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鑑識推理的開創性傑作——女法醫史卡佩塔04《失落的指紋》

2024/04/1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救護車倒車進入隔間的時候發出嗶嗶的警告聲,後車門一開,跳出來的警衛多得足以控制一場小型監獄暴動。其中四人將放著朗尼.華德爾屍體的擔架拉出來,抬著走上斜坡道直接進停屍間。金屬物品喀噠作響,腳步來回移動,我們全都讓出一條路。他們懶得將擔架腿拉開,便直接將擔架放到磁磚地板上推著走,像是裝了輪子的雪橇,上面的乘客被綁住,身上覆蓋一條沾了血跡的床單。


  「流鼻血。」我還沒來得及問,其中一名警衛便自動提供了答案。

  「誰流鼻血?」我詢問,注意到他的手套上有血。

  「華德爾先生。」

  「在救護車上?」我感到困惑,因為華德爾被送上救護車的時候應該已經沒有血壓了。

  但那名警衛正忙著別的事沒有回答我,得等一下才能知道了。

  我們把屍體移到放在磅秤上的帶輪推床。好幾隻手忙著解開帶子、掀起床單。解剖室的門悄

然關上,監獄警衛來得急,去得也快。

  華德爾死了二十二分鐘。我可以聞到他的汗水、髒兮兮的赤腳,還有淡淡的皮肉燒焦味。他的右褲管捲到膝蓋上方,小腿的灼傷處包著死後才包上去的乾淨紗布。他是個強壯有力的大塊頭。報紙稱他是溫和的巨人,有著一雙靈性眼眸的詩意朗尼。然而他曾經用我現在看到的這雙大手、粗壯的雙肩和臂膀,奪去了另一個人的生命。

  我拉開固定他淺藍斜紋布襯衫的魔鬼沾,一面脫他的衣物一面檢查各個口袋。搜尋個人物品只是個形式,通常不會找出什麼。囚犯上電椅的時候是不准攜帶任何東西的,所以當我在他牛仔褲的後口袋裡找到看來像是一封信的東西時,感到非常驚訝。信封完好沒有打開過,正面用粗黑的大寫字體寫著──

  極度機密

  請與我一起埋葬!!

  「把信封和裡面的東西拷貝一份,然後把原件和他的個人物品一起交上去。」我說著把信封交給費爾丁。他把信封塞到夾在寫字板上的驗屍表格下,咕噥著說:「老天,他的塊頭比我還大。」

  「真難相信還會有人的塊頭比你大。」蘇珊對這位熱中健身的副主任說。

  「還好他剛死沒多久。」他加上一句,「否則我們可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了。」

  死去數小時之後,人的肌肉會糾結得跟大理石雕像一樣難以處理。華德爾還沒有開始變硬,身體仍然如生前般柔軟,彷彿只是睡著了而已。

  我們要合三人之力才能把他搬到解剖台上,而且還是臉朝下。他有兩百五十九磅重,雙腳突出於桌外。我正在量他腿上的灼傷痕跡時,通到隔間的對講機響了。蘇珊過去看看是誰,沒一會兒彼德.馬里諾副隊長走了進來,防水短外套的釦子沒扣,衣帶的一端拖在地上。

  「他小腿肚上的灼傷痕跡是四乘一、四分之一乘二又八分之三。」我對費爾丁口述,「表面乾燥,收縮,起泡。」

  馬里諾點起一根菸。「那些人正在為他流血的事大驚小怪。」他說,看起來很心神不寧的樣子。

  「他的直腸溫度是一○四。」蘇珊把化學溫度計拿出來的時候說:「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九分。」

  「你知道他的臉上為什麼有血嗎?」馬里諾問。

  「有一名警衛說他流鼻血。」我回答,又加了一句,「我們得把他翻過身來。」

  「你有沒有看到他左手臂內面的這個地方?」蘇珊讓我注意到一處擦傷。

  我在強光下用放大鏡檢視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許是綁他的帶子造成的。」

  「他右手臂上也有。」

  我看了一下,同時馬里諾邊抽菸邊注視著我。我們把屍體翻過來,用東西墊在肩膀下。一股血從他的右鼻孔流了出來。他的頭髮和下巴都被剃成長短不齊的毛渣。我做了一道Y型切口。

