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寧》楊智傑,2019,寶瓶出版
2019的3月,這本詩集剛出版,我則剛結束打工度假從日本返台。
那時的我身心都充盈著空蕩蕩的疲憊。
這種疲憊不是工時很長所以很痛苦很想死的那種(雖然日本的排班以勞基法的標準來看是挺不人道的);也不是心理上不適應很鬱悶的那種⋯⋯就只是,人來到異鄉,無論外語說得再流利、日子過得多自由,依然「此處非吾鄉」——是一種輕飄飄的空虛。當呼吸著日本乾燥的空氣時,我還竊喜於在台灣一直好不了的慢性過敏咳終於痊癒,完全沒意識到那種空虛;直到從大阪飛往桃園,神遊似的下了飛機、領了行李、走出機場,看到我爸那台熟悉的白色轎車,我才赫然醒覺——原來過去的一年,我在日本沒有我想像中的如魚得水。
儘管我的皮膚和氣管對台灣濕潤的空氣過敏,我的靈魂卻意外地需要它。
直到回到了台灣我才開始想家。
**
好不容易回到台灣,特別想念的就是書店了吧。整架整架的華文作品,還沒翻閱就讓我滿心歡喜,雖然在日本也逛書店,但總缺少了一些興致,恰巧憊懶得腦袋空空的我總想吸收點什麼,於是只要有約出門,得空便百般繞路逛書店,自然不會略過尚在新書架上、社群多有好評的《小寧》。
讀楊智傑的詩,像是在看文藝電影,一段段的詩句彷彿一幀幀的影格在眼前閃現。他善用蒙太奇似的剪接,斟酌卻又自由地切換,使時間與空間被他揉成一體,如一瞬間也仿若定格永遠在詩篇。
〈在凱道——與洪仲丘〉(節錄)
在凱道,今晚
我們就是易燃物周圍的白紙,是安靜
移進針尖的閃電
是硫磺粉
灑滿世界漆黑的眼窩,下一瞬
就要艷紫地點燃
而這一幕幕中剪接的素材不僅僅是詩人所揀選的文字、詞語。詩句中藏有各種隱晦又直白的密碼,是一把把提取讀者記憶的鑰匙,在閱讀時我們能在詩句之外,自行再插入那些由密碼引導出的、在腦中閃現的畫面。
當然不是每一次的密碼都能順利勾起什麼,這畢竟考驗讀者的記憶,或也與讀者的年紀、當初對事件的關注度有關。
我畢竟比詩人小了幾歲,有些密碼我很熟悉,順利提取許多我親身經歷過的畫面,閱讀時也能順利將這些畫面剪接進去,一同完成這場電影,如2014、2018;而有些密碼,身為一個文組生我很熟悉,但因年紀限制而缺乏個人記憶,如1947、1989、1997⋯⋯但無論是哪一種,翻看詩集時,這些場景的再現都讓重歸這塊土地的我更為思念台灣、思念我的學生時期、思念學姊將我牽去學運現場的,那雙堅定的手。
如果說,我剛回台的心情是想家,那翻開《小寧》便是另一種穿越時空的思鄉,詩中那些密碼勾動起許多靜靜沉澱伏貼至記憶底層的情感,是我畢業出了社會、離鄉背井在異國打工後所漸漸淡忘的——那些都是我特別能切身認知到自己身為台灣人的時刻。
**
讀完這本沒幾天,在臉書上面看到有人轉發紀念,才意識到「三一八」已然十週年,我從日本返台、回鄉思鄉的日子也已然過去五年。也許正是如此,冥冥之中我才會在一個月前逛圖書館時拿起這本書,並在這幾日細細讀完。
如今的我已不再想著要長居海外,但依然思念著這片土地,思考著我應如何,作為一個台灣人。
諸多難以表達的,就貼一首我書中的最愛,當本文的結束與想望吧。
**
〈大師——和蕭泰然〉
孤獨,彈奏著我。
孤獨,彈奏著1947
這世界聽不見我了。節拍器燃燒
暮色長廊盡頭
軍靴,微微挪動琴椅——
「我願意彈奏。為一個新帝國
所有狂躁的樂器」
我願意
彈奏但假如,孩子的心
不再熟悉音樂?「假如民主的表現形式
無涉民主的本質……」
※
所以我沉默如音樂,所以沉默
就是音樂
都是島嶼深處密謀的花朵。我望向窗外
暗示琴鍵依序醒來、離開(但我不會離開)
當異獸移近琴房,學琴的孩子
低頭、瑟縮(大師我仍是絕對
絕對,不會離開)
直到時代起身,指揮滿場的黑暗——
※
因那不是黑暗是
此際的生活
大師。寬容我有世人的靈魂
在人世的建築裡勞動、安歇、行走與思索
寬容我過時的玩笑、反抗的徒勞
寬容愛,寬容衰老
寬容肺葉中
死亡,微微發燙的蟲卵
(寬容芒花一夜雪白。寬容大海,一望無際……)
※
贖回一件半燬的作品。
贖回,那猶熱的反覆記號
像盲人逼視
傾斜、凌亂的星空——暴雨落至我們的小島
1947,這暗夜的喧囂、白晝的沉默
這,不容迴避的自由是否
並無意義?那麼反抗並無意義、民主並無意義
音樂並無意義
死亡的顫音擊穿了我!
我就要聽不見了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碰鋼琴了……」
※
大師。不屬於我的旅程
將屬於誰?「永恆的浪漫主義。」
「自由。」
當孩子的心熟悉音樂,蟬聲就會響起
晨光曬暖教室
我就在榕樹下等你
在第一堂國小音樂課:第一首歌,第一小節
開始之前。
※
最後一小節。孤獨奏完了我。「別怕」
你說不要怕
孤獨,是大師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