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晃晃書局裡,人們正因甫結束的黃瀚嶢《沒口之河》新書講座,而重新發現或記起知本溼地的什麼。於是當知本溼地大火消息傳來,講師和觀眾的困惑驚惶在書局裡不約而同拉成一片尖銳的草葉,只要再用力一些,鋸齒狀的葉緣就會割開心臟,沁出才剛沸騰的血液。
第一次見到火燒地時,遍地佇立著綠葉盡失的樹幹,大部分是此地的優勢物種銀合歡,未燒毀的枝幹閃耀著諷刺、乾燥的亮褐色。除此之外,多數高度在一公尺下的灌木與草叢都成了廣闊無邊的灰燼,每走一步,腳底就揚起絕望的塵埃。地面隨處可見人造廢棄物與燒至極白的蝸牛殼,鬼鼠之類的齧齒類動物在地上留下雜亂的洞口,大卷尾梭巡土地尋找食物,夜鷹羽色融於石塊、枯木與焦土,直到威脅極度靠近,才緩慢搧動翅膀低飛離去。
我走到一處雜亂的水泥碎塊旁,站上最高的那塊環顧四周,遙遠的樹叢裡傳來環頸雉嘶啞粗曠的鳴唱,那是春季時常見於島嶼東側平原的愛與慾望之聲。之後往南穿越枯草叢,繞過倖存的植被和跳上跳下的小彎嘴,盡可能在望不穿過去也看不見未來的、未知生死的銀合歡林裡保持直線行走。走了約半小時左右,前方出現超越一般樹木高度,阻礙視線的綠色植被,再走下去,就要撞上知本溪的堤防了。天空霧白,幽微的雨落在寂靜的平原上,悲傷此刻與柔軟並存。
尚未建起堤防的時代,離開山脈的知本溪仍依照上游水源、颱風和河床砂石的意志,任由下游在中央山脈東側堆積出一整個知本沖積扇。日治時期,太田樹蛙發現溪水兩側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整齊蛇籠,到了國民政府時,蛇籠又變成水泥堤防,人類逐步整修,終於限制了知本溪的主要流向。
不過知本溪左岸的土地並沒有淪為荒蕪,那是因為伏流、地下湧泉與隱密在樹叢中的知本圳尾水仍供應著水源的緣故,而建和溪溪水與農業排水沿著射馬干圳一路向東,在距離太平洋約八百公尺時失去圳道束縛,於是水漫流,水蓄積,水繞過種滿木麻黃的厚重沙丘,水將低漥的知本溪舊河道氾濫,沖積扇扇端出現一處包含湖泊與草澤,範圍隨季節、雨量與人為活動而變動的水體。
溼地前緣的沙丘遍布草本植物與樹木,散沙因此膠結,成為不再隨風擺動的固定沙丘,遊隼在此俯衝,椋鳥群棲喬木之上,一隻魚鷹飛越雁鴨、鸕鶿、秧雞、鷺鷥在冬季賴以維生的水域。多數時候水由地底秘密匯流向海,同時流出的,還有初識溼地的記憶。
大概是二〇一五年,十歲的我從家裡翻出老舊的軍用望遠鏡,跟著荒野保護協會底下的親子共學團體,參加一場位於知本溼地的賞鳥活動。這裡不像北部的溼地經過規劃,有整齊的步道與人工賞鳥小屋,孩童們從泥土路走上沙灘,沿著太平洋的聲響進入溼地邊緣。那年冬季,鸕鶿停棲的椰子樹伸進眼睛,鳳頭潛鴨則潛進腦海,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接觸鳥類,卻記得牠們的名字。
國中畢業後,上高中前的暑假,我重新開始賞鳥。不知不覺中,我以一種極為緩慢、漸進加深的方式,再度回到知本溼地。起初是為了一些從沒聽過的名字,例如小燕鷗,例如燕鴴,例如東方環頸鴴。過了一兩年,長期關注知本溼地的前輩黃瀚嶢出版《沒口之河》。再過幾個月,我和他、詩人小令一起在卡大地布部落(Katratripulr)傳統領域旮那魯汎(Kanaluvan)觀看聯合年聚的演出。
臺東十個卑南族部落皆有參與這場每兩年舉辦一次的聯合年聚。現場人數眾多,眾人團聚的愉悅氣息在空中隨塵土飛揚,歌手桑布伊(Sangpuy)和張惠妹都在場。會場不遠處,數十隻紅頭綠鳩於樹頂安穩棲息。部落休息時刻,我們走了一段路到達書中描寫的姆芙嫩(Muvunung,意為積水之地)。
