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各組車門於斜對角方向均設有一具緊急對講機。
如遇突發狀況,可以按下面板上一顆沉入式、防止誤觸的紅色按鈕,待通話指示燈顯示綠燈,便能與司機員直接交談。為了提高效率,對講機旁皆清楚標示車廂及車門編號,方便乘客迅速回報自己所在的確切位置。
許多人誤以為車內對講機的紅色按鈕視同「緊急停車鈕」,一旦無故按下、便等著繳納高額罰金,事實並非如此。況且聖羅罕市的法令也不會那樣「小家子氣」,別以為有錢能解決所有問題,隨意押下緊急按鈕的後果至少是120小時的社會勞役。
話說回來,如果世上真有一顆能讓人生如同列車一樣緊急停止的紅色按鈕,人們願意花多大的代價來「誤觸」一回呢……
一名男子眼神渙散,打從上了電車就不停喃喃自語、甚至比手畫腳,坐在他對面的Xiaohui Z.整個人神經緊繃。
距離奧運公園隧道發生「環形線恐怖列車」事件才剛滿一個禮拜,近來搭乘電車的人明顯變少,這下更是零零星星沒人敢坐得靠男子太近。
遲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身旁乘客各自走避的Xiaohui Z.,拎起隨身大袋小袋也準備離開。她並不慌張、只是有些氣惱,好不容易放下東西歇歇腿休息片刻,被這神經病一搞又得匆匆忙忙收拾起身……
或發自正義,或出於洩憤,Xiaohui Z.來到車門旁、毫不猶豫便直接按下緊急對講機的紅色按鈕──
「請說。」擴音器傳來簡潔的回覆。
Xiaohui Z.交代了所在車廂和異常狀況,口氣淡漠,就像機器一樣冰冷。
不久,兩名體格壯碩的「乘客」一先一後來到周遭坐下,男子兀自唸唸有辭,表情看似滿腹委屈。
列車停靠,月臺上站了幾名員警。車內一位「乘客」拍拍男子的肩膀,男子茫茫然來不及反應、便讓兩名壯碩的便衣駐警左右包夾請下了電車。
列車照常啟動,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唯獨Xiaohui Z.剛換好的座位旁邊、一位老婦人刻意挪了一個位置朝她坐近。
「一個人旅行嗎?」老婦人和藹可親。
「不,我就住聖羅罕市。」Xiaohui Z.故意加重語調,她受不了每回都有人把她當作遊客,只因為自己生了一張黑頭髮、黑眼珠的東方面孔。
「噢~那妳一定很少到這附近。」老婦人不以為忤,「否則妳不會不知道那可憐的孩子曾經歷的故事。」
可憐的孩子?那個神經病嗎!Xiaohui Z.盯著老婦人瞧。
「那孩子經常搭這班車……」老婦人講起床邊故事,「幾年前、他的家意外失了火,睡夢中只有他被濃煙嗆醒,摸黑逃了出來。天曉得,一家七口──爸爸媽媽、太太和三個孩子,除了他、全都葬身火窟……」
不知是真是假,但Xiaohui Z.不由得對那名「神經病」略感歉疚,同時──也對眼前這個害她心生歉疚的老婦人莫名有些不悅。
「天哪,新聞有報導過呢!」鄰座一名中年婦女湊了上來,「主角就是那個男的嗎?」
「是啊,」老婦人轉頭面向熱情聽眾,「那可憐的孩子失去家人,還被警察當成縱火嫌犯,差點抓去坐牢。」
「真是──」中年婦女掩口嘆息,「就為了他丟下家人自己逃命嗎?」
太好了,Xiaohui Z.索性仰頭裝睡。她只想喘口氣,哪還有餘力傾聽其他人的故事。
她半瞇雙眼,車廂吊環在視線前方似有若無地晃動,規律地、像是無數左右來回的鐘擺,輕晃著、輕晃著……
Xiaohui Z.走進家門,母親一如往常蜷臥在沙發上,全身裹著一條流蘇毛毯。
Xiaohui Z.聞了聞屋內空氣、確定沒又四處沾抹如廁後的穢物,隨即偷瞄母親一眼,見她目光呆滯、神情木然,雖然看不出心思,倒也沒什麼欲言又止的可疑──這是件好事,看來今晚應能平靜度過。
「給妳買了些補的,雞精、鈣片、益生菌,還有……」Xiaohui Z.心頭一沉,默默將大袋小袋裡的東西,包括溼紙巾、紙尿褲……逐一堆在餐桌上清點。
家中悶熱異常,Xiaohui Z.一個人忙得口乾舌燥。
「買雞精多浪費!Shirley又不喝雞精。」母親突然出聲。
Xiaohui Z.停下手邊動作,額角不停滲出汗水。她直直站立一會兒,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緒。
「是買給妳的。」Xiaohui Z.頭也不回,「幫幫忙、別管Shirley,照顧好自己比較要緊,好嗎?」
母親沒有答腔,但Xiaohui Z.依然說個不停,「妳也體諒一下,搭一趟電車到WANG'S扛這些回來要一個半鐘頭哪!外國人誰跟妳賣這種鬼玩意兒?」
不太對勁,Xiaohui Z.明顯察覺。她一向話不多,像這樣對著母親抱怨也不是平常敢想像的事。她今天格外浮躁,看來還是家裡太悶熱的緣故吧?
