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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一如往常地充斥著許多不同的環境音,茶水間閒聊的八卦聲、影印機運作的噪音、紙張翻動的聲音,甚至是指間劃過扉頁的一瞬間,都能被嚴夢暄收進耳裡。她穿著卡其色長版大衣,拿著馬克杯筆直的往辦公室的彼端前行,她向來對周遭一切的聲響相當敏銳,對夢瑄而言這說不上是一種特異功能,卻又像是她上輩子就已經習得的技能,善於察言觀色又對聲音有極度敏感的體質。但這些刻在嚴夢瑄身上的特質,也早已被大多數人熟知。
她推開獨立辦公室的玻璃門,先放下手中還在冒煙的美式咖啡,再卸下卡其色的「裝甲」,轉身將落地玻璃窗的窗簾下拉一半,只是因為公司配置給她的這個透明正方體獨立辦公室讓她渾身不自在,但又擔心把窗簾都拉下來不免啟人疑竇,索幸放下二分之一就好。
夢瑄坐在電腦桌前,吐了一口氣準備開始一整天的工作。這個辦公室裡她最喜歡的就是這張可以靠背的旋轉椅,在等待開機前她總會360度旋轉俯瞰天花板,還有一個別人最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她習慣偷偷把鞋子脫掉,這樣令她整個人的狀態都輕鬆了起來,她也喜歡時不時玩弄腳下的鞋子,打字的時候、視訊會議的時候,從來沒人知道她這個小習慣。
當早晨的儀式感即將收尾,她拿出一顆隨身碟,準備備份檔案,她知道現代有許多人早已用雲端取代硬體設備,但她始終割捨不掉自己的習慣。只不過現代的電腦要讀取隨身碟反而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花時間等待,又有無法讀取的風險,但是這天特別不一樣,電腦很快速地彈出視窗,然而有一個在隨身碟內的壓縮檔她既熟悉又陌生,卻不曾解壓縮過,好奇心使然,她按下滑鼠右鍵等待跑檔,作為一個做事嚴謹,甚至被戲稱強迫症的夢瑄居然看見一個名稱顯示亂碼的資料夾,而資料夾內是一個命名為〈20150822〉的mp4音檔。
這個日期,鑿出他內心深處積藏已久秘密。她大幅的喘息,遲疑了許久,總覺得她知道是自己想遺忘卻又深刻的回憶,於是她點開音訊。
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
你會挽著我的衣袖 我會把手揣進褲兜
走到玉林路的盡頭
坐在小酒館的門口
……
——《成都》
是他的聲音—向海。
夢瑄忽然感受到一股窒息,就像環境裡的空氣都被抽空了一樣,九年前短暫旅居的那些日子,居然在回到台灣後,被排山倒海的忙碌和悲傷遺落在深處,就像曾於盛夏綻放的花朵,轉眼間枯萎凋謝直到落入塵土,被天地吸收殆盡,以為一切化為烏有,但卻早已深埋在心底一樣。她閉上眼睛潛入一場夢鄉。
2015年那一夜,一群來自四方的旅人共同走在成都的街道,以緩慢的步調徜徉在太古里,自帶悠然氛圍的成都使整個城市都慵懶了起來。夢瑄和一行人看見街頭藝人手拿吉他演唱歌曲,便默契地停下來,
向海:「還記得嗎,這首歌」
夢瑄:「記得啊,你唱過」
怎麼可能忘記,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你唱過的歌,夢瑄心想。
演唱者並沒有設置放投幣箱,就像是把音樂的純粹送給路過的有緣人,帶有一種不求身外之物的灑脫。
當時夢瑄不同於他人用手機錄影,她反而只想用錄音的方式記錄此時此刻四周的聲音。這是她的興趣,她固然喜歡影像,但聲音似乎更像是一個生活的刻度,再次聽到同一首曲目、同一種環境音,只要閉上眼睛過往的所有的畫面、氣味甚至是人潮、隨處的枝葉擺動,都能如膠片一樣的浮現在眼前,就是這麼神奇。
當所有人都沈浸在歌手的演唱時,不知道何時向海已經站在夢瑄的身後,而他們的身高相差二十多公分,兩人的距離只要夢瑄後退半步,就會觸碰到向海的胸膛。在夢瑄撇過頭意識兩人親暱的距離時,向海忽然傾身抽走夢瑄正在錄音的手機,像是預謀已久的一面接唱《成都》這首曲子,一面帶著其他旅伴離開圍觀的隊伍。
向海像是一個風情萬種、豪情浪蕩的性情中人,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夢瑄顯得不知所措,拿回手機的手騰在空中,雙頰不自覺得泛起紅暈,夏末微涼的晚風也吹不熄夢瑄炙燙的臉頰。當她正慶幸夜晚燈火昏暗,或許沒有人發覺她矛盾的心思時,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向海的餘光掃進眼底。
