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雙已經想不起來事情的經過,她只記得走在暗巷,只記得事後那些人的笑聲,她只記得全身痛得厲害。
當警察問起那些人的長相時,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不停地落淚。想當然耳,筆錄是做不下去了,兇手當然也抓不到了。
在那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敢出門,不敢聯繫朋友,更不敢告訴家人。她害怕別人的任何一句話以及任何一個同情的眼神。
只要自己什麼都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只要沒有人知道,一切就不算真的發生過。她告訴自己,只要堅強起來,偽裝的夠好,裝著裝著,也許自己也就信了。
可是她錯了。
時隔三年,她大學畢業,回到了老家。看見熟悉的巷弄牆壁上,自己和兒時同伴的塗鴉,她哭了,哭得唏哩嘩啦,哭得不能自己。
媽媽出來了,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哭成一團的雙雙,毫無頭緒地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雙雙看見媽媽,哭得更兇了。
在書房擺弄舊相機的爸爸也出來了,穿著一雙拖鞋巴搭巴搭走了過來,不知所措看著寶貝女兒,又看了看一旁妻子,皺著眉頭問:「你又念她了是不是?她這過了多久才回來,你怎麼一見….」
媽媽趕緊解釋,「我哪敢念你的寶貝女兒?我這不是聽她哭得厲害才出來看?」
爸爸蹲了下來,拍拍雙雙的肩膀,勸著:「不哭了,有什麼事跟爸爸說,爸爸幫你,嗯?」
好不容易,雙雙哭累了,開始抽抽嗲嗲,淚眼婆娑看著爸爸,「我…想吃…爸爸珍藏的…餅乾…」
爸爸和媽媽忽然如釋重負一般舒了一口氣,紛紛展開笑顏,爸爸更是豪爽地說:「走!爸爸給你拿去,今天雙雙要吃多少有多少,嗯?」
雙雙在老家一待就是半個月,幾個上門找他敘舊的兒時玩伴,通通被她拒之門外。平日裡,她就跟個沒事人一樣,陪媽媽去買菜和打掃家裡,陪爸爸泡茶下棋。
可是一到晚上,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嚇到,媽媽還嘲笑她,「就跟你說那些鬼片少看,這麼大個人了,還這樣膽小。」
爸爸放下報紙,推了推眼鏡,安慰:「沒事,雙雙,那些鬼阿什麼的都是假的,電視演出來嚇唬你們這些女孩子的,不怕~」
雙雙坐在餐桌上,啃著一條小黃瓜,心裡想著:不是的,爸爸,那些比鬼還可怕的人,都真真正正地存在著,她就碰見過,三個。
就在這個時候,雙雙的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來電,便按掉了。
正拿著遙控器轉台的媽媽抬起頭,投以好奇的眼光問:「是誰打的電話,怎麼不接?」
雙雙放下小黃瓜,拿起電話起身,「沒誰,陌生號碼,可能是詐騙。」
回到房間的雙雙,解鎖了手機螢幕,又解鎖了通訊軟體,跳出了三百多封未讀,點了釘選在最上方的聯絡人的訊息,上面簡單寫了一行:打給我,或是我打給你哥。
雙雙將手機丟了出去,好像那是一個會吃人的怪物。她抱膝蜷縮在床上,瞪著手機螢幕,看著上面的光暗下,又再度因為有人傳訊息而亮起。她的思緒跟著一明一滅,說不上是什麼心情,仔細回想那件事,又好像已經麻木,沒有感覺了。
三年,已經過去了三年,也該走出來了,不是嗎?雙雙問自己,她不知道自己還要抱著這樣的心情多久,一般來說,過了多久才會忘記這樣的事情呢?三年?五年?十年?難不成是一輩子?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還是可以笑得出來,還是可以吃的下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就會難受得無法呼吸,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樣?
