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注意到和歌(短歌)這個文體的起點,是參加了2021年盛浩偉老師在與點堂開設的「日本的文豪,與他們的時代」課程。這門課主要介紹的是日本小說家,而在最後一堂的「拾遺」中,老師介紹了和歌、俳句與日本的現代詩。
寫作短歌須符合「五七五七七」的定型節奏,每一首都只有約三十一字。輕薄簡短,並不如俳句要求置入季語,內容能更加自由,且因字數限制,成品的文字依然精練可愛。
在閱讀現代的短歌時,很能看出歌人對日常事物的體察,他們總會記錄下來一些輕盈而稍縱即逝的瞬間。無論體裁或內容,都是很適合現代碎片式的閱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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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起這本《沙拉紀念日》,就不得不提一下,它在日本年銷售曾經賣得比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還要好的事蹟。原本屬於較冷門的文類,這一本短歌集卻成為暢銷書第一名,是日本史上唯一的異例(其他地方大概也很難有這樣韻文比非韻文賣得好的例子)。
而這本能創下這樣的暢銷紀錄,是幾個面向綜合起來的結果。
說起和歌、俳句這類日本的傳統文類,第一印象所能想起的文字都比較古典、書面、非日常,使用口語是作者的一個特色。
雖然口語短歌並非沒有流行過,不算什麼重大突破,但在此之前的口語短歌對於破格(少一個音或多一個音)較為寬容,而俵万智即便使用口語,依然恪守了「五七五七七」的定型,也花了工夫盡量不以助動詞作句尾,更加乾淨。
(因為大田出版的這個版本沒有日文原文,此處資料來源出自佐佐木幸綱為本書作的跋,然後我自己對照了一些網路上搜得到的原文確認。)
可以想像,重視文字的讀者能感受到歌人對文字的用心;非如此注重的一般讀者也能因為口語體而拉近了距離。
作者用短歌這樣的形式,表現出了現代年輕女性的心情。
這件事在二十一世紀我們看來稀鬆平常,但在一九八七年的日本,現代女性創作者的聲音才初初冒頭,更別說冷門文體中的女性聲音更加微弱,俵万智卻能殺出重圍,以短歌寫出很多女性很日常、很細微的截面。這些在過去以男性為主的文學界少有呈現,即使他們會模擬女性口吻,但總有一些微妙的場景難以再現。
你說「我無所謂」/我不懂你無所謂什麼/依然點點頭
你從出差地/寄來的風景明信片/像一張不在場證明照片
邊炒洋蔥/邊等你的電話/一直炒到辛辣轉為甘甜
寫詩歌韻文,怎麼能不寫愛情。寫了愛情,便難以繞過苦戀、失戀這些情感中忐忑不安的狀態。但有別於先前的歌人,俵万智的失戀短歌也許有哀傷,卻不灰暗、深沉、陰鬱,只一種一閃而過的透明脆弱。
海灘野餐上/始終沒人吃的雞蛋三明治/令人在意
不必再等你之後/晴朗的星期六/也和陰雨的星期二沒有兩樣
江之島一日遊/如果你我有各自的將來/就別拍照
另外,俵万智平日除去歌人的身份,是中學教師,書中一輯〈橋本高中〉就是寫一些教師生活的片段,這部分比較少人討論,但我其實蠻喜歡的,節錄兩首:
站在講台上/二十分鐘講完/薄命詩人的一生
父母總說把小孩養大了/但其實是任由/田裡的番茄自己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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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要說一下翻譯問題,這本大田版本的《沙拉紀念日》的翻譯,其實我個人並不滿意。
比如登上書名,最有名的一首:
この味がいいねと君が言ったから七月六日はサラダ記念日
此書是這樣翻譯的:
你說「這個味道真不錯」/於是,七月六日/成為沙拉紀念日
但就我看來會覺得,這個翻譯不如日文乾淨利落。
對比一下我在與點堂課堂上看到的翻譯:
因為你說「這味道真好」/所以七月六日就是沙拉紀念日
「因為」、「所以」、「就是」用得很好,唸過去彷彿一錘定音,敘事者自己下決定的主動感更強,也更符合日文原文的感受;大田版本使用「成為」就更抽離,少有主動。
再一個例子:
「嫁さんになれよ」だなんてカンチューハイ二本で言ってしまっていいの
此書是這樣翻譯的:
才喝兩罐燒酎/就說「嫁給我吧」/不會後悔嗎
但若是:
「嫁給我嘛」這種話/在喝了兩罐燒酎後才說真的好嗎
「嫁給我」與「喝兩罐酒」的行文順序顛倒,造成了理解的錯置。前者「才喝兩罐就說嫁給我不後悔嗎」,意思好像是應該多喝幾罐再說比較妥當;但原文應該比較貼近後者「這種話不是喝了少少兩杯酒就能出口的吧」,意思是你最好在一罐都沒喝的狀態下好好說。
而且這首本來就是一句對自家男友不客氣的吐槽,直接點就行,也更能顯示出作者筆下現代女性在感情中,相對更平等的狀態。
總之,大田的這個版本,當作者寫「いいね」表示「真好」時,翻成「不錯」;當作者寫「言ってしまっていいの」表示「這樣說好嗎」時,翻成「不會後悔嗎」。
真是難得看到坦率的日本人與迂迴的台灣人這種組合呢。
反正我這本是看到一半就直接LINE住日本的朋友,請他幫我找原文書。我或許會再找另一個2002年新雨的版本來看看,但我還是想辦法入手原文吧,以免我繼續糾結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