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難得在戰鬥中呆愣了三秒鐘,「請你解釋。」
虎杖難為情的抓了抓頭髮,後手指著對面的男人,「你也看到啦,我們兩個長得很像,是雙胞胎的關係。」
「你們看上去就是不同齡。」伏黑反駁,指著自從認出虎杖後就好整以暇的靠在門邊的男人,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怎麼看虎杖跟那個男人都相差至少十歲有餘,說他是虎杖的遠房親戚還要更可靠一點。
「確實是雙胞胎,他也跟我同歲。」虎杖重申。「他生下來體型就比較大,聽祖父說我在媽媽肚子裡就被他欺負,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只有普通嬰兒的一半大。」
「我看你現在也沒有比較瘦小啊。」伏黑打量了虎杖一眼,又轉回去盯著一直沒有動作的兩面宿儺。「還是說長得快是你們家的傳統?」
「要這麼說也沒錯啦……」虎杖不好意思的說:「祖父的意思我也沒有聽懂,大概是說因虎杖家的血統可以讓他更快速的回復成原本的樣子,所以選擇投胎到我母親的肚子裡,可是因為某種意外的因素,多出我一個。」
「臭小子的意思是,要不是投胎失誤,我現在可以回復一千年前的巔峰狀態。」兩面宿儺好心地接過話題。「『虎杖』本來就是我的血脈,雖然我一千年前不是這個姓,但同樣的血緣可以承受我的力量,結果裏梅還是搞砸了,從前的我可不是這個樣子。」
伏黑徹底被搞暈了。現在是怎麼回事?投胎轉世還兼顧前世今生?
兩面宿儺將視線放到虎杖身上,「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畢竟那個村子裡的人都是蠢蛋,我離開後他們是先對誰下手?媽媽?爸爸?還是那個傻不隆咚的老頭子?」
「不許你嘲笑祖父。」虎杖面色一沈。「媽媽跟爸爸是在下山的路上遇到坍塌意外過世的,祖父一人把我養大,他的辛苦不是你一個離家出走的人可以理解的。」
兩面宿儺放聲大笑,笑聲中隱隱含著銳利的刀鋒,刮得伏黑耳朵生疼。
「意外?你天真的以為那是意外?」兩面宿儺嗤笑著。「人類就是廢物,對自己無法理解的生物除了恐懼就只剩下憎恨,充滿憎恨的人類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居然還天真的以為他們的死是意外?」
虎杖的臉色在兩面宿儺的一番話下轉為慘白,「既然你知道,為什麼要離開家?」
「難道在老頭死後那群蠢蛋沒有想要你的命?」兩面宿儺不答反問:「那個村子的醜惡還沒讓你明白嗎?人們畏懼自己無法掌控的事物,神明魔鬼是如此,哨兵嚮導亦是如此。」
「一群容易被煽動的蠢貨。人類畏懼我們,同時迫害我們。」兩面宿儺最終做下結論。「我們終究只能跟同類在一起,」
一瞬間伏黑感受到空氣中微弱的悲鳴,是惋惜的悲戚嘆息,但很快又被淹沒在惡臭之下。
「你的愚蠢我看夠了,不值一提的小鬼。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另一個人。」兩面宿儺將目光轉向伏黑。「擁有兩隻精神動物的嚮導。告訴我,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伏黑皺起眉頭,「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好吧,試試看就知道了。」