淚水再次潰堤,雙雙躺在床上,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她甚至沒注意到,手機跳出的最新訊息:我知道你在哪,我這就去找你。
當雙雙和媽媽提著菜從市場回家時,在家門口碰見了夏雨希,那個她最不想見的人。夏雨希的身邊站個一個高大的男人,一身筆挺的西裝搭配金框眼鏡,斯文的讓雙雙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親哥哥。
從裴浩然臉上的表情來看,雙雙立刻明白,夏雨希還是告訴他了。即使她曾經懇求自己的摯友不要告訴任何人,關於她的不堪醜事,她還是說了。
雙雙的腳像是灌了鉛,一步也邁不開。她的心跳加速,冷汗直冒,呼吸開始越發急促,她聽見媽媽熱情招呼著夏雨希,開心問著大兒子為什麼回來不打聲招呼。她看見裴浩然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著自己,天生白皙的皮膚因為盛怒而有些有些陰沉,她偷偷往後退了幾步,盤算著該往哪裡躲。
知女莫若父,知雙雙莫若裴浩然,他大聲喝止了雙雙逃跑的計畫,「裴雙雙,你給我站住!」
媽媽被大兒子給嚇了一跳,一向文靜斯文的大兒子,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處變不驚,應對進退比自己還井井有條。好是好,就是少了一點育兒的樂趣。兩夫妻這才決定在兒子小五的時候再生一個,好不容易在兒子小學畢業時,老天又給他們一個女兒,一個和哥哥天差地遠的女兒。
哥哥有多懂事,妹妹就有多鬧騰。那時候他們夫妻開了個雜貨店,生意特別的好,因此妹妹斷奶後,幾乎都是上國中的哥哥在帶,好在兒子爭氣,帶娃和學習兩不誤,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法律系,這才離鄉去讀書。
媽媽看著自己鮮少發火的兒子沉著一張臉,又看見女兒冷汗直冒的心虛模樣,她想都不想就直說:「裴雙雙,你又惹事了是不是?」
雙雙沒有說話,握緊了手中的拳頭,緊咬著下唇。
媽媽見狀,開始絮絮叨叨起來:「你哥好不容易供你到大學畢業,你說要學美術也讓你去學了,你不感激哥哥,還敢在外頭給我惹事…」
「我沒有!」雙雙眼淚開始滴滴答答流了下來,「不是我…」
夏雨希趕緊將裴媽媽拉走,離開時低聲對裴浩然說,「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們練習過的。」
媽媽還在念叨著:「不用控制脾氣,我兒子哪來的脾氣?這裴雙雙一回來就是大半個月,我就知道有問題,你好好說說她!」
雙雙低著頭,眼淚不斷滴在水泥地上,打溼了一片。她看見一雙上好的皮鞋出現在自己的眼前,眼淚滴到了皮鞋上,滑落到了地上,消失。
一滴,兩滴,三滴,直到眼淚不再滑落,雙雙才抬起頭,看著靜默的哥哥。以前哥哥只要生氣,就會這樣靜靜看著自己,她害怕地問,「你生氣了是嗎?很生氣是嗎?」
裴浩然臉上維持著一貫的冷靜,金框眼鏡背後那雙溫柔的眼睛有些濕潤,他雅子嗓子說:「我是生氣,生氣我自己,生氣為什麼自己不是那個你需要的時候,尋求得依靠。」
雙雙終於鬆開拳頭,一把撲進哥哥的懷裡,再度痛哭,「我怕你覺得我噁心,我怕媽媽覺得是我的錯,我怕爸爸難過,我…」
裴浩然摸摸妹妹的頭,感覺有刺哽在喉頭,有針扎在心上,「你所有人都考慮了,唯獨沒想到你自己,是嗎?」
那天的餐桌格外安靜,夏雨希告訴了爸爸和媽媽,她沒有說得太多,輕描淡寫的闡述了事實,她所知道的事實,警察紀錄在案的事實。她沒有說當她收到警察的電話,趕去醫院時雙雙的狀態。她沒有說在那之後的一年,雙雙無數次的崩潰和失常。
