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Huang(黃大為),一位插畫家、設計師及自由創作工作者。2017年畢業於羅德島設計學院,並持續插畫工作至今。他的作品曾獲得3x3、世界插畫獎等國際獎項肯定,客戶包括紐約時報、紐約客、波士頓環球報等。他在台北長大,且在心愛的三個地方——紐約、倫敦和灣區——度過大部分時光。當他不畫圖時,他喜歡搭地鐵去嘗試不同餐廳、週末跳舞、深入學習新語言,以及在維基百科上搜尋隨機的歷史資料。
幾年前在IG發現 David 的作品,立刻被那充滿生命力的筆觸和畫作裡的生活感及幽默感吸引,也在圖像中不時出現的臺灣元素辨識出他的臺灣背景。這次趁他返台約他出來聊聊,一見面他便以一種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之姿出場,並且毫無懸念的決定要點冰咖啡,節奏快到我連尷尬空白的時間都沒有。
出生於台北的 David 從小就喜歡畫圖,房間有著一大疊的塗鴉紙,不愛做作業、數學常考30分的他自嘲當時認為自己是「社會敗類」。十四歲時隨著父母搬到美國舊金山,那裡的學校提供了比台灣還多的美術課,有更多學習繪畫的機會,也在申請大學時從老師的介紹下得知藝術學院的資訊,包含自己後來考上並就讀的羅德島設計學院(RISD)。
時常聽聞亞洲父母千辛萬苦移民美國而讓孩子背負起要功成名就的期待,對於這點David說自己並未有過太大的壓力,「我以前成績不好他們也不會罵我、常常用打罵這些教育,但是我申請大學的時候,他們有說你要不要先申請北加大什麼……就是比較多元化的大學,如果你不喜歡美術的話你還可以轉系這樣子。結果我申請的公立學校全部都沒有進,申請的美術學校全部都進了。」這樣的結果被 David 和他的父母看作是一種指引,而他也前往東岸開啟了藝術學習的新篇章。
大學畢業後 David 搬到紐約,討厭例行打卡工作的他知道自己無法每天固定在同一個時間、地點工作,但紐約高昂的生活費用對於剛畢業的新鮮人並不容易,因此他在尋找合作機會的同時,曾在博物館打工,也當過美術老師的助教;而在某次得到咖啡館的工作時就來了兩個大的合作案,便繼續接案的生活一直到現在。
許多人說速寫是學習插畫的好方式,David 也因為不害怕在公眾場合畫圖,多了許多與人交流的機會,甚至因此得到合作案。「而且我其實滿喜歡跟別人講我在做什麼,然後有時候他們還會加我IG,還滿好笑的。」這些談話不僅讓他結識新朋友,還能因此得知他人的想法,藉由他人來瞭解自己的作品會使人產生哪些感受。
由於個性外向喜歡和不同人接觸,刊物插畫這個類型廣、需求多的領域,對喜歡變化的David 而言是接案初期很自然的選擇。「我喜歡跟不同的客戶工作,然後就是畫的時候我不只用我的直覺,我也可以吸收他們看到我的畫的感受,就是我現在畫的這幅畫他們感覺到了什麼。」在這樣一次次的合作下,David 越來越清楚畫面與觀者感受兩者之間的關聯,也更能運用圖像來創造情緒反應。
「你要特別對人有敏感度,就是你畫這個別人會怎麼去做聯想,我覺得尤其是去幫雜誌報紙工作需要的一個技巧,你需要去了解你畫的這幅畫,要很有信心的去說人家會怎麼跟他互動。」插畫在本質上就是一種面向大眾做溝通的藝術,應用在刊物的主要目的就是以圖像來溝通,因此不能用過度主觀的角度來看待題目。除了要保持思考的彈性,也要對各種議題和文化有所涉獵,才能更精巧的傳達主題。
你需要去了解你畫的這幅畫,要很有信心的去說人家會怎麼跟他互動。
除了技術層面的精進,作為插畫家也需要思考合作對象是否符合社會道德、個人價值觀及政治正確性。David 提到曾經有位女性藝術總監找他合作一篇關於男女薪水不平等的插畫,因為猶豫自己身為男性是否該承接這個案子,還特地詢問朋友的意見。「不管怎樣我沒有辦法以一個女性的立場去思考,因為我就不是,所以我可不可以接這個案子我都不知道,但是他們(朋友們)跟我說那個總監是女的,她也找了你,那你就接吧。」
每當聊到接案的話題,許多時候都會圍繞在如何維持穩定合作,如何拓展案源,卻少有人談到篩選客戶時心裡產生的掙扎。「身為一個插畫畫家我們也需要錢,我們要付租金,所以沒有辦法……如果真的是你非常不喜歡(的對象),我是不會接。」這樣的考量不僅是為了與適合自己的案子合作而發揮得更好,更是在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合作來表達自己的立場;而這也是插畫的優勢之一,「你可以用很委婉但是很有力量的方法去傳遞一些你的立場。」