兩面宿儺話音剛落,腐爛的臭味化作勳薰人的黑色霧氣,迅速包圍住整個空間,有什麼黏膩的東西從腳底淹至腳踝,令伏黑稍早壓制下去的噁心感又爬上喉頭。
待濃密的黑霧散去,眼前所見是一片漆黑無邊的晦暗空間,絕對不可能存在舊東京都廳裡的異次元空間。在場仍舊站得住腳的只剩下伏黑、虎杖與始作俑者的兩面宿儺,作為敵方手下的哨兵嚮導全都倒在腥臭有如半乾的黑色血海中,全都是在一瞬間遭受巨大衝擊、口吐白沫的失去意識。
血海的另一端屍骨成山,源源不絕的黑色血液從骨頭堆下漫出。巨大的牛頭骨躺在森森白骨堆成的小山上,上面端坐著精神領域的主人。
兩面宿儺一手支撐臉龐,由上而下的看著同樣蒼白著臉的伏黑與虎杖,眼神陰騭,「從現在開始,你們兩個可以支撐多久呢?」
「什麼……」伏黑不禁咋舌。
所有的哨兵與嚮導都有獨屬於自己的精神圖景,那裡是具現化他們精神狀態的世界,而以精神圖景為基底,發展出可以削弱、禁錮敵人的精神空間,則被稱為「精神領域」。這個將所有人困進領域擊殺對方精神的方式是現知哨兵嚮導之間的最高級的戰鬥手段,只有少數人能夠使用,就算將領域解開,遭受精神破壞的人也永遠不可能復原,剩下一具徒具空殼的肉體。
另一邊虎杖雖然還能自由行動,卻也氣得跳腳,「不要把伏黑扯進來,衝我一個人來。」
「蠢貨,打架就是要一次全部殲滅。」兩面宿儺在屍骨山上換了一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要來囉。」
不用兩面宿儺警告,伏黑也看見了他們的敵人。
怎麼可能看不見呢?伏黑微微仰頭,看著那隻從屍骨山後緩慢踱步而出的巨大老虎。
目測高度超過兩公尺的老虎邁著六隻腿,伴隨血腥味與腐爛的臭氣,那身紅與黑相間的斑紋看著格外刺目,不知那是本身皮毛的顏色,還是凝固到洗不掉的血跡染成的暗紅。
這已經不是世界上能夠看到的老虎了,稱之為幻想種也不為過。
「歡迎見到我的精神動物。」兩面宿儺說:「已經有四百多年沒有人能見到牠的真身後活著回去,你們要多支撐幾秒鐘啊。」
看著大老虎那堪比人類前臂大小的利齒,伏黑正盤算著自己影海內的動物有幾隻可以撐過六爪老虎兇猛的攻擊。現在的伏黑一次可以調動兩隻影海內的動物,再多也只是分散注意力,成不了氣候。
虎杖靠過來,低聲問:「伏黑,你能夠找到方法出去嗎?」
「打是打不過的。」虎杖老實的說:「我從以前就知道這傢伙不是人類,所以不用跟他硬碰硬,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打破他的領域,這個東西身為嚮導的伏黑應該更了解才對?」
「我試試。」伏黑小聲的說:「用我的精神動物與他對抗,至少吸引他的注意力,到時候你找出這領域最薄弱的地方,讓白虎撕開一個裂縫,只要有個小裂口就足夠我們出去。」
「準備好了嗎?要來囉。」兩面宿儺好整以暇地等待兩個小朋友得到共識,一點都不心急。
伏黑閉上眼睛,潛心調動心底的影海。
黑色的潮水自伏黑的腳底下漫出,衝擊著兩面宿儺的血海。
兩面宿儺從屍骨山上支撐起上半身,一貫閒散的表情難得嚴肅起來。
影海仍在增強,一波接著一波,像奔湧向天邊的浪潮源源不絕的翻滾跳躍,首先衝出海水中的是鵺,牠撲騰著翅膀在六爪老虎上盤旋,緊接著從潮水浮現的是黑色的巨大黑犬。
六爪老虎見到玉犬的那一刻,突然仰天長嘯,震天的吼叫聲讓血海沸騰,屍骨好像有了生命發出「喀啦喀啦」的笑聲。
