關係性。從內容到四格漫畫的體裁,可以想像本作很容易會被歸類於輕鬆的「日常向」作品,或者因為主角沒有正式的戀愛與交往而被歸類於「輕百合」或者被評價為並非「真百合」,但這其實是一種錯誤評價。暫且撇開是否所謂的「日常向」就一定比較「膚淺」的問題,本作並不只有呈現兩人同居的輕鬆日常,而是也同時透過其他對角色之間關係與主角兩人之間關係的對比,以及角色們對於自身與伴侶之間關係的思索與實踐,呈現了各種關係樣貌的可能。

 本作當中,另一對角色摩卡與小琉璃的關係可以說在談論愛情神話的相對化時能夠給我們十分重要的提示。在大學篇的前半摩卡不停地追求小琉璃,想讓小琉璃與其交往(付き合う)。在第五卷的特別篇<只今キャンプ中>當中,在兩人獨處時,摩卡又開始提起交往的事:


摩卡「我們交往嘛~為甚麼不行呢?」
小琉璃「與其說是不行...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跟人交往過,該說是不太懂這種事嗎..」
摩卡「就當作試試也不行?」
小琉璃「...我在想就算交往了,現在我和摩卡也已經是感情夠好的朋友了,真的會有什麼需要改變的地方嗎...」
摩卡「也有的事情是維持著朋友關係就做不到的喔?」
小琉璃「......是這樣嗎 "做不到"、"不能做"什麼的,到底是誰說的算呢?」


圖二。對「朋友」與「戀人」的階序提出質疑的小琉璃。

圖二。對「朋友」與「戀人」的階序提出質疑的小琉璃。

 在這裡,小琉璃明確地挑戰了「朋友」與「戀人」的階序。朋友既不是低於戀人的存在,自然也不存在著有甚麼「成為戀人後才能做的事」。雖然在後續的發展當中,摩卡與小琉璃兩人確實交往了,但是兩人的交往並不是一種「自然」、「理所當然」的發展,而是經過反思過後做出的選擇。對於小琉璃來說,交往是一種將感覺隨時都有可能離開的摩卡留繫在自己身邊的手段;而摩卡在第八卷特別篇<友達の境界線>與桜子的對話也明確地肯定了桜子與かすみ如此親密但卻沒有交往的關係並不「奇怪(変)」:


摩卡「摩卡我呀 其實也比較喜歡不特別去用男友女友之類的去稱呼彼此」
摩卡「只要兩人沒有不安的話,不就好了嗎? 並不奇怪喔?」
圖三。肯定桜子與かすみ兩人關係的摩卡,同時也暗示了自己選擇與小琉璃交往的理由。

圖三。肯定桜子與かすみ兩人關係的摩卡,同時也暗示了自己選擇與小琉璃交往的理由。

 交往對於兩人來說,是抹除不安以繼續維繫關係的一個可選擇的手段。但是兩人的關係本身不因為交往而有所改變。對於小琉璃來說,朋友與戀人並無太大的區別;雖然小琉璃說在摩卡心中朋友與戀人是分開的,並且對於摩卡來說,與小琉璃交往的意義便在於如果摩卡不見了,小琉璃也一定會去找她,並且會一直等她回來,但是摩卡同時也承認,如果沒有不安的話,其實她也更喜歡不以女友的身分去定位彼此。兩人的關係本不需要靠成為戀人來使其更加「升級」,也無關乎關係的建立本身,而更像是桜子所說的,是一種「令人安心的誓言」。

 而桜子與かすみ的關係可以說是與摩卡和瑠璃子兩人相互對照,是一種沒有不安,所以不需要「令人安心的誓言」也能夠持續下去的關係。在第七冊五十六話,桜子在諮詢學生的戀愛煩惱時被問到會不會擔心喜歡的人被他人搶走,或者是想要明確地成為戀人以安心,此時桜子的回答是:「沒有戀人的誓約也能夠安穩地相互喜歡並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吧」;在上述八卷特別篇<友達の境界線>摩卡肯定兩人關係之後,桜子覺得兩人之確實不存在不安,並且明確地回答目前對於自己與かすみ關係的想法:「只要我們能夠回到一樣的家,這樣現在我就很滿足了」。可以說,兩人的關係基於長期的同居共食而建立,這樣深刻的"相互依存"(注1)關係正可以說是兩人"安心感"的來源。