2017年接案至今,六年多的經歷David不僅累積了大量刊物插畫的經驗,也有不同的商業合作,包含廣告、品牌識別、壁畫、裝置等。儘管現在的案源已經相對穩定,但他仍會有覺得自己的作品不夠好的時候,也因為大學二年級時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有躁鬱症,因而長期服藥。
在得知自己有躁鬱症後,某方面反倒讓 David 鬆一口氣,知道自己的某些行為表現並非不正常,而是源自於躁鬱症,同時也能藉由藥物和諮商得到幫助。David 分享自己過去會有一些無法控制的強迫行為,像是重複拿衛生紙點火、不斷檢查開關,甚至因為要交作品給老師看感到龐大的壓力,擔心自己圖畫得不好而反覆審視作品二十次。「以前尤其是顏色,我會很怕哪個顏色用不好就不知道用哪個,因為種類太多。我以前常常會這樣,但我現在就還好,就是越畫就對自己的繪畫語言有信心這樣子。」
對於特定事物有難以控制的執著也為 David 的創作帶來影響,讓他在畫圖時因為某些「一定要這樣」而發展出獨特的表現形式,並且在繪畫過程中得到情緒的抒發。看著他作品表現出來的隨性自信,我很意外原來背後有這種看不見的控制存在,儘管現在畫圖時已自在許多,他還是會因為覺得線條不夠放鬆、畫面不夠野而不斷畫到自己滿意為止。「我還是有控制狂的那個部分在那裡,只是說這個控制是能量,就是這個線裡面有多少能量……因為其實我這個控制狂的動力是來自於一個很直覺的地方,很人性然後不能預測,是這個東西在控制我……」David 一邊在腦中思考,一邊不停答道,「我對自己的執著還有自己的直覺還蠻敏感的,如果我畫出來對不到我的直覺的話,我會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然後它就會告訴我說要重畫了。」
對插畫的直覺並非擁有超乎常人的特殊體質,能夠感知並且遵循它,進而作出調整,或許是因為 David 懂的練習分析自己的作品。久而久之,這些練習形成了方法,讓他能更容易創作出符合自己「感覺」的圖像。過去看著周遭厲害的創作者時,會感到氣餒而覺得自己似乎永遠達不到他人的程度,卻忽略了他人的成就也建立在時間的積累上。「我覺得人生一直循環這件事情,一直覺得自己好像做不到,結果跨出舒適圈就做到了,然後又有另外一個新的挑戰來,然後又沒有信心。所以我就感覺要對自己多一點信心。」
而談到進步這件事,David 說一年前的作品也許會跟現在差不多,但若回頭望向更遠的五年前,就會看見兩者的差異。「這跟學語言也是相似,或是學任何東西,剛開始會看到進步空間超大,然後慢慢到90%、91、92、93、94……然後可能要2年才會到95。」我問 David 是否會感覺進步變得越來越遲緩,他馬上搖頭否定,「我覺得它其實最後不是進步,反而是變成了演變。」當技巧提升到一定程度時,技巧的追求就不再那麼重要,而是如何隨著自己的喜好和生命經驗的改變,讓圖像依舊能貼近自己,並且如實將心裡想像的畫面呈現出來。
因為過去像是為紐約時報畫圖的目標已經一一達到,現在的 David 更常思考自己的插畫還能放在什麼位置,還有哪些客戶是自己想合作的。「我就覺得我的動力是很想跟不同的客戶、不同的人認識,就像是世界上也只有一百九十幾個國家,然後你全部都去過的話,你就只好去上外太空。」
於是,David 在2023年進修字體設計,讓自己能夠有系統且深入的學習手寫字技巧,並與插畫做結合。「你看不出來我是有學過字體,但是如果你真的去研究,你會發現說有一些細節是要透過字體設計方面的瞭解我才能去做。」如此仰賴規則的設計,乍看和他極富手感的插畫是不同邏輯,David 坦言的確很有挑戰,卻也感受到這些知識為自己的插畫有帶來影響。「我在那個課裡面學到的知識,是我可以運用在畫圖上,就是你可以看東西看得很細,對空間的敏感度、黑白的敏感度。」靈活運用所學,不拘泥在特定架構,使得作品能融合不同媒材和技巧達到加乘的效果,令呈現方式變得更廣、更獨特。
決定學習字體設計,而不是動畫、動態設計等其他更直覺會想到的圖像領域,一方面是因為 David 常有海報繪製的合作,另一方面則是他對語言的興趣。儘管14歲才搬到美國所以中文不成問題,他卻直言在和我對話時會將腦中的英文翻譯成中文才說出口,加上不同語言有時難以找到相對應的詞彙,因此某些表達方式或文法會不符合中文的結構。