「原來你是『十影』?」兩面宿儺的聲音夾雜在屍骨的笑聲間,帶著興奮與癲狂。「十影終於回來了。」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六爪的老虎一個暴起就將鵺拍飛,接著尾巴奮力將玉犬甩到虎杖的白虎身上。在伏黑震驚於對方狂暴的武力時,下一眼兩面宿儺就站在面前。
兩面宿儺隻手掐著伏黑的脖子,把人拎在半空中,「禪院家把你藏的很好啊。」
伏黑本就被兩面宿儺領域的腐臭味薰的眼冒金星,被突襲的當下只覺得排山倒海的血腥與令人窒息黑暗幾乎將自己淹沒。他艱困的用手指去掰開掐在脖子上的大掌,掙扎吸取氧氣的同時不忘記反駁:「我不是……禪院家……的人……」
兩面宿儺愣住。他舉著伏黑端詳了好一會兒,接著明白過來,「原來已經結合了啊,對象果然又是六眼嗎?五條這次出手倒是快啊。」
五條的名字轟然在伏黑耳邊炸開,就像陷入黑暗泥沼中的世界突然出現一顆明星,閃耀著懸掛在遙遠的黑夜中,細小卻明亮的光芒劈開幾乎將伏黑淹沒的血海,點亮嚮導幾乎沉滅的精神世界。
伏黑的身體像一隻蝦子捲起,一隻腳纏上兩面宿儺行兇的那條手臂,向外旋轉的力道逼迫兩面宿儺放鬆掌中的力道,接著另一隻腿順勢纏上敵人的脖子,在脖子掙脫敵人箝制的同時一個旋身將人摔出去。
虎杖迅速奔上前,扶住落地後仍腳步不穩的伏黑,雙眼謹慎地盯著兩面宿儺。白虎跟玉犬重新回到主人身邊,壓低身體、齜牙咧嘴的看著對面的敵人。
被伏黑摔出去的兩面宿儺沒有一絲失落與氣憤。
「裏梅盯著禪院家幾十年了,都沒聽說十影轉世,原來是被五條藏起來了。」兩面宿儺喃喃的說:「不對,是一開始就不在禪院,否則不可能被五條搶走……」
虎杖低聲詢問:「你們認識?」
「怎麼可能。」伏黑迅速否認。「聽起來五條老師認識他的機率比較大。」
況且這個兩面宿儺說的話,伏黑一句也聽不懂。
「你叫什麼名字?」
伏黑糾結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伏黑。」
「很好,很好。」兩面宿儺滿意的頻點頭,接著話鋒一轉,雙手十指在胸前擺出一個奇怪的手勢。「現在我來看看你調伏了幾隻禪院影海的精神動物。」
六爪的老虎再度咆哮起來。
伏黑與虎杖交換一個眼神,白虎與玉犬同時並進,一個撲向六爪老虎的脖頸,一個揮動爪子攻向眼睛。虎杖同時衝向兩面宿儺,直取敵人的門面。
兩面宿儺嗤笑一聲,伸手輕鬆接下虎杖的攻擊,反手就是一拳將虎杖打落地上。
六爪老虎更快,張口就咬住白虎的咽喉,卻不咬死,像耍弄獵物一樣任憑白虎在牠嘴裡掙扎,接著騰出一腳按住虎杖,以虎杖為中心一個輕鬆的迴身,尾巴再次將玉犬甩出老遠,這一次撞上滿是白骨的屍骸山,尖銳的骨頭在黑色的皮毛上刮出幾道血漬。
「『十影』之所以珍貴,是因為他們可以調用複數的精神動物,這是所有哨兵夢寐以求的、塔頂高層癡心妄想的事,即使經歷幾百年的人體實驗至今還沒有任何哨兵嚮導可以擁有第二隻精神動物,只有『十影』可以做到。」兩面宿儺無視被六爪老虎踩在腳下掙扎的白虎,眼神直勾勾的盯著伏黑。「但這些終究不是『你的』精神動物。」
伏黑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兩面宿儺就跟上一步。
「來吧,讓我看看你的精神動物。」
面對步步逼近的兩面宿儺,伏黑喚出大蛇,大蛇龐大的身軀迅速纏上兩面宿儺,不料下一秒大蛇的身體被撕裂成碎塊,掉回影海裡消失不見。
伏黑震驚於這世界上居然有哨兵可以徒手撕裂精神動物,一時忘記反擊,讓兩面宿儺的手攻至胸前。眼看五指上尖銳的指甲就要探進伏黑的心窩,卻在觸碰到衣襟的前一刻被反彈開,兩面宿儺的手掌上赫然出現數來個黑洞,黑漆漆的窟窿穿透掌心,鮮血汨汨流下。