圖四。「只要我們能夠回到一樣的家,這樣現在我就很滿足了」

圖四。「只要我們能夠回到一樣的家,這樣現在我就很滿足了」

 當劇情發展到第九卷的最後,原本一直沒有不安感覺的桜子也開始不安了起來。她開始不安會不會有些事情還是必須得明確說出口,她也想起摩卡的話──對於摩卡來說,交往的意義在於有一個會留繫住她的人──但是かすみ感覺不會留繫住任何人。於是她便試探性地問了かすみ,想不想要自己當她的戀人。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第九卷雖然在這樣的不安中結束,但是最後一卷的開頭卻又返回到了兩人的日常,也足以證明這樣的不安的「偶然性」,也就是這樣的不安並沒有強大到足夠影響兩人的日常關係性。而在最後一卷的特別篇<桜の樹の下で>,兩人發現彼此過去的這八年間彷彿只是短短一瞬,因為與對方在一起的這八年,已經足夠讓她們忘記寂寞的感覺是甚麼了。在兩人的關係之中,時間的流動也與外界不同,八年彷彿短短一瞬(あっという間に),可以說兩人的關係創造出了一種只屬於兩人的另類現實,而在這樣一種關係中的另類現實當中,如同かすみ所說,只存在著彼此(ここには私たちしかいない)。而也正是在這樣的另類現實當中,桜子也和かすみ最終確認了對彼此關係的想法,那就是「一直保持這樣就好」。在最後一卷末尾桜子與妹妹雛子的對談當中,再度確認了自己與かすみ並不需要交往。而所謂的「現狀維持」也並非負面的意義,而是如同前面所說的,想要將兩人這擁有足夠讓彼此忘卻寂寞感覺得關係繼續維持下去。而在特別篇<姉妹>的最後,妹妹雛子也說,桜子與かすみ的關係比起「恋」,更像是「愛」,而在日本文化的脈絡底下,「恋」更偏向短時間的激情,而「愛」更偏向於彼此長期相處所建構的關係性(注2),而後者正符合桜子與かすみ的關係性。

圖五。自兩人相遇之後,已經忘記許久什麼是寂寞的兩人。

圖五。自兩人相遇之後,已經忘記許久什麼是寂寞的兩人。


圖六。「那,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不行...嗎?」「沒有不行喔,畢竟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圖六。「那,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不行...嗎?」「沒有不行喔,畢竟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圖七。覺得姐姐與かすみ的關係,比起「恋」更像是「愛」的雛子。

圖七。覺得姐姐與かすみ的關係,比起「恋」更像是「愛」的雛子。

 桜子也和かすみ之間的關係性,是以戀愛中心主義的百合觀所無法完全解釋的。在愛情中心主義當中創造出來的階序當中,這種非戀人關係的羈絆理當不如"真的"戀愛深刻,並且再階序上位於戀愛情感之下。但是我們可以在第九卷七十一話後篇看到這樣的階序被解消了。當桜子和已經和男性結婚的高中同學菜乃花對話時,桜子問了菜乃花為甚麼會想要結婚,菜乃花回答道:「因為想和這個人一直再一起,結婚之後就能夠做在這之上的事情了」。對此,回家後望著依偎在自己身邊熟睡的かすみ,桜子疑惑地想著:「究竟在"想要在一起"之上的事情是什麼呢...?是遺產繼承之類的嗎?」。桜子曾經明確表達過雖然跟かすみ成為戀人與否並不重要,但是結婚的話則是比較有意願的,但是其理由是結婚所帶來的社會保障,並非結婚會帶來某種「關係的升級」。從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出,戀愛中心主義所創造出來的階序(朋友→戀人→結婚)在兩人的關係當中是不存在的,對於桜子來說,兩人的關係是沒有比"想要在一起"還要"之上"的事情。

圖八。有比跟かすみ在一起更之上的事?困惑的桜子

圖八。有比跟かすみ在一起更之上的事?困惑的桜子

 如同上面所討論的,《雙人部屋》是一部相當明確地對於戀愛情感的「理所當然」進行反思,並且成功地透過主角兩人之間這"不須戀愛與交往"的關係,明確地提出在戀愛之外的關係發展可能性,相對化了「戀愛中心主義」的百合作品。而這樣的關係是很容易在以戀愛為中心的百合觀當中所被忽略了。但是必須要說明的是,《雙人部屋》並非再度製造一個否定或貶低戀愛情感,將主角兩人這樣的關係至於階序層級較高的位置,這並非本作所要傳達的理念,擁有不同關係樣貌的角色間對話在本作當中是非常重要的。沒有任何的角色之間的關係型態是「優於」其他人,而是透過並置不同對角色的關係,並且透過角色間彼此的對話,讓角色們更認識自身之外,也顯示了關係樣態的多種可能性。


「關係」──難以命名之物

 那麼,可以想像很多朋友讀到這裡接著會出現的一個(對於某些人來說)迫切的問題便是,那我們該如何命名桜子也和かすみ之間的關係?對於某些人來說,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提問。如果沒有名字,那麼這樣的關係該如何存在?不過讓我們先暫停思考一下,我們為甚麼會對於關係的命名如此執著?