吃過晚飯後,雙雙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聽見媽媽再三感謝夏雨希,並且和她告別。她聞到一股熟悉的煙味從後院飄進屋內,她知道爸爸每次有煩惱的時候都會跑到後院抽菸。她抱膝坐在床上,等待媽媽聞到煙味大聲斥責爸爸的聲音,可是她等了又等,房子卻靜得可怕。
這樣的寂靜讓她簡直要不能呼吸,繷具毫無預警襲來,她感覺胸口不停緊縮,自己一點一點就要被淹沒,她知道自己不會死,可是卻像快要死了一樣難受,她伸出顫抖的手去撈包裡的藥瓶,手腳卻不聽話,她打翻了裝有熱牛奶的杯子,跌落在地上的時候碎片滑破了膝蓋,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將藥瓶藏在包裡。
敲門聲響起,緊接著是哥哥的聲音,「雙雙,你沒事吧?」
雙雙看著門,視線有些模糊,她搖搖頭,說不出話,她想要叫哥哥幫自己拿藥,膝蓋上的傷口流了好多的血,她好害怕她會這樣死掉。想到自己也許可以就這樣死掉,她似乎又鬆了一口氣。
「裴雙雙,你不說話,我要進來囉~」裴浩然的聲音便得焦急,他想起夏雨希叮囑的話,顧不得其他,就打開了門。看見妹妹躺在一片牛奶和血上,碎了一地的馬克杯,他大步一跨就把妹妹抱起來,朝著門口喊:「媽,快拿急救箱。」
「藥…藥…」看到哥哥的雙雙,馬上對著他喊,「我的藥…」
裴浩然也立馬明白過來,「你要拿藥是嗎?在哪呢?」
雙雙揪著自己的胸口,試圖大口喘著氣,「包…在包裡…」
裴浩然轉身去拿放在椅子上的包,沒有穿鞋的腳也被地上的碎片滑了一道傷口,他只是皺著眉,沒有看見包裡的藥,所幸整個包拎過來,倒在床上,翻找著,「藥呢?你的要在哪?」
雙雙顫抖著手,拿起一瓶巧克力糖,用力一擰,沒擰開。裴浩然接過瓶子,倒出裡面的藥,「吃幾粒?水,要水嗎?」
雙雙拿起三粒藥,吞下第一顆的時候,媽媽拿著急救箱跑了進來,爸爸緊跟在後。裴浩然則是跑去廚房倒水,等三粒藥下肚,凝結的空氣才再度流動起來。
媽媽淚流滿面抱著雙雙坐在床上,孟浩然拿著食鹽水和藥膏小心翼翼清理著雙雙膝蓋上的傷口,爸爸拿來了掃把,將地上的碎片渣子掃乾淨。沒有人說話,整棟房子靜得嚇人。雙雙最害怕這樣的沉寂,可是吃了鎮定劑的她,心情輕飄飄的,沒有一絲起伏。她靜靜忍受著過度沉默的寂靜。
終於,裴浩然說話了,「裴雙雙,你看你這腿,都是傷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當警察的是你,不是夏雨希。」
裴雙雙低頭,看著從不開玩笑的裴浩然,有些陌生。爸爸停下拖地的手,臉上堆起笑臉,「你懂什麼?我寶貝女兒腿怎麼樣都好看,是吧?」
媽媽抹掉眼淚,笑了一下說:「什麼你的寶貝女兒,我大兒子長得才俊,你都不知道那多少人追著我要跟浩然相親呢!」
雙雙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要是他們知道哥哥這麼無聊,肯定會後悔。」
裴浩然嘶了一聲,刻意加重擦藥的力道,眼神略加挑釁看著妹妹。雙雙立刻向孩子一樣跟媽媽告狀,「媽,你看哥,他故意的,哎呀!痛!」
「裴浩然!」爸爸首先出聲制止,「你就不能輕點嗎?」
「就是,就是!」雙雙像個孩子一樣耍賴。
這一刻,一家四口臉上都掛著笑容,就好像一個正常的家庭一樣。裴雙雙知道刻下的傷痕即使結了痂,也不會痊癒。一切也沒法恢復得像以往一樣。但是她知道,只要她還活著,一天一點,哪怕試一年一點,她都會慢慢開始變好。
今天,總會比昨天好一點。
明天,也會比今天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