「這是……?」兩面宿儺好奇的看著自己的掌心,又回望伏黑。
匍匐在伏黑衣襟前一顆黑黑的小球,豎起全身尖刺,無聲威嚇著人。
「啊啊,這才是你的精神動物吧?樣子未免也太……」兩面宿儺還未感嘆完,受傷的手掌被一道不可忽視的灼熱與麻癢侵襲,而這麻癢並未停止,沿著掌心一路向上,飛速竄至心窩。
兩面宿儺當機立斷,另一隻手五指併攏,尖銳指爪變為利刃在遭受攻擊的手臂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如泉水噴灑而下,一併帶走麻痺感。
可受傷的手也是廢了,十天半個月內沒辦法使用。
「有毒啊,看不出來這小東西還有這麼大的殺傷力。」兩面宿儺不僅沒有因為受傷惱怒,反而興致盎然的看著豎起全身長刺的小刺蝟。
伏黑終於反應過來,連忙退出數步拉開距離。
「但是遠遠不夠。」
兩面宿儺話音甫落,身影一閃又出現在伏黑面前,染著血的風將伏黑掀翻,數隻白骨如箭矢由上而下刺入,刺穿衣服卻堪堪避開伏黑的身體,將人牢牢釘在地上。
因為兩面宿儺沒有觸碰到伏黑,所以小刺蝟的攻擊並沒有辦法發動效用。
虎杖被六爪老虎按壓在地上,掙扎著咆哮要兩面宿儺離伏黑遠一點,但制止兩面宿儺腳步的不是虎杖的叫喊,而是一道悠遠縹緲的鳥鳴聲。
隨著鳥鳴而至的是來自天宇盡頭的永夜,席捲了血氣山河的精神領域。
漆黑的天空被星塵覆蓋,來自上方的宇宙與地面的血骨緊密連結在一起,形成一個美與死亡相互融合的世界,兩個截然不同的景觀看似相容,卻是一步不讓的爭奪主導權。
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帶著磅礴的氣勢飛至六爪老虎的面前,從無畏懼面色的大老虎第一次閃避敵人的攻擊,同時放開嘴裡的白虎與地上的虎杖。
流星成功救到人後落下,揚起高傲的頭顱,明明比起六爪老虎來說嬌小的可憐,卻硬是生出一股由下而上的鄙視眼神。
六爪老虎憤怒地瞪著這隻傲慢的白孔雀,揮起腳爪就打,可惜沒有任何一個攻擊擊中敵人,每隻爪子都被無形的東西阻隔開,雪白的羽毛一滴鮮血都沒沾上。六爪老虎惱怒的發出一聲吼叫,聲音裡滿是銳利的殺意,隔著大段距離的伏黑與虎杖都覺得肌膚生疼,但白孔雀依然故我,連羽毛都沒有被吹動。
牠乾淨的就像天空的星星,如此閃亮光輝,照耀一切,卻也刺痛著伏黑的眼睛。
這就是為什麼持有「六眼」的哨兵不需要嚮導的原因。伴隨六眼誕生的「無下限」自我阻隔所有外來的干擾,只要主人不願意,任何精神觸角的攻擊都失去效用,來自精神領域的襲擊更被阻隔在遙遠之外。
隨著白孔雀留下的流星軌跡,五條踏著堅毅的步伐出現在兩個領域難分難解的空間,擋在伏黑與兩面宿儺之間,剔透明亮的六眼褪去遮蔽,毫無感情的看著敵人。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兩面宿儺看似毫不意外。
「有惠的地方,就有我。」
「是嗎?」兩面宿儺出言譏笑。「上一次我聽到六眼跟十影的消息,兩個人手牽手死在地中海的深淵,連屍骨都找不到,真真正正的『永遠在一起』了。」
五條冷聲的說:「看來兩面宿儺對兩家過往的糾葛很清楚,不知是否參與其中?」
兩面宿儺不置可否的晃了一下腦袋,收回他的精神領域,與此同時五條也解除了自己的精神領域,所有人又回到舊東京都廳坍塌的大樓之下。
兩面宿儺看了一眼脫離精神領域束縛的伏黑,問道:「喂,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伏黑感到莫名其妙,不是已經回答自己姓伏黑了嗎?