 在社會學家紀登斯的著作當中,提到了在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不再像過去的前現代主要依靠親屬、婚姻等等來自外在制度所賦予的制度性關係連結,而是討論了純粹關係(pure relationship)的出現(注3)。在純粹關係當中,兩人的關係不再因著既有的制度性社會關係而存在,而是完全基於兩人彼此之間關係的歷史所協商、共構出來的信任感所維繫。純粹關係拓展了現代人們相互關聯的樣態,但另一方面,紀登斯也說這種脫離既有社會中的制度性關係而發展的純粹關係也是相對"脆弱"的,因為這是一種只要任何一方想要脫離就會難以維持的民主式關係。

 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進入現代之後所發展出來的純粹關係型態,在拓展關係可能性的同時,其"脆弱性"也正是大部分人(或許包括你我)追求為關係定名的內在需求來源。以《雙人部屋》的概念來說的話,這種內在需求就是擔心對方隨時會離開自己的「不安」,而這份不安也成為了追求為關係「定名」的內在動力,對於摩卡與小琉璃來說,「交往」便是抹平這種不安的一種方式。

 但同時我們也可以看見在某些情況下會出現截然相反的苦惱,那就是既有關係名並無法完整解釋或代表自身所實踐的關係型態。在《雙人部屋》當中,かすみ苦惱於不知該向人如何說命自己與桜子的關係。在第六卷五十三話當中,當被店長問到桜子跟其他人有何不同時,她是這樣以心聲回答的:「和他人的不同...雖然有很多,但是跟別人說明很麻煩。只是,桜子她那總是直率地喊著我名字的聲音,我最喜歡了──」;而在最後一卷特別篇<春の訪れ>當中,被問到對於桜子的情感時,かすみ說:

「......如果被問說我喜不喜歡桜子那當然是喜歡,大概也能在一起一輩子,但是如果被問說這是不是戀愛,我也不知道該回答是還是不是......」
圖六。苦惱該如何言語化自己與桜子關係的かすみ

圖六。苦惱該如何言語化自己與桜子關係的かすみ

 かすみ所碰到的煩惱是不知該給予自身與桜子的關係實踐言語話與定名,但是這反而更接近關係的「實質」本身。在另一部百合作品,深海紺老師的《春與綠》當中也處理了這樣的問題。

 《春與綠》描繪女主角綠在參加自己曾經最喜歡人的葬禮之後,遇見了長的與曾經的她如出一轍的她的女兒──小春。在葬禮上,綠鼓起勇氣邀請小春過來跟她一起住,自此故事便圍繞著這對以逝去的鶫而連結起來的「陌生人」如何透過同居共食的過程當中,一同完成哀悼的歷程。並且在這個過程當中,小春也逐漸脫離「鶫的女兒」的身分,而與綠建立起兩人獨有的關係。

 在十三話,綠與小春談到兩人的關係,無論是「朋友」、「親子」、「姊妹」等名稱,任何一個都不適合兩人的關係:


小春「那時綠小姐妳跟我說"我們當朋友吧"」
綠「那是...」
小春「果然朋友還是很奇怪呢」
小春「旁人看我們兩人會是什麼感覺呢」
小春「看起來不像親子呢」
綠「...像姊妹?」
小春「綠小姐是妹妹嗎?」
綠「感覺一定會被這樣說...」
綠「...或許,沒有辦法取名字也說不定」
小春「...是啊」
小春「就算沒有名字也能夠在一起,那該有多好」
圖七。小春與綠之間無以命名的關係。