Xiaohui Z.轉身走到母親面前,見母親緊緊裹著毛毯,「妳不熱嗎?」她口氣很不耐煩。
「熱?我覺得好冷……」母親瞪大雙眼。
Xiaohui Z.環視四周,窗戶是打開的,壁爐的柴火並未點燃,屋內尋不出任何啟動中的電暖設備──
等等!Xiaohui Z.呆愣半晌。
唉~又來了……壁爐是多的,她家沒有壁爐。不、應該說,她「以前的家」有壁爐,可現在卻被瞬移到「後來的家」裡頭了。
這是夢。Xiaohui Z.又深陷在明知是夢、卻醒不過來的夢境裡。
其實她早該發現的,母親提起妹妹一定叫本名Xiaoli,只是妹妹嫌名字土氣,從小就給自己取了音近的Shirley。
不過,即使明白這是夢、Xiaohui Z.也無可奈何,只能順著夢的情節往下走,直到某個突如其來的驚嚇、一瞬間從夢裡「彈」出去……
因而Xiaohui Z.還是得找出家中悶熱的原因,她撩了撩汗溼的頭髮、自顧往廚房巡去──
「妳回來啦?」
母親含笑望了她一眼,手扶著腰繼續在料理臺前忙碌。
Xiaohui Z.愣愣看得痴傻,母親體態豐盈、氣色紅潤,全然不似現今骨瘦如柴的蒼白模樣。廚臺正對一面景觀落地窗,窗外一片綠茵、綠茵環抱碧湖,湖畔那座木造小屋是她們家自用的船塢。
「帶Shirley去把手洗一洗,我鬆餅快煎好囉~」母親心情愉悅,室內一色雲白石英石、空間足足比今日滿是磁磚油垢的廚房大上十倍不止。
Xiaohui Z.悄悄注視母親已然隆起的肚子,不對、這是她們家移民聖羅罕市的那一年,Xiaoli正在娘胎裡,而她剛滿10歲。
「Shirley沒回來,跟同學逛mall去了。」妹妹從來沒有適應新環境的困擾。
母親登時變臉,返身兩手叉腰,「跟妳講過多少次了?叫妳把妹妹照顧好,那些外國小孩多野呀!Shirley要是被人帶壞了、看我拿妳怎麼辦──」
但Xiaohui Z.完全聽不進母親的恫嚇,她瞧見窗外綠茵上有張涼椅、涼椅上躺了一個曬著日光浴的男人,那是她的父親、她思念多年的父親。
「爸!」Xiaohui Z.禁不住呼喚。
「我講話妳有沒有在聽!」母親疾言厲色。
父親在屋外舒服地酣睡著,睡到整根脖子折成誇張的角度。
「爸、爸!」Xiaohui Z.有股想哭的衝動。
母親舉起巴掌情緒失控地大吼──
「不准叫!再叫他也不會回來!」
黑幕。Xiaohui Z.睜開雙眼……
醒了嗎?並沒有,髮色枯黃的母親就坐在沙發上。
「都是妳爸不好──」母親抖顫著雙唇、面如死灰。
「全怪他拿了妳爺爺的遺產,就吵著要移民海外、離開他出生的鬼地方。」母親聲淚俱下。
Xiaohui Z.抹去鼻頭的細汗,「我以為想搬來聖羅罕市的人是妳。」家中還是悶熱,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我只說想住國外,可沒逼妳爸去辦什麼投資移民!」母親披頭散髮、歇斯底里,「這下可好,叫我們買基金、買公債,先是投資那個不賺錢的電車,後來又把錢砸進生化公司、去研發那隻什麼鳥的鬼東西,賠得一塌糊塗……」
是紅尾杜鵑,聖羅罕市舉世聞名的特有種。但那是她們一家的痛,Xiaohui Z.說不出口。
「外國人就是壞!妳爸爸就是笨!笨蛋一個,笨到錢也沒了、人也沒了……」母親口中埋怨,眼底卻噙著淚水、脈脈凝視前方。