兩面宿儺又問:「伏黑什麼?」
伏黑抬頭與五條對視,得到他的默許後回答:「伏黑惠。」
「又是『惠』嗎?」兩面宿儺的聲音裡有著說不清道不清的情緒。「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接下來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這東京我待著也是無聊,我們短期應該不會再見了。」
「喂!」五條喊著對面打算甩手走人的兩面宿儺。「你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話,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憑什麼?」兩面宿儺冷笑。「倒是伏黑惠,如果哪天五條家的臭小子不要你了,歡迎隨時來找我啊。」
「惠才不會要你。」五條大聲的說:「惠是我的。」
兩面宿儺冷笑一聲,也不管精神領域解除後倒了一地的部下,揮揮衣袖瀟灑轉身,一下子就沒了身影。
*
兩位頂級哨兵的精神領域退去後,等在外圍的夏油終於可以參與支援,但此時兩面宿儺已經離開,剩下一地昏迷的流浪哨兵與嚮導,就算在場的是兩位特級哨兵也無用武之地。
舊東京都廳遺跡下的流浪勢力已經瓦解,也沒有像樣的戰鬥人員,收尾的工作交給窗就足夠了,五條與夏油帶著受傷的兩個小朋友返回東京塔。
回去的路程很自然的分乘兩輛車,虎杖搭上夏油的車,五條則鑽進伏黑來時輔助監督的那一輛。輔助監督發現五條自動自發坐上後座,瞬間繃緊神經,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
伏黑開始擔心他們能不能安全回到塔,但很快他就發現更嚴重的問題。
五條明顯處在一個低氣壓的狀態,一手撐著臉頰看向窗外,另一手略為焦躁的敲打交疊的大腿,頻率還有越來越快的趨勢,無形的壓力逐漸蔓延至車內的每一個角落。
輔助監督是一名嚮導,面臨後背龐大的壓力幾乎要喘不過氣。
伏黑在輔助監督被壓力壓垮之前,主動打斷五條的思考,「五條老師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舊東京都廳呢?不是跟夏油先生在東京灣執行任務嗎?」
五條在伏黑發聲後明顯削弱了他的低氣壓,聲音也不如圍繞在他周身的壓力般冰冷,「在東京灣逮到一個鬧事的哨兵,拷問下得知是來自舊東京都廳底下的流浪傭兵團,他們老大的精神動物是一隻有六條腿的大老虎。六爪老虎的幻想種可不是哪裡都有,只有可能是兩面宿儺,所以我跟傑就一路趕過來,還好最後趕上了。」
「五條老師跟他認識嗎?」
五條言簡意賅地說:「之前打過幾次架。」
可你們的對話聽起來很熟啊,不像只是打過幾次架的關係。伏黑心想,但過於簡單的回答明顯阻止他繼續追問。
伏黑低下頭。五條關於塔的事物一概含糊帶過,就連自己已經是塔中嚮導的現在也一樣。
一隻節骨分明的大手捏住伏黑的下巴,不由分說地將臉拉過去,伏黑來不及掙扎就被眼前五條放大的臉給嚇得動彈不得。
戰鬥結束理應蒙上的眼罩被拉至脖頸,滿載璀璨星辰的藍眼睛幾乎貼到伏黑臉上,溫熱的氣息吹拂在鼻頭、雙唇,順著肌膚匍匐著滑進黑髮裡,幾乎蒸熟了雙耳。
伏黑很確信自己耳朵一定紅了。
五條認真的盯著伏黑臉上的傷口,問:「除了臉頰,還有哪裡受傷了?」
伏黑吶吶的說:「背上,有,幾處傷口,不深……」
五條放開捏著伏黑下巴的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重新戴上眼罩,「等下給硝子包紮傷口,不許躲起來自己處理。」
伏黑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麼呢?
*
回到東京塔,五條將伏黑押往家入的醫護室,隨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家入仔細的將伏黑上上下下檢查一番,確定除了受到一些皮肉傷外沒有其他問題,留下他一人在單人醫護室後就去處理隔壁病房的虎杖。
家入後腳剛剛離開,夏油前腳就踏入伏黑的病房。
「讓我在這裡待一下吧,硝子在幫虎杖處理傷口。」夏油在伏黑床邊坐下。「硝子作業的時後最討厭有人在旁邊盯著她,所以我等於是被趕出來。」
伏黑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
夏油身上有一股清淡的青竹香氣,味道很淺卻盤繞得很深。或許是他們回程的時搭乘的是同一輛車吧?伏黑忍不住拉起袖口聞聞,他不確定五條有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味道。總說已結合的哨兵嚮導會在彼此的精神圖景留下的印記,是只有透過經陳觸角連接才能發現的刻印,但伏黑僅憑雙眼就能辨識不同人之間相互留下的痕跡,甚至不需要相互結合,單純只是手腳碰觸也能留下氣味。
這到底是伏黑獨有的能力,還是所有的嚮導都能做到技巧?
伏黑曾想過詢問五條,可是身為哨兵的五條能了解嚮導的煩惱嗎?唯一比較熟稔的嚮導家入也沒有親密到可以詢問這麼隱私的事情。
果然自己還是太不成熟了。
「你是不是有『都是我搞砸了這一切』這樣糟糕的想法?」
伏黑抬起頭,看著夏油面對自己微笑。剛才的話就是夏油對自己說的吧?