圖七。小春與綠之間無以命名的關係。

 《春與綠》當中這樣的關係形式,可以說正在挑戰我們對於關係的想像。究竟小春是綠的什麼人?當綠逐漸能夠面對失去鶫的悲傷與無法挽留鶫的悔恨,不再將小春視為「鶫的女兒」,而是能夠說出「小春就是小春喔」時,她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綠究竟對於小春而言是什麼樣的存在?在鼓起勇氣將母親的信交給綠時,小春的告白「對我來說,綠小姐已經不是"母親的朋友"這麼簡單的話就能形容的了」,究竟意味著什麼?在紀登斯所論述的現代性的不安之下,身為讀者的我們或許心中也存有想為關係定名的不安,因而我們困惑於該如何定位角色間的關係。但是在閱讀這兩部作品時,我們卻又不得不面對到命名的界限,並且體驗到關係的本質───關係當中的實質存在於日常生活的經驗,這樣的經驗沒有辦法被完全以言語化約與分類。關係的實踐即是生命的實踐,可以依附於框架與命名而生成,但是永遠都存有溢出既定名稱、制度與框架的可能。

圖八。「對我來說,綠小姐已經不是"母親的朋友"這麼簡單的話就能形容的了」

圖八。「對我來說,綠小姐已經不是"母親的朋友"這麼簡單的話就能形容的了」

 關係的實質是一個非常難以言語化討論的東西。我們平時所討論某些既定關係時,很多時候我們並不是在討論特定關係的「實質」,而是一個被普遍化了的、一種更接近理想型與規範的「角色」。越是明確的既定「關係角色」就伴隨著越明確的常規,如同我們在談到「父母」、「子女」、「戀人」時,總會馬上浮現各種「身為......該有的樣子」。進入這些既定關係,同時也代表了某種程度上接受並承認「關係角色」所伴隨的規範。但同時,我們也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這些關係帶來的束縛感,或者命名的界限。試想與自己的「戀人」、「家人」的日常相處,就會發現雖然自己與這些人的相處是在一定的規範之內,但是真正構成自己與這些重要之人關係「實質」的,還是那些沒有辦法被普遍化的、由兩人(或多人)共同譜寫的關係的歷史,以及奠基於日常實踐的情感。這種關係的「實質」或許可以依附著特定名稱生成並安穩地持續,但是關係的「實質」本身是不可命名的,如同前面所說,關係的實踐即是生命的實踐,可以依附於框架與命名而生成,但是永遠都存有溢出既定名稱、制度與框架的可能。

 

「同居共食」──作為一種生(活)之樣態的百合

 經過前面的討論,我們可以知道存在"戀愛情感"之外的百合關係,並且關係的「實質」本身便是一個難以被命名與定型的實踐過程。那麼,有沒有另一種戀愛以外的百合觀視角,能夠讓我們這些幽微的關係?

 筆者想要從一個關鍵字出發,提出一種觀看百合的視角──「同居共食」

 「同居共食」是一個在當代人類學的新親屬研究的重要概念,當代人類學重視不同文化的人們是如何透過日常生活中共居、一起飲食等等的實踐來建構出親屬關係。與西方視「親屬」為一種基於生物學血緣所創造出的自然關係相對,在許多其他文化的人們眼中,「親屬」是透過日常生活中的共在、共居、飲食交換、物質交換等等過程當中建立的。基於特定地區人們認為飲食交換與身體組成有關的思維,甚至這樣的日常同居共食的過程,甚至能夠相互交換彼此存在的一部分,建構出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型態。當人類學者了解到親屬關係並非以生物學基礎上的血緣來決定後,人類學家薩林斯則進一步以「存在的相互性」這一概念來指出人類親屬關係的基礎(注4),並且將其視為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的普遍人性。雖然薩林斯的論述範圍主要在人類的親屬關係,但是筆者想借其概念來論述親密關係中「關係」這一存在的本質。在這樣的視角下,我們可以將關係視為一種「相互存在的樣態」,亦即人如何與藉由與他人共同生活來相互影響自身存在的形塑。而這樣的視角也適用於百合作品的解讀當中。

 在處理無法被戀愛概括的情感的百合作品當中,女性之間透過「同居共食」建立出屬於兩人獨特關係樣態的作品也不在少數。從上面針對《雙人部屋》、《春與綠》兩部作品的討也可以看出在兩作的關係建立過程當中,日常的同居共食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但是在此筆者還想提的是另一部作品,雨水汐老師的《試著和女生朋友結婚了/女ともだちと結婚してみた》。