多年前,我在姆芙嫩記住了鳳頭潛鴨,這次三人共用一支歐帝生的雙筒望遠鏡,嘗試於八十多隻鳳頭潛鴨裡找出紅頭潛鴨與班背潛鴨。環頸雉緩緩行走在貫穿荒原的瀝青道路上,東方澤鵟沿著水體北方的溼潤草澤巡弋飄流,台灣畫眉和大陸畫眉在遍佈溼地周遭的乾燥灌叢上歌唱,我指認不同鳥種和棲地時是如此篤定,以為自然的變動就是亙古不變,視萬物生滅有序為理所當然,部落力量雖曾破碎卻也逐漸凝聚,所有事物彷彿照常進行。幻象如繁花般美麗,要不是《沒口之河》,我幾乎要忘了,幾個月前,台北高等行政法院才判決撤銷盛力能源的電業籌設許可。
如果你讀過《沒口之河》,就會知道握有權力和資本的一方,曾不止一次漠視在地意見,粗暴地將溼地上已成歷史的,和正在進行的生活劃設成虛幻的美好願景,最知名的案例,大概是一九八〇年代的捷地爾開發案,以及近幾年的光電示範園區爭議。只要人對人的傷害再深一些,地方力量或許就無法與之抗衡 。
此書於二〇二二年十二月出版。閱讀《沒口之河》前,我對於知本溼地的認知都彷彿睡眠癱瘓的幻覺,過去與當下正在發生的、與人有關的光影都是無法理清的茫然。從小二開始參加共學團體約十年,長期接觸的荒野保護協會關注此地已久,十五歲又拿起望遠鏡,身為在地的觀鳥者,我卻只是透過新聞和社群網路,由遠處吸收極為零碎的少量資訊。以前差點變成渡假村、政府好像要蓋光電了、好像有人出來抗議了、好像要訴訟了、好像失敗了、好像成功了。我隨意瀏覽手機螢幕中的快訊,轉眼就拋諸腦後,宛如一個理性、客觀的旁觀者。高中時為了學校報告,上網大量瀏覽有關知本溼地的報導,後來又碰見《沒口之河》出版,這才發現自己的目光從來都沒有真正穿透群鳥飛行的軌跡,到達被銀合歡和巴拉草遮蔽的深處。
我感激於《沒口之河》的出現,藉由作者的文字完整了對知本溼地的認知,因為此書,我無需與他人過多交涉,只要運用書中資料搭配自身野地經驗,便能將從未見證的過往書寫進地理與公民報告。《沒口之河》最後,作者羅列出知本溼地的大事紀,我贖罪般仔細檢視,並在心裡逐一確認事件發生時自己是否在場,過程中心虛與踏實不斷交雜,最後終於在書本的尾巴找到能召喚記憶畫面的文字。大事紀停留在二〇二二年九月八號的臺北高等行政法院判決,但我們都知道這裡的故事比起文字,更像是鷸鴴的足印,在人與環境拉扯的時間沙灘上永遠綿延未了。
二〇二三年三月二十七號,執行完環頸雉大調查活動的下午,其中一條調查路線起火燃燒。災後夥伴測量的災區範圍約四十二公頃,根據消防局判斷,火災可能是民眾焚燒垃圾導致。烈火熄滅,再度走入此地,置身一整片幾乎沒有盡頭的原野,青峰的嗓音在耳邊輕輕唱起〈回車諾比的夢〉:
那等不到的道歉 交給風 交給風
那從前是悲哀的 一首偈 聽他無聲對你說
I won't hurt you.
I won't hurt you.
離開時,我低速騎著機車往台 11 線而去,電線上的紅頭綠鳩在紅鳩的襯托下,有如荒原中巨大而神秘的神祇。牠們緩緩飛起,扯動銀白的天空,銀合歡、釋迦園和被當成行道樹的樟樹都在風中晃動著,所有事物成為一幅流動的、無可撼動、無可挽回的風景。
於是我無法告別。
讓我們將目光望向遠處,彼時飛鳥的鳴唱疊加,樹木的根系在地下蔓延,灌叢區的植物有些翠綠,有些枯黃,偶爾被火燃燒的劈啪作響;水流緩緩蔓延滲入,水雉從椰子樹下倉皇飛出,大麻鷺假裝自己是草澤裡的漂流木,遊隼練習攻擊鸕鶿,潛鴨群聚時也匯聚恐懼;鎖鏈蛇在火燒地的灰燼上褪去帶有鱗片形狀的舊皮,向能棲身的地方爬行,環頸雉的巢經歷高溫焚燒,熟成的蛋白質讓未破殼的蛋具有沉甸的質感。
你知道告別已然成為不可能的事,所以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直到看過的書和茵陳蒿的數量一樣多,哐啷掉落的文字堪比灰頭鷦鶯鳴叫細密,或許那時我就能夠用更多的篇幅來紀錄、追憶、弔唁或期待溼地的什麼。
(本文原刊載於https://pse.is/5s5ff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