除了中文、英文,David 還學了12年的法文,也懂一點點日文,現在正在學德文。「就像學樂器一樣,你樂器學得越多,你就可以有互相的關聯,就是你可以reference(參考),然後學語言就變得越來越簡單。」而之所以學習語言,不是因為熱愛文學或寫作,而是對人類語言學的興趣,喜歡探討語言的演變以及語言與歷史文化之間的關係。
談到文化,就不得不聊 David 作品中時常出現的各種食物。愛吃的他剛移民美國時,就常常寫餐廳評論來練習英文,開始學習繪畫時也畫了許多食物相關的靜物,近期更撰寫自己的飲食圖文記錄。喜歡藉由食物來深入認識一個地方的文化,也會逛不同族群的超市,他把研究調味料當作研究美術材料,嘗試不同的料理方式。「食物對我來說一直算是滿大的靈感,它會讓我興奮。」這樣的影響不只來自於生長在一個重視飲食的家庭,大概也是台灣文化的一環,畢竟台灣人總是開口不離「等等要吃什麼?」
雖然食物經常佔據他的作品,但 David 並沒有刻意選擇以食物為題材進行創作,而是因為喜歡的事物融入了自己的生活,自然就出現在作品中;如同他畫中的台灣小吃,是因為自己想起了在台灣的生活以及台灣給他的感受才出現的。「我覺得插畫怎麼講……它一定要靠其他的subject(主題)來存活,就是你不能只有插畫。」David 不時會與學習插畫的人分享培養不同興趣的重要性,把插畫視為一種表達的形式來闡述自己對其他事物的觀點,而不是把插畫本身當成最終的目標,也就是英文所謂的a means to an end。
「比如說我是用插畫的角度去看食物,」David想了想接著補充,「你要表達某一個東西,那那個東西是什麼?但是有的人喜歡插畫就一直專攻插畫,他不會去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是他不會培養自己的興趣。所以我覺得最好就是我可以用插畫去觀察這個世界……就是插畫一定都在陳述某件事情,所以它不是處在一個真空的空間。」他不為了畫而畫,就算是單純的靜物畫,也隱含著某種意義,不論是為了再現記憶或是激發情緒。「身為插畫家,畫的越多你一定越會思考自己的作品,然後就會越來越有意義,開始每一個東西畫出來就知道你為什麼畫它。」
身為插畫家,畫的越多你一定越會思考自己的作品,然後就會越來越有意義,開始每一個東西畫出來就知道你為什麼畫它。
對世界好奇、喜歡做聯想、勇於結合不同事物,或許和他身為第三文化小孩的身份有關,台北、舊金山、紐約,以及即將前往的倫敦,遊走在不同文化間的 David 敢於不按規則的去探索更多可能性。「我希望別人看我的插畫是知道說我的世界有好幾種不同層面。」
喜歡食物,不是只能畫菜單;學習字體設計,未必要用向量工具來設計文字;用色鮮豔、造型活潑,不表示就得是快樂、可愛的代言人。David 將自己的生活經驗揉合,再由創作反映出來,如果要說他的作品為什麼耐人玩味,那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不斷拓展生命深度及廣度的人吧!
這次和 David 交談時我有種可以用肉眼看見他所說的話的錯覺,很多東西不斷從他口中蹦蹦蹦出來,不禁心想:果然是這些作品的主人哪~上一秒被他的故事笑噴(比方說寫信給偶像還叫人家回寄簽名),下一秒又折服於他對創作的論點,活脫脫就是個有趣的驚喜箱,給我一個充滿歡樂與能量的下午。身為一個繪畫上很有控制感的人,很常思考自己是不是不夠鬆,因此特別喜歡(甚至羨慕)David 這種充滿動能的圖像,這次談話讓我知道這種鬆是他透過練習而呈現出來的結果,背後仍舊有控制在。或許我也要學會更擁抱自己的控制吧?很期待 David 未來的創作,也希望他在看到戚風蛋糕時會想起我們這次的談話 😛
🐚 給自己的話:
希望我可以對自己更有信心,也不要對自己要求太完美主義,心情好了靈感才會來。
🐚 給〈靈感話室〉讀者的話:
這是我第一次用中文去深度的談論插畫的議題,有這個機會我真的很開心!謝謝你的邀請,希望台灣插畫界的朋友們看到這篇文章後,可以努力讓我們台灣有更多被看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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