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過了七天,青鶯小產後,仍然下行不止,人漸漸虛了去。往昔玉生英姿,如今臉色白如金紙,全沒了血色,只剩一口氣吊著。
這些天,紅杏忙著照顧青鶯,忙到連幾夜沒合眼,哭腫著雙眼,進進出出;青鶯躺在床上,全看在眼裡,卻從沒叫她到跟前,和她說一句體己話。
「姐姐。」青鶯擠出一絲氣音,輕喚;旁邊的丫鬟忙拉住正巧要去廚子頭那邊的紅杏。紅杏忙提著裙子又進來,其他的丫鬟們瞧出了不尋常,紛紛退下了。一時,房裡只剩下青鶯和紅杏。
「姐姐。」青鶯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紅杏忙握住她的手,淚珠兒又滾了下來。紅杏哽著喉頭,不成聲地說:「青鶯,我對不住妳,我不該……」
「別說。別說。」青鶯虛弱地想讓她住口:「我不要聽,我不想聽。沒必要聽。」
聽青鶯這麼說,紅杏哭得更厲害,把整張臉埋在青鶯的懷裡,哭得顫抖。青鶯再嘆了口氣,吃力地舉起手,拍拍她的肩頭。
「不哭了,不哭了。」青鶯悠悠地說,「去把我的白玉珠花簪拿來。」
紅杏聞言,抹了抹臉上的淚,從桌上的一精巧妝奩裡,拿出那支白玉珠花簪過來。青鶯接過簪子,不捨地撫著好一會兒,輕輕地吻了簪子一下。
「給妳,」青鶯將簪子遞給紅杏,「這簪子和你常戴的,本是一對。王爺說過,雙股為釵,單股為簪,本不該拆。我卻拆了。」
「咱們不拆,不拆,」紅杏又哭了出來,「簪子妳拿著,我們一塊兒,就是一對釵。」
青鶯又嘆了口氣,「就算是我想,也不能了。」她撫摸著紅杏亂了的髮絲,道:「妳靠過來些,讓我香一口,像以前那樣。」
紅杏滿面淚痕靠了過去,青鶯使勁掙扎了半天,嘴兒就是搆不著,最後算了。
「姐姐,答應我一件事,」青鶯道:「好生照看自己。能的話,也好生照看王爺。」
「青鶯!」王爺的聲音焦急地在門口響起。
王爺這次在外頭去得有點久。國運漸衰,這不是他使勁就能挽回的事。當他準備要回府時,聽聞了紫禁城的事,匆忙先一步趕回來,另派自己的管家先自己回府打點事宜。
他一腳踏進王府時,那位先回來的管家就急忙迎上來,邊跟著走,邊報告大小事。大事報告的差不多,管家開始說家事。
「王爺,青鶯奶奶可能要不行了。」朱管家說。
「什麼?」王爺覺得頭頂被棒打了一下,「什麼意思?」
「青鶯奶奶小產,怎麼止都止不住。」
「小產?怎麼會?請大夫了沒?」王爺住了腳,又提了腳:「去青鶯那兒。」
「說是小奶奶對二福晉不敬,二福晉命人打得。」
王爺眉頭深皺,心裡難受。他也不顧什麼規矩了,開始拔腿狂奔,一路奔到青鶯房門口。
「青鶯!」他打起門簾,只見紅杏跪在青鶯的床邊哭,青鶯躺在那兒,不知是死是活。「青鶯!」王爺奔至床前,紅杏只得讓開,退了出去。王爺握著青鶯的手,摸著她的臉蛋,心裡一陣疼。昔日佳人,今日卻像個死人。
「王爺,你回來啦。」青鶯慘然一笑。瞧著青鶯的強撐著笑,王爺不禁覺得眼眶一熱。
「我回來了,回來晚了。」王爺搓摩著青鶯的小手道。
「不晚。」青鶯無力地回握了王爺的手。「王爺,別怪人。怪我命薄。」
「別說這些命薄不命薄的話。我給你找好大夫去。」王爺心中悲從中來,流出淚來。
「別。王爺陪陪我。」
「嗯,我在這。不走。」
這時朱管家進門來,小聲向王爺道:「王爺,二福晉在院子裡脫簪請罪,還請王爺去看看。」
「不去。她愛跪,就讓她跪。」
「可是,王爺,二福晉的娘家……」
「夠了,我心不能由我麼?」王爺又悲又憤,只覺得一切徒然。「退下去。」朱管家只好小心翼翼地退出門外。
「王爺。」青鶯忽然覺得自己來了點力氣,掙扎著撐起上身:「您是我的知音人,若有來世,我必報知音之恩。」
王爺聞言,垂淚緊擁青鶯道:「什麼報恩不報恩,我有你一位知心人,此生足矣。」
側福晉的院內,側福晉一身素衣,珠花簪飾盡褪,跪在王爺跟前,哭著述說來龍去脈;旁邊還跪著紅杏,但是她早已不哭,腫著桃子大的雙眼,呆呆的。
王爺只覺一切可厭。想要依常道常理來懲治,卻不得不被勢力險利掣肘;令他心寒的是,人心莫測,說害人就害人,只憑一念。