 在《試著和女生朋友結婚了/女ともだちと結婚してみた》當中,描寫的是擁有眾多興趣,因而覺得自己無法將時間割捨給別人因而沒有人會與自己結婚與戀愛的胡桃與對其一直抱有「喜歡」情感的朋友琉璃子之間的一個嘗試──以朋友的身分結婚。四卷的篇幅所描寫的是在成為了朋友兼夫婦這樣的關係之後,兩人是如何在日常起居當中熟悉彼此的存在、從爭吵協調對彼此關係的界線、並且兩人彼此的「好き」如何從不對稱到對稱,並且相互吐露的過程。有趣的是,兩人一開始的關係是從朋友開始,並且一開始在家庭內公約上明記「如果有了喜歡的人,就回到朋友」,這種暫定性也說明了兩人對於這樣一個"既是朋友也是夫婦"的實驗性的關係未來所抱持的不確定性。但是在共同生活之後,兩人也發現或許彼此就是那個「命定之人」,而後兩人也相互確認自己「喜歡」的心情。從很久之前瑠璃子就一直將胡桃作為特別之人來喜歡,但是同時瑠璃子也不想要將自己的喜歡強加於胡桃身上,她喜歡的同時也是胡桃能夠盡情享受她所有興趣的事物,也因此害怕若是與胡桃發展成戀愛關係,就會犧牲胡桃享受她有興趣的事物的時間;而胡桃則是在經過與瑠璃子的共同生活後,發現自己的「好き」也與瑠璃子的「好き」逐漸對稱,並且向瑠璃子如此說:「反正和瑠璃子在一起已經變得跟我的興趣一樣了! 我大概是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人,但是瑠璃子在的話,能夠活得更開心!」。

圖九。「但是瑠璃子在的話,能夠活得更開心!」

圖九。「但是瑠璃子在的話,能夠活得更開心!」

 最後在兩人的結婚典禮上,在誓詞的最後兩人清楚地定性了彼此關係的性質:「作為朋友、作為伴侶,為彼此著想,珍視彼此/ともだちとして、パートナーとして お互いを思いやり、大切にすること」,值得注意的是,兩人從「朋友」出發,但是即使是直到相互吐露彼此的「好き」之後,也沒有捨棄「朋友」的關係界定,而是既是朋友,也是伴侶。成不成為戀人,並非對於每個人、每個角色、每段關係都是最重要的,也並不是"告白"之後就要成為戀人。對於胡桃與瑠璃子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作為作為相互喜歡對方的朋友、伴侶一起開心地活下去。

圖十。既是朋友,也是伴侶(パートナー)的兩人。

圖十。既是朋友,也是伴侶(パートナー)的兩人。

 相似的情況也同樣出現在《雙人部屋》、《春與綠》兩部作品,這三部作品的共通點是三者都透過「同居共食」生成出了在戀愛情感之外的,甚至是無法被穩定地言語化的關係性。但是這三部作品同時又透過展現了這些女性角色們彼此之間的「日常」,來讓觀眾得以理解她們對於彼此的情感、彼此對於自己是何種存在,去理解那難以被清楚言語化的,作為一種相互存在樣態的「關係」。而這種同居共食的實踐、這種作為生活樣態的百合正是能夠創造許多原本不在我們既定想像當中、或者是在戀愛中心主義的百合觀底下被不可視化了的關係型態的泉源。筆者認為,在「戀愛中心」的百合觀之外,這種作為「生(活)之樣態」的同居共食百合觀正是能夠拓展我們想像力的可能性。


結語:當「女の子」赤裸面對彼此──從內部而起的關係革命

 "就我的記憶而言,我渴求男孩子們(garcon)就是想要和他們發展某種關係。這對我來說一直就非常重要。不一定是以配偶的形式,而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男人和男人如何才能在一起呢?如何生活在一起,共同分享時間、食物、房間,共同分享他們的閒暇、憂傷、知識和自信?在制度性的關系、家庭、職業和應盡的同伴友情外,男人之間如何“赤裸”相對呢?"──米歇爾·傅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友誼>

  最後一節,筆者想要以傅柯這篇討論同性戀議題的訪談作結(注5)。對於傅柯來說,對於同性戀的倡議,他認為重要的並不是去「發現」同性戀的主體,而是關注「通過同性戀,什麽樣的關係可以被建立起來,被發明,被多樣化並得以改變?」。換言之,他關心的並非去清楚指認出關於「同性戀者」的慾望是什麼樣子,甚麼才是同性戀,而是關心如何透過"同性戀式"的實踐去創造出同性之間各種關係樣態的可能。

 若是我們把開頭的引文當中的「男人」替換為「女の子」,那麼正好就是這整篇文章在探討的議題──在既有的關係類別之外,女孩子與女孩子能夠以什麼方式赤裸面對彼此?