夢瑄至今都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成都的氣溫、氣味與向海颯爽自在的作為,還有自己那餘波猶存的心意。當晚的熱鬧的街區似乎被魔法點綴著,周圍的霓虹光影都顯得更加魔幻,但這卻是夢瑄待在成都的最後一晚,回憶美好到她不願在這如夢似幻的場景裡懷揣著悲傷的心思。
說起夢瑄和向海之間的緣分,是這趟旅途中意外牽起卻深知難以跨越藩籬的緣分。
夢瑄來到成都旅居二十天,完全是慕「民謠」之名而來。她找了一間晚上有歌手駐唱的酒吧兼民宿,每天晚上她都會坐在吧台請酒保推薦一杯酒精濃度最低的調酒,好讓她藉酒消愁卻不至於醉得難堪。聽著舞台上刷著吉他深情演唱的歌手,她一如既往的用手機錄音。當舞台上的歌手演唱結束,台下一陣鼓動,一名男子被拱上台唱歌。起初夢瑄不以為然,認為一定是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被哄騙上台唱歌的路人,卻在男人一開口,夢瑄放下把玩在手中的酒杯。
讓我掉下眼淚的 不止昨夜的酒
讓我依依不捨的 不止你的溫柔
餘路還要走多久 你攥着我的手
——《成都》
男人沙啞的菸嗓卻像暖陽一般和煦而溫柔,搭配著鵝黃色的鎂光燈,夢瑄呆愣了許久。直到男人刷下最後一顆音符,他睜開眼害臊的搔了搔後腦勺,把吉他取下後一個勁的往台下跑。
:「一杯威士忌」男人站在夢瑄旁和酒保說道
:「你的聲音很好聽,我可以錄你的聲音嗎」
夢瑄說出連自己的不敢相信的邀請,要是在台灣她打死也不會像陌生人提出這種莫名的要求。她意識到自己在酒精作祟下對陌生人提出的荒謬要求,正要接著開口時,
:「沒關係,如果你....」
:「好啊」
夢瑄低到幾乎要貼著吧台的臉瞬間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被威士忌杯遮住的半張臉,是一頭深棕色蓬亂的頭髮,眼尾因笑容擠出了幾條細紋,帶著小麥色的肌膚,指甲乾淨但雙手卻像是被鑿出歷經滄桑的紋理。
:「啊啊...還沒問你怎麼稱呼」
:「向海,你呢」
:「啊~~好好聽的名字喔,我是夢瑄」
她差點想捶死自己的腦袋,就怪酒精誤事,這可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動搭訕人。但向海的聲音和面容,看起來不顧世事的態度,都另夢瑄印象深刻。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或許是對夢瑄來說是第一次。
後來的每週他們都會固定相約,談論電影、音樂、生活、理想。夢瑄從來不曾如此放心地和他人相處,過去她總是無比警戒。但向海的無拘無束徹底讓她敞開心胸。
向海:「我覺得妳會喜歡這首歌」
他把耳機拿到夢瑄的耳邊,那是一個還不流行藍牙耳機的年代,兩人在地鐵裡彷彿沒有他人的一人一耳的貼著聽曲,向海一副期待與夢瑄分享自己心愛珍寶的神情。耳邊響起Lou Reed的〈Perfect days〉,
夢瑄:「你怎麼知道我也喜歡這首歌」
向海:「我就知道你喜歡」
夢瑄:「我甚至還收藏了卡帶版」
向海:「你是說這個嗎?」
他從後背包裡拿出卡帶機,看得夢瑄目瞪口呆,就像一切都是密謀好的。
夢瑄:「到底誰現在還會隨身攜帶這個在身上啊,天啊」
她準備用雙手接過像是易碎的故宮寶物一樣的小心翼翼,而向海慣性地搔了搔好腦勺,傻笑著。
他們坐了一小時的地鐵,在這漫長的時間裡,他們就像搭上了專屬兩人的時空膠囊,掉入了宇宙漩渦中,隨無重力旋轉,周圍急逝的流星雨點綴他們膠囊窗外的時空。他們時而不故旁人的哄堂大笑,時而凝神專注聽歌。
他們會找一個沒有人的車廂,輪到節奏輕快的歌曲,便抓著車廂中間的把手,假裝自己是歌舞劇主角,旋轉高歌,只不過因為是有線耳機,一旦太過於激動耳機便會落下,這時兩人會發瘋似的狂笑。也有時,他們聽了一首節奏緩慢的純鋼琴演奏曲,會停留在原地,握著車廂中央的把手,靜靜聆聽,眼神則不經意的對視許久,直到車廂靠站煞車,夢瑄差點被向外拋甩,向海則握住她的手腕,那是他們第一次有肢體上的碰觸,耳機再次掉落,同時手機也自動關機。
向海:「哇靠!沒電了」
他看起來有些懊悔於手機電量中斷他們之間的世界。
夢瑄笑著把耳機拆下來還給向海。但距離抵達目的地還有半小時的車程,夢瑄因為早起的關係,眼皮已無法控制的闔上,地鐵站的座位是亮面材質,時間與站點的關係四下人煙稀少,夢瑄實在是累得無法用腰力支撐身體,往向海身上傾倒,而他沒也有閃躲,伴隨著車廂的搖晃和各站的廣播聲,夢瑄放心的依偎著向海。
下篇待續....
撰寫者:白日夢瑞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