「不用懷疑,就算我不是情感敏銳的嚮導,你的表情很清楚的說明了你的想法,不需要動用精神觸角都能夠明白。」
「是我搞砸了,對吧?」伏黑說:「探查出對方是有紀律有組織的流浪傭兵團後,我就該讓虎杖撤離,我的錯誤判斷不僅讓夥伴受傷,還讓在別地出任務的五條老師與夏油先生趕來支援,這次的任務是徹底的失敗了吧……」
「我不知道悟給你灌輸的『輸贏標準』是什麼,但是從結果上來看,流浪傭兵團被抓,不會影響到接下來的天皇巡查,已經算是完成任務了。」夏油說:「至於虎杖受傷,這個他也要負一定程度的責任,哨兵與嚮導到塔外執行任務,保護好自己是每個人的責任,不需要你去幫他揹負。」
看到伏黑仍低著頭,夏油嘆口氣,再次自覺得背負起幫同窗的學徒排解內心的問題,「你很好的達成目的,虎杖不是你的責任。至於兩面宿儺,他本來就不是你們可以處理的等級,所以不要把他造成的問題放在心上。」
「他到底是誰?說是虎杖的雙胞胎兄弟,但滿嘴百年前的事情,還有就是……」伏黑斟酌了一下,還是問出疑惑已久的問題:「他看起來很熟悉五條與禪院,跟御三家有關係嗎?」
「如果用一般人的話來說,就是『千年老妖怪』吧?我跟悟以前也碰過他幾次,確實不是好對付的角色。」夏油繼續說:「他自稱擁有自哨兵嚮導誕生以來所有轉世輪迴的記憶,可以憑著一己之力單挑整座塔的哨兵與嚮導,他也確實出現在過去的紀錄上,四百年前一人屠殺京都塔五百多人,最後京都塔能夠保全還是依靠上一代十影,也就是當時的禪院家主出面,才沒有慘遭滅塔。」
伏黑尋思著,緩慢地說:「我覺得,他好像認識玉犬,在我召喚出玉犬之後他馬上認出我是『十影』,還質問我是不是禪院家的人。」
「這樣一切或許就說得通。」夏油點頭。「十影是在『可以在影海裡調伏十隻精神動物』的哨兵或嚮導,而那些精神動物都是歷屆十影死亡後留下的精神動物。」
對著伏黑震撼的眼神,夏油聳肩道:「我經常借用悟的名義使用五條家的藏書庫,在這個資訊遠遠不及滅世前發達的時代,五條家的藏書庫可說是寶藏,那裡也有不少關於御三家的資料,有空可以多去看看。」
「所以兩面宿儺確實擁有輪迴的記憶,也認識上一代身為十影的禪院家主。」伏黑不得不接受此一結論。
「看來確實如此。」
接著醫療室內陷入沈默,伏黑與夏油都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一時無人應答。
一聲小小的咕嚕聲喚起伏黑與夏油的注意。
雪白的大孔雀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醫療室內,牠毫不客氣的跳到伏黑腿上,歪頭看著受傷的嚮導,然後強制窩進少年嚮導的懷裡。
伏黑其實挺難受的,不是來自兩面宿儺留下的傷口,而是那個如星辰的身影。戰鬥中的白孔雀身影一再提醒他『五條悟不需要嚮導』的事實,即使戰鬥結束,光是看到孔雀的身影都能讓伏黑回想起那個自心底泛起的酸楚滋味。他想要推開孔雀,告訴牠回到主人的身邊,可是又無法拒絕孔雀撒嬌的眼神。
「真搞不懂,這麼愛撒嬌的個性像了誰。」夏油滿眼揶揄的看著抱著白孔雀的伏黑惠,也不知道是指誰愛撒嬌。
伏黑抱著孔雀,卻想著那個現在不知道消失在何方的哨兵。既然派了精神動物過來,代表本人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了,不如……
「夏油先生。」伏黑問道:「你知道前任禪院家主是跟五條家主一同死亡的事情嗎?」
夏油眉間閃過一絲不悅,稍縱即逝,又恢復成常見的微笑,快的好像不存在,可就這短短不到一秒的變化,讓伏黑確認夏油知道些什麼。
雖然不是御三家的人,但是身為東京塔的特級哨兵、五條唯一的摯友,知道的秘密可能比御三家人預想的還要多。
「你可以問悟啊。」夏油笑瞇瞇的說:「同為御三家的人,他應該是最清楚的。」