 "對於兩個年齡懸殊的男人來說——什麽樣的符碼可以允許他們實現相互交流呢?他們面對面,卻沒有合適的語詞進行交流,他們走到了一起,卻沒有什麽能保障他們這一行為的意義。從字母A到字母Z,他們必須發明一種現在仍未成形的關係,那就是友誼。" ──米歇爾·傅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友誼>

 在今天討論的三部作品當中,裡面的女性角色們的實踐正是傅柯所說的「關係的發明」。傅柯使用「友誼」來總稱這種關係可能,這與《試著和女生朋友結婚了/女ともだちと結婚してみた》當中所胡桃和瑠璃子兩人摸索出來的既是朋友也是伴侶的關係相互呼應;但是在《春與綠》和《雙人部屋》當中,主角們面對的是一種更幽微地「難以命名」的經驗。在三部作品裡面,「關係」不再是隨著某種既定名稱而自然而然地降臨,三部作品的女性角色們都不同程度地遭逢到既定的關係概念並無法說明自己與自己重要之人的關係實踐的困境。在《春與綠》和《雙人部屋》當中,小春和綠、桜子和かすみ可以說是正面面對彼此關係的不可命名性,在褪去了各種既存的社會關係後,可以說她們真正地以自身的存在本身“赤裸”相對;而在《試著和女生朋友結婚了/女ともだちと結婚してみた》當中,胡桃和則是借用、拓展了「朋友」關係的既定概念,使其能夠容納兩人特殊的關係。

 這種「關係的發明」所發生的場域,正是她們「同居共食」的日常生活。在這裡,百合同時作為一種關係性與一種生活方式存在。而這種生活方式、這種場域,正是創造出那些本不在制度當中的各種關係可能的泉源。

 ”我想那就是同性戀使人“困擾”的地方:不是性行為本身,而是同性戀生活方式。想象一種不合乎法律或自然法則的性行為並不使人困擾,但是那些人開始相愛——那才是問題。制度現在陷入了矛盾;愛的強度穿越了它,它使這一制度繼續運行,同時又動搖了它。”──米歇爾·傅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友誼>

 本文旨在打破戀愛中心主義百合觀所可能帶來的侷限,並且簡略提供了另一種百合觀為替代方案,讓讀者可以試著去看見那些無法被「戀愛情感」所完全解釋的百合。但本篇文章也蘊含筆者對於「百合」的期許──對筆者而言,百合吸引人的地方正是在於那些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無法用既有概念化約的部分。甚至即使是那些看似是符合既有戀愛概念的關係,在女孩子與女孩子之間的展開也會逸脫於異性戀脈絡下本來的"戀愛",而絕不能簡單指認為異性戀關係的複製。對筆者來說,「百合」是擁有創造各種關係型態可能的中心──女孩與女孩在此相遇,創造出我們從未想像過的情感關係/生活方式。對筆者來說,「百合」中描繪的各種關係想像擁有著造就一場寧靜的關係革命的潛力。



(注1)相互依存:在第十卷75話當中,かすみ提到太過依賴桜子不知道會不會被說成是「共依存」;接著桜子提到「共依存」與「相互依存」的區別。前者是發源自描述酒精成癮者家庭關係的病理化詞語,指的是沒有獨立的兩人相互拉後腿般的關係;但是「相互依存」則是指獨立的兩人以恰好的距離感彼此互助的關係。桜子認為兩人的依存是屬於後者,並且也說「我大概一個人也能活下去,但是兩個人的話會更開心(楽しい)」。有趣的是,這與《試著和女生朋友結婚了/女ともだちと結婚してみた》當中胡桃的宣言是一樣的。

(注2) 平野啓一郎,2012,《私とは何か 「個人」から「分人」へ》。講談社。

(注3)Anthony Giddens,2003[1992],《親密關係的轉變──現代社會的性、愛、慾》。巨流出版。

(注4)Marshall Sahlins,2018[2013],《親屬關係是什麼,不是什麼》。商務出版社。

(注5)雖然傅柯討論的議題是一般是被作為一種認同來理解的同性戀,與屬於描述關係的「百合」是屬於不同脈絡的名詞,但是在本篇訪談當中,傅柯是以關係與生活方式的角度切入,因此筆者認為這與描述關係性的百合有極高的親和力。

百合老師
百合老師
御宅、百合廚、日文老師、人類學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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