Xiaohui Z.不自覺跟著母親的目光回頭,赫然見到電視機上倒映出父親的形影──父親半身探出房門,臉上微微一笑、似乎正向她點頭道別……
「爸──不要!」Xiaohui Z.匆忙飛奔過去。
「不要吵他!」母親尖聲喝斥。
房間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條父親平時慣用的真皮腰帶、靜靜吊在門把上繞了一個圈……
「爸、爸!」Xiaohui Z.痛哭失聲。
「不准叫!再叫他也不會回來!」
黑幕。Xiaohui Z.睜開雙眼……
醒了嗎?並沒有,髮色斑白的母親還坐在沙發上。
母親兩眼緊盯電視,畫面上播著Shirley熱歌勁舞的影像,傳出的聲音卻是口條冰冷的新聞報導,影音完全搭不上、聽得Xiaohui Z.陣陣頭皮發麻。
「Shirley還年輕、什麼都不懂,妳當姊姊的要多照顧她。」母親口中對妹妹百般挑剔,臉上卻不時流露欣慰的笑容。
夠了!就算是夢境,讓妹妹化身偶像也太直白了。尤其Shirley閃亮亮一張臉就占滿整個螢幕,這荒謬可笑的超大特寫、或許就是妹妹在母親心中的分量吧?
「Shirley都25了,工作也穩定、錢又賺得多,應該輪到她來照顧我吧?」Xiaohui Z.說笑著拭去眼尾鹹鹹的汗珠。
「就是這樣才叫妳照顧她啊!」母親冷冷瞟了Xiaohui Z.一眼,「都25了,還一副長不大的樣子……」
「那妳知道為什麼Shirley自從上大學就不回家住了?」Xiaohui Z.鼓起勇氣,「她就是討厭妳永遠把她當小孩子看!」
母親怒氣蒸騰,室內溫度不斷攀升,Xiaohui Z.甚至懷疑自己聞到某種燒焦的味道。
「當媽媽的關心子女有什麼不對?」母親叱責。
「那妳關心過我嗎?」
母親愕然。
「我是信賴妳,知道妳能把自己照顧好,不需要我操心──」
「35歲沒結婚、沒正職,拚命兼差養家就為了照顧妳,像我這樣、不需要操心嗎?」
「那……那妳要說啊!」母親嚴厲怪罪,「妳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好,」Xiaohui Z.深吸一口氣,「Miro向我求婚了,我會答應他。」
母親陷入沉默,十指掐緊毛毯不斷發抖。她們兩人都明白,一旦姊姊離開,家庭觀念與東方傳統迥異的妹妹、無論如何是不會充當母親的隨身遙控器的。
「妳要丟下我一個人嗎?」母親流露怨恨的眼神。
黑幕。Xiaohui Z.不敢睜開雙眼,只希望就此從夢中醒來。然而,一股灼人的熾熱猛然朝她撲面而至──
Xiaohui Z.慌忙回過神,驚見母親身上裹著的毛毯不知何時竟燃起熊熊烈燄,她尖叫著衝上前、試圖將著火的毯被自母親身上卸除,但母親牢牢緊抓火源、說什麼也不鬆手。
「媽──別鬧!快放手──」
母親咬緊牙關、彷彿正期待烈火焚身的痛楚,轉眼火勢焦枯她的眉鬢,頃刻間整個人即將陷入火海。
Xiaohui Z.出於心急、狠狠痛甩母親一耳光,趁她驚詫失神之際、連忙揭去火毯,怎知──
母親左小腿以下悶燒得面目全非,燻黑壞死的下肢飄散出焦爛的氣味……
Xiaohui Z.霎時腿軟,「妳──妳怎麼弄的?我們去醫院、我帶妳去看醫生!」
「不必。」母親堅拒。
「這不看不行!」Xiaohui Z.內心焦急。
「萬一住院還得拖著妳們兩個,放著等死算了。」