「他不會告訴我的。」伏黑搖頭。「他連禪院的事情都很少說,更不會告訴我這些。」
「伏黑……」
伏黑誠懇的說:「請你告訴我,夏油先生。」
「如果我不說,你還是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答案對吧?」夏油猶豫再三還是妥協了。「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有些是流傳在御三家之間、有些是悟閒聊時無意說到的,斷斷續續的訊息拼湊出的一個輪廓。」
伏黑不由自主的抱緊懷中的白色大鳥,等待夏油的故事。
夏油神色複雜的看著緊緊抱著精神動物的嚮導,緩慢地說:「五條家與禪院家彼此交惡的開端,起始於四百年前兩位家主之間的爭鬥,原本只是互看不順眼的小打小鬧、家族之間的爭鋒吃醋,不知為什麼演變為生死的決鬥,最後雙雙死於法國,剛好那一代的五條家主是個六眼,而禪院家主是十影。」
「也是從那之後,六眼與十影不曉得受了什麼詛咒,幾乎不再現世,即使偶爾有五條家或禪院家的小孩浮現六眼或十影的徵兆,也很快就夭折了。悟是這四百年間唯一一個長大成人的六眼,所以也有流言盛傳『十影』也該現世了,沒想到……」夏油深沉看進伏黑的眼裡。「最後是悟把你從鄉間的破農舍裡找出來。」
伏黑被夏油的故事震撼住了,久久不能回話。
「剩下的你去問悟吧。」夏油說,眼神從伏黑轉到緊閉的醫護室房門。「五條與禪院、六眼與十影,你們的故事只有你們可以回答。」
伏黑聽得一頭霧水,正想問發問,五條風風火火的踹門而入,跑到床邊大喊著:「走啦,惠。跟我到法國去玩玩啦。」
「等等、現在?」伏黑大驚。
夏油則是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跟夜蛾閣下報告過了吧?需要我幫你打掩護嗎?」
「不用不用,早就講好了。」五條彎腰抱起還躺在床上的伏黑,也不管懷裡的人掙扎著要自己走路。「接下來我們大概要消失至少一個月,東京這邊就交給你啦。」
夏油揮揮手,目送五條劫持自己的嚮導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五條抱著伏黑一路往東京塔的後方跑。
很快的伏黑明白他的目的,東京塔的軍火倉庫。
東京塔的軍火倉庫伏黑很小的時候來過一次,裡面堆滿了古老但精緻稀有的物品。那些滅世之後幾乎遺失的技術,或被政府軍人壟斷、或被貴族世家收藏起來,不然就是被傭兵團當作武器與高價品相互轉售,比如此刻躺在停機棚裡的雙人座敞篷小飛機。
「等等,你就要這樣飛到法國?」伏黑不敢置信。
這一座千年前一次世界大戰的雙人小飛機要飛越大半的地球到達法國?
五條的表情說明他志在必得,完全不接受伏黑的質疑,「別擔心,中途我們會在印度與希臘降落,補充機油與食物。」
說完話,五條直接把惠抱上飛機後座,並替他拉上安全帶、戴上滑稽的頭盔,接著自己滑進前方的駕駛座。
「惠,要飛囉!」五條拉下遮目鏡,興致高昂的大喊:「法國我們來啦!」
*
三天三夜的飛行讓伏黑全身痠痛。
他們各在印度與希臘落腳休息不到三小時,又跳上飛機追著太陽趕著星星,星夜兼途的飛往法國。路上五條幫伏黑又添加了一件黑色風衣與灰色羊毛圍巾,抵擋高空急速吹拂的冷風,看那尺寸是五條自己的衣服。坐在敞篷飛機後座的伏黑看著眼前飄動的白髮,鼻尖傳來衣服上屬於五條的味道,這旅途好像不那麼折磨人。
最終在第四天的清晨,裹在柔軟衣物內睡得迷迷糊糊的伏黑聽到五條大喊:「起床啦小朋友,我們到了。」
小小的飛機順著清晨的陽光,滑進一條鋪滿碎石子的小道,最終停在一座用鋪滿稻草的小小停機棚。停機棚外,一名身著黑衣的小女孩已經被露水沾濕了鞋襪與裙擺,顯然等待許久。
停下飛機,五條脫下頭盔,隨性的扒了幾下頭髮,率先跳下飛機,接著伸手把仍然有些犯睏的伏黑抱出來。