「夠了,別說了。」王爺起身,側福晉以為事情又能像以往一樣。「二福晉,此事妳的確太過。罰你半年月錢,還算輕的了。」對自己出口的話,王爺都覺得自己可憎。
側福晉聽見半年月錢被罰,只覺得羞辱,待要反唇相譏,王爺開口:「紅杏,你就繼續服侍你的青鶯奶奶,好生照看著。你退下吧。」紅杏點點頭,行禮起身,臉上早就悲傷悔恨地木然了。
「紅杏,」王爺叫住了正要走的紅杏,「我問你一句。」
「王爺有何吩咐。」
他本想問,究竟自己哪裡好,竟會讓紅杏不惜造謠謗了青鶯;話到嘴邊,卻又嚥了回去,自知問了也是白問。他開口:「妳恨青鶯麼?」
「不,一點都不恨。」紅杏飛快回答,紅腫的眼兒又流出淚來。此時,一位丫鬟匆匆跑來向王爺跪下。
「什麼事?」王爺問。
「青鶯奶奶沒了。」
八國聯軍進來,老佛爺攜著光緒帝西逃,勤王爺不得不跟著護駕。王爺匆匆葬了青鶯,立了小碑,碑上除了刻著青鶯的名字和生辰,上面還刻著「知音人 祭」。
「走吧。」王爺對紅杏說,今日前來送送青鶯的,也就只有王爺和紅杏二人,再加上幾位僕人。
「王爺,紅杏就不走了。我想留下來陪陪青鶯。」紅杏下跪求道。
王爺聞言,氣不打一處來:「你想盡你的姐妹之情,我知道;你想懺悔對青鶯做的事,我知道;只是現在八國聯軍打進京城,不走,就會沒命!」
「王爺可以不用管我。我的命,由天定。」紅杏執意地不起身。她現在能為青鶯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隨你!」王爺拂袖而去,其餘僕人也只好跟著走了。
紅杏跪行到青鶯的墓邊,抱著生涼的碑,垂淚低語:「青鶯,咱姊妹倆一路扮戲,唱盡多少恩愛;卻沒想到,活了多少是非。你從來不計較,我卻一直計較。
想當奶奶的人是我;若當奶奶的人是我,你必定心甘情願做我的丫鬟。可卻是你成了王爺的人,我做了你的丫鬟。
我知道,你是好心;我知道,我不該生妒。但打從入王府前,有位『知音人』捧你的場,我就忍不住羨慕。
罷了,就讓我陪陪你吧。以前,咱們紅遍京城時,你比我還常上台唱獨角戲。今天,我也給你唱我的獨角戲。你就當我的『知音人』,何如?」
紅杏稍稍顫著聲音,唱出《西廂》其中一段:
「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
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
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
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一年故去,又是夏蟬唧唧。王爺只帶著一名僕人,前來青鶯的葬身處。碑有些歪了,王爺扶了扶正。
「找著紅杏了麼?」王爺問僕人。
「沒。聽留守在這裡的僕人們說,那天紅杏姑娘出門去看青鶯奶奶後,人就沒回來了。他們到處找,但是外面太亂,也沒能細找。卻在王府不遠處的街口,撿到一樣物事。」僕人從懷裡拿出那件物事,王爺接過來一瞧,是一支白玉珠花簪,當初他贈給青鶯的那對釵中之一。
「走吧。」王爺將簪子收到衣內,慢慢地離去。
(待續)
《捧角兒》是個四生四世的故事,第一世的故事就在此結束。青鶯、王爺、紅杏三個靈魂,在第二世會以什麼面目、關係糾纏在一起呢?
請等待第二世的故事。預計三月繼續連載。
謝謝大家的喜歡
這個說的靈感,來自於《霸王別姬》。為什麼會是霸王別姬呢?之前方格子有釀電影徵文,林燃問我要不要寫篇《霸王別姬》。但是已有太多人寫了,如此佳劇,實在不差我一人言。等以後有機會再說。
不過《霸王別姬》的餘韻在我腦海中,繞之不去,加上當時我正在創作今年欲參賽的小說,需要腦子轉換一下頻率,《捧角兒》的故事就跑到我腦海來了。熟齡文青學長在看第一篇時,早已敏感點出有《霸王別姬》味道。實在沒錯。
捧角,捧場。試問知音人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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