  「這裡可能會有些擦傷。」蘇珊看著舌頭說。

  「把它切下來。」我把溫度計插進肝臟。

  「老天。」馬里諾屏住氣息說。

  「現在?」蘇珊的解剖刀擺好了位置。

  「不是,先給他頭上的灼傷拍照。我們需要測量那些傷痕,然後把舌頭切下來。」

  「該死。」她抱怨道:「上次是誰最後用相機的?」

  「抱歉。」費爾丁說:「抽屜裡沒有底片了,我忘了。順帶一提,確保抽屜裡有底片是你的工作。」

  「如果你肯告訴我抽屜裡沒底片的話,就會有所幫助的。」

  「女人的直覺不是應該很強烈嗎,沒想到還需要我來告訴你。」

  「我把他頭上這些灼傷都量好了。」蘇珊不理他的話,向我報告。

  「好。」

  蘇珊唸出測量出的數字,然後開始切舌頭。

  馬里諾從桌旁退開。「老天,」他又說一遍,「每次看到這些都讓我受不了。」

  「肝臟溫度是一○五。」我向費爾丁報告。

  我抬頭瞥了時鐘一眼。華德爾已經死了一個小時,並沒有涼掉多少。他的個子很大,而且電刑會使人體溫度升高。我解剖過個子比較小的男人,其頭部溫度有高達一一○度的。華德爾的右小腿至少就有這個溫度,摸起來燙燙的,肌肉完全處於強直性痙攣狀態。

  「邊緣有一點擦傷,不過沒什麼嚴重的東西。」蘇珊向我指出。

  「他有沒有用力咬舌頭,咬到足以流出那麼多血的地步?」馬里諾問我。

  「沒有。」我說。

  「唔,他們已經在外面小題大作了。」他提高了聲音,「我想也許你會想知道。」

  我停下動作,解剖刀靠搭在桌邊,突然想起了什麼。「你是他的死刑證人。」

  「對,我跟你說過。」

  每個人都看著他。

  「外面有麻煩。」他說:「我不希望任何人單獨離開這棟建築。」

  「什麼樣的麻煩?」蘇珊問。

  「一票宗教狂熱分子從今天早上開始就在春街監獄晃來晃去。他們不知從哪聽說了華德爾流血的事,救護車載走他的屍體後,他們開始朝這個方向前進,像一群殭屍似的。」

  「他開始流血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費爾丁問他。

  「哦,有。他們電了他兩次。第一次他發出很大的嘶嘶聲,好像電熱器冒出蒸汽一樣,然後血就從他的罩臉布下流了出來。他們說電椅可能有點失靈。」

  蘇珊啟動史特萊克鋸來切割頭骨,沒人跟那嗡嗡的吵雜聲競爭,我繼續檢查器官。心臟很健康,冠狀動脈的情況好極了。電鋸停下來,我繼續向費爾丁口述。

  「測出重量了嗎?」他說。

  「心臟重五四○,左上葉到主動脈弓之間有一處黏連。甚至找到了四個副甲狀腺,如果你還沒記下來的話。」

  「記下來了。」

  我把胃放到切割板上。「幾乎成管狀。」

  「你確定嗎?」費爾丁靠過來看,「真怪,個頭這麼大的人一天至少需要四千卡路里。」

  「他沒吃進這麼多熱量,至少最近沒有。」我說:「他的胃裡完全沒有東西,乾乾淨淨。」

  「他沒吃他的最後一餐?」馬里諾問我。

  「看起來不像是有吃。」

  「死刑犯通常會吃嗎?」

  「會,」我說:「通常會。」

  我們在凌晨一點完成解剖,跟在殯儀館的人後面走到隔間,靈車等在那裡。我們走出建築物,黑夜裡閃動著紅色和藍色的燈光。無線電對講機的靜電干擾聲在濕冷的空氣中飄蕩,車子引擎發出咆哮聲,圍繞著停車場的鋼絲網護欄外是一圈火光。男女老少靜靜地站著,搖曳的燭火映著臉龐。

殯儀館的人很快將華德爾的屍體推進靈車,關上車門。

  有人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然後蠟燭突然像流星暴雨一般紛紛飛越過鋼絲網護欄掉落在地上。

  「這些該死的神經病!」馬里諾叫道。

  燭芯燃出橙色的亮光,柏油路面上滿是東一點西一點的小小火焰。靈車匆忙開動倒車出去。

閃光燈一陣亂閃。我看到第八頻道的新聞採訪車沿著中央街的人行道開。身穿制服的警員忙著踩熄蠟燭,朝護欄移動,命令所有人離開這個區域。

  「我們不想讓這裡發生任何狀況,」一位警官說:「除非你們當中有人想在拘留所過夜。」

  「屠夫。」一個女人尖叫。

  其他的人也叫喊起來,伸手抓住鋼絲網護欄搖動著。

  馬里諾連忙送我到車旁。

  規律的叫喊聲很響,像是來自原始部落的吟誦。「屠夫,屠夫,屠夫︙︙」

  我緊張地摸索鑰匙,鑰匙串掉在地上,我一把抓起來,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那一支。