「妳怎麼說這種話──」Xiaohui Z.急得哭了出來。
「反正Shirley也不回家,妳告訴她媽快走了,想見最後一面就趁現在……」
「Shirley!」Xiaohui Z.仰天號泣,「Shirley!Shirley──」
忽然,餐桌旁的冰箱自正中央裂開一條縫──說是「冰箱」、夢中看來倒像附著拉鍊的尼龍衣櫥,Shirley一顆頭就從拉鍊縫裡緩緩伸出來,「沒事少煩我,行嗎?」
「妳快過來勸媽去看醫生嘛──」Xiaohui Z.氣急敗壞。
「一個人要不要看醫生是她的自由,有什麼好勸的?」Shirley一臉凍得青白結霜、才接觸燠熱空氣便開始融化,滴答……滴答……轉瞬間幽森長髮已如淋過大雨一般溼透。
「妳跟媽為什麼老愛說這種討厭的話!」Xiaohui Z.哭喊,「快點過來啦──」
「媽想看醫生就去看、想住安養中心就去住,妳們決定就好,我都沒意見。」Shirley妝容崩壞的臉上全無表情,「我工作很忙,拜託、這種事情別煩我……」
「Z.‧Xiao‧li!」Xiaohui Z.實在氣不過,衝上前一把扯住Shirley的頭髮、想將她從冰箱裡拽出來──
颼~Xiaohui Z.還來不及施力,Shirley一顆頭便自指間滑落、砸在地板上滾了兩圈……
「妳──」Xiaohui Z.愕怔失語,「妳……妳的身體呢!」
Shirley的眼眶積滿兩窪消融的霜水,自溼濡凌亂的髮絲寂寞地流淌而下──
「姊,求求妳,不要跟媽說……」
「Shirley、Shirley!」Xiaohui Z.緊緊抱住妹妹的頭顱。
「不要吵她!」母親尖聲咆哮。
「Shirley!Shirley──」Xiaohui Z.悲痛叫喚……
「不准叫!再叫她也不會回來──」
醒了。Xiaohui Z.睜開雙眼,眼前的車廂吊環仍似有若無地輕晃著。
四座無人,她抽抽鼻子、反手抹淨臉上的淚水。
母親罹患糖尿多年,外加憂鬱纏身,一時疏忽引發足部病變,若不截肢恐將危及性命。但母親堅持不動手術,除非見到妹妹一面、或許能令她重燃生機。
幾個月來、Xiaohui Z.不斷與Shirley聯繫,起初還能勸說兩句,近來則根本對她的訊息不讀不回。
沒想到,再次接獲Shirley的消息、卻是從新聞報導中得知她竟然成了近日恐怖列車案件的被害者之一,自己的妹妹遭人懸首於隧道內、活似偶像明星那般在電車乘客面前公然展示……
Xiaohui Z.剛從殯儀館離開,正搭車前往醫院照顧尚不知情的母親。
25歲那年、她替精神崩潰的母親主持了父親的喪禮,自此陪在母親身邊。如今屆滿40,沒有事業、放棄婚姻,等在Xiaohui Z.眼前的、還有妹妹的後事和母親的病情。看來這個家、還是得由她一肩扛起。
Xiaohui Z.一路聽著電車行駛在軌道上匡噹匡噹的規律節奏,心中突然冒出個念頭。她起身走到緊急對講機前,毫不遲疑按下紅色按鈕──
「請說。」
「聽好!我身上背了兩袋炸彈。」Xiaohui Z.露齒微笑,「我的訴求非常簡單──」
停車,讓我下去。立刻!
Xiaohui Z.衷心期盼、當那兩名壯碩的便衣警察趕來壓制她的當下,她的人生說不定會像大夢驚醒一樣,瞬間被「彈」出這個永無止境的惡夢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