黑衣的小女孩走進停機棚,微笑的看著兩人,「歡迎來到奧爾良。」
小女孩的聲音充滿活力,身體融入柔和的光芒中,明亮卻不刺眼,混合著淡淡的百合花香。
落地後的伏黑才注意到,這名身材嬌小、頭頂高度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是名嚮導。
「謝謝您答應我們的拜訪。」五條放下仍在發呆的伏黑,微微彎腰與小女孩打招呼。
「不用客氣,倒不如說我等你們很久了。」小女孩的笑容就像旭日裡綻放的百合花,明艷動人。「歡迎你們,東海國來的六眼與十影。這裡是傭兵高塔奧爾良,我是最高指揮官貞德,我們的宗旨是『不論你是來自何方的旅人,只要在神的眷顧下,都能從此地獲得良好的治癒與修養』。」
奧爾良的聖女貞德,善於醫治哨兵與嚮導疾病的傭兵高塔。伏黑覺得這個取名方式真的是太貼切了。
「搭乘飛機過來辛苦了,這時候的歐洲應該比日本還要寒冷吧?」貞德上前與五條握手致禮,然後伸手挽住伏黑的手臂,笑著說:「連續好幾天的飛行累壞了吧?我已經讓廚房準備好熱湯與溫暖的衣服,讓惠小姐暖身。」
伏黑身體一僵,連一向伶牙俐齒的五條都被貞德的話震驚住了。
貞德不解兩位客人的反應。她墊起腳尖,一手探向伏黑的額頭,「惠小姐有哪裡受傷需要治療嗎?」
五條刻意的咳嗽聲中,伏黑貓著腰往後退開一步,「……抱歉,但我是男的。」
原本親熱拉著伏黑雙手的小女孩瞬間鬆手,臉頰上的緋紅讓她看上去無比尷尬。
「真的十分抱歉,是我誤會了……」
五條洋溢著熱情的笑容,對著小女孩親切的說:「貞德小姐別介意,『惠』在日本確實是比較女性化的名字,不過……」
笑容停留在嘴角不過須臾的功夫,就轉為冷冽的含義。哨兵冷冽的氣息從腳下漫出,一步步逼向奧爾良塔未來的指揮官,「您似乎見到惠的第一眼就認定他是女性,明明連名字都不曉得的前提下,為什麼會有這種認知呢?」
小小的女孩被五條的氣勢逼得腳下不穩,可畢竟是奧爾良的聖女,迅速站穩腳步,氣勢洶洶地瞪回去,卻半天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拯救聖女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頭戴修女的白色包頭巾、身著黑色肩衣的老婦人走到貞德身旁,對著五條與伏黑行禮致歉,胸前銀色的十字架隨著她的動作起伏跳躍。
「請別為難我們的貞德大人,一切都是我們先入為主的印象造成的失誤,讓您感到不適非常的抱歉。」老婦人說:「我是加大肋納,奧爾良指揮官的導師、輔佐官,如果指揮官有什麼錯誤都是我的教導不善。」
伏黑對加大肋納的名字有印象,傳說中多次在聖女貞德面前顯現神蹟與指引的聖天使。這應該就是奧爾良塔體系的命名方式,所有官職均取自聖女貞德的傳說。
「加大肋納大人,我不是有意責備,但是妳看。」五條拉著伏黑轉了一圈。「就算我家惠身體纖細嬌小,穿著我的衣服看不出體型,但就外貌上看怎麼樣也不是個女士啊。」
加大肋納再次道歉,「真是抱歉,舊有的訊息蒙蔽我們的雙眼,才造成的誤會。」
「嗯?妳是說奧爾良塔的訊息傳收有誤?在你們的認知中日本的十影繼承人是個女性?」五條一臉訝異,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偽裝。「果然在這個消息不靈通的年代,消息跨越半個地球後可以把男的變成女的。」
「我們確實在數年前就收到消息,日本的東京塔已經找到新一代的十影繼承人,但也僅此而已。」加大肋納說,她的眼睛四周都是歲月留下的皺紋,但是眼神卻十分明亮。「此外我們對六眼與十影的訊息來自四百年前的聖女親筆日記中的記載,當年六眼帶來的十影是一位『裝扮成男性,面目清秀靈慧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