  「我陪你一起回去。」馬里諾說。

  我將暖氣開大,但身體暖不起來。我檢查了兩次以確定車門上了鎖。黑夜染上了一層超現實的色彩,亮著和暗著的窗戶組成了奇怪的不對稱圖形,在我的視線邊緣有陰影移動。。

 

我們在我家廚房裡喝蘇格蘭威士忌,因為我的波本喝完了。

  「我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這種玩意兒。」馬里諾粗魯地說。

  「吧台裡有什麼你就儘管倒。」我告訴他。

  「我會咬牙熬過去的。」

  我不太確定要怎麼樣轉移話題,而且馬里諾明顯地不打算讓我好過。他的神經繃得很緊,臉色發紅。一綹綹散落的灰髮貼在他潮濕、微禿的頭上,菸一根接一根抽個不停。

  「你以前有沒有當過電刑的證人?」我問。

  「從來沒有強烈的衝動要當。」

  「但這次是你自願的,所以那股衝動一定是相當強了。」

  「我敢說,如果你在這東西裡加些檸檬和蘇打水,應該不會太壞。」

  「如果你想要我把好好的蘇格蘭威士忌給毀掉,我會很樂意盡一點力。」

  他把玻璃杯朝我推過來,我走向冰箱。「我有瓶裝的萊姆汁,可是沒有檸檬。」我搜尋著架子。

  「沒關係。」

  我在他杯子裡加進幾滴萊姆汁,然後倒了些氣泡飲料。他渾然不覺地邊啜飲那杯奇怪的混合物邊說:「也許你忘了,羅蘋.納史密斯是我的案子,我和桑尼.瓊斯的案子。」

  「那時候我不在這裡。」

  「哦,對。怪了,感覺上你好像一輩子都在這裡似的,但你知道事情的經過,對吧?」

  羅蘋.納史密斯遇害的時候我是戴德郡的副首席法醫,我記得先是從報上讀到這個案子,在電視新聞裡得知案情發展,後來又在一個全國會議裡看到關於此案的幻燈片簡報。羅蘋.納史密斯曾當選維吉尼亞小姐,美得令人驚豔。她有一副低沉的好嗓子,在鏡頭前口才便給魅力十足,死時年僅二十七歲。

  辯方聲稱朗尼.華德爾原本只打算偷東西,羅蘋從藥局回家的時候不幸撞個正著。據說華德爾不看電視,在洗劫她家又對她施暴時並沒有認出她,也不知道她有光明的前途。辯方表示,他當時嗑藥嗑得太猛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陪審團駁回了華德爾暫時性精神失常的抗辯,建議將他判處死刑。

  「我知道非逮住凶手不可的壓力非常大。」我對馬里諾說。

  「他媽的大到不可思議。我們有那個很完整的指紋和咬痕,我們派了三個人從早到晚翻查陳年檔案。我在那個該死的案子上花了多少時間簡直算不清。然後我們逮到了這個王八蛋,因為他開著一輛牌照過期的車在北卡羅萊納州晃來晃去。」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冷硬,然後說:「當然,那時候瓊斯已經不在了。他沒趕上見到華德爾惡有惡報,真是他媽的可惜。」

  「你把桑尼.瓊斯的事怪到華德爾頭上?」我問。

  「嘿,你認為呢?」

  「他是你的好朋友。」

  「我們是重案組的同事,一起釣魚、打保齡球。」

  「我知道他的死給你很大的打擊。」

  「是啊,呃,那案子把他拖垮了。全天候工作既不睡覺也從不回家,這當然對他的婚姻毫無幫助。他一直跟我說他受不了了,再後來他就什麼也不跟我說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決定把槍塞進嘴裡。」

  「我很遺憾。」我溫和地說:「但我不確定你應該把這件事怪到華德爾頭上。」

  「對我來說是有一筆帳要算。」

  「那麼你目睹他處死之後,帳算清了嗎?」

  一開始馬里諾沒回答。他瞪著廚房另一端,下巴緊縮。我看著他抽菸,喝乾杯裡的酒。

——摘自臉譜出版《失落的指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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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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