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4.23_我盡力了，嗎？_楊晟】

【阿銓的故事】

阿銓是個開朗活潑、表現優秀的屁孩，也是我在班上第一批認識的孩子，當初就是因為他的不怕生與健談(或是口無遮攔)，我才了解班上發生的許多事情，進而拉近和所有孩子的關係，在實習期間，阿銓也會一直找我聊天，想跟我分享更多有趣的事情(八卦之類的)，還記得實習結束、我要離開班上的那天(雖然有說我會回來帶課後班)，阿銓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是班上數一數二傷心的孩子。

 上禮拜三下午，我剛進到教室，開始觀察孩子們的狀態時，就發現阿銓趴在桌上，看著桌上的作業發呆，我意識到也許阿銓的身體還是不舒服(因為再上個禮拜也是)或是心情不好，我選擇再觀察一下，後來詢問後他才說他的身體又不舒服了，於是我讓他注意一下身體狀況，如果還是不舒服還是回家休息比較好。

又過了一陣子，他的狀況還是沒有好轉，加上明天段考，所以我請他讓原班導師打電話通知家長帶回休息，班導師就在我跟阿銓都在教室內的情況下打電話給阿銓的奶奶。

「喂，請問是阿銓的奶奶嗎？阿銓說他身體有些不舒服，想請奶奶帶她回去休息，是…上禮拜也是嗎？好…數學補習班…真的嗎？…裝病…好…我會再問問他的…」

電話結束後，班導師就用全班都聽的到音量說：「阿銓，你上禮拜三是不是也身體不舒服？其實你是不是不想去數學補習班？你奶奶覺得你在裝病，要你先在班上休息，你先回位子吧！」(這個班導師不是第一次這麼沒概念，之前已經好幾次都在全班面前大聲談論阿銓的家庭問題了)

在全班尷尬的目光下，阿銓回到位子休息，因為班導師還在教室，所以我只能繼續關心阿銓的身體狀況，並讓他休息，後來快要到放學時，學校告訴我有一通阿銓奶奶打來的電話。

「老師啊，我是阿銓的奶奶，我想問一下，阿銓是不是上禮拜也不舒服啊？因為他禮拜三下午有數學補習課，我跟他姑姑怕他是不是在裝病啦，放學也沒有立刻回家，補習班老師說阿銓很久沒去上課了，最近數學表現也不好，我們很擔心他」

「是這樣子阿，那我等阿銓回到教室後，我會再幫您問問他！」

奶奶語重心長地拜託我：「麻煩老師了，因為最近阿銓和我跟他姑姑一直在吵架，我們其實都很關心他，只是他好像都感覺不到，他今年畢業要升國中，這樣子的表現我們很怕他學壞，變得跟他爸一樣，成為社會的負擔，真的拜託老師了，幫我勸勸他。」

阿銓的家庭並不美好，從小爸爸就進了監獄，夫妻離婚後媽媽改嫁，阿銓就跟著姑姑和奶奶住，這樣子的環境似乎讓阿銓在開朗的外表下，成為了心中的傷口，從去年開始，阿銓和家裡的衝突似乎越來越多，從3C、零用錢到談戀愛、成績，都是衝突的引爆點，加上班導師那幾乎提油救火的處理方式，讓這道傷口，越裂越大。

放學時間，我走過去阿銓身邊，阿銓面無表情地在發呆：

「阿銓，你還好嗎？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還好啦，就我…感覺好累。」

「是今天運動太大了嗎？」

「不是，是心裡的那種累…覺得一切都好煩」

「最近有發生什麼讓你特別累的事情嗎？」

「大概是家裡吧，…就…撐的好累。」

瞬間，我腦中警鈴大響並瞬間閃過兩個畫面，一個畫面是小時候因為家庭問題而躲在被窩哭泣的我，另一個畫面則是高中時因為有同學輕生，而久久鬱悶的我，兩個畫面雖然都已經時間久遠，但我依然清晰記得我心中那種「痛」的感覺，看著眼前的阿銓，我心裡真的好心疼。

在阿銓要離開教室時，我輕聲叫住了他。

「阿銓，老實說，我沒有辦法知道你跟家裡發生了多少事情，但我知道你一定很努力，老師我小時候很常跟家裡起衝突，覺得家裡的人都不懂我，還管很多，心裡有很大的憤怒和無奈，我想我可能跟你經歷過一樣或類似的事情，所以我知道這陣子你一定遭遇了某些挫折與委屈，心裡一定有很多話想說，老師知道這陣子你辛苦了。」

阿銓抬起頭看著我，慢慢地從茫然、激動到崩潰，淚水慢慢在眼眶聚集變成傾瀉而下，看著阿銓嚎啕大哭的樣子，我從沒看過這麼真實又脆弱的阿銓，他背後到底承擔了多少的情緒是我不曾看過的，我讓其他孩子們先不要來安慰他，給阿銓一些時間。

等到阿銓冷靜後，我告訴阿銓：「我猜你可能有些話想說，可惜時間關係，我們必須先回家了，而且我猜今晚你跟你的家人可能又會有些衝突，你可能又會有些情緒，但我答應你下禮拜三我一定會聽你說，那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下禮拜我們一起來聊聊你跟你家人的事情？」

阿銓點點頭，用帶點鼻音的聲音說：「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晚上回到家，我坐在書桌前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看到阿銓情緒得以釋放我知道我的同理有幫到他，但接下來呢？我開始問自己我該怎麼做？很明顯我不能跟原班導師商量，我也沒有管道跟阿銓的家人連絡，我沒辦法知道更多的訊息了，我只能用我和他相處的經驗做判斷。

我的目的是什麼？我絕對不想要對阿銓「說教」，畢竟我不了解事情的全貌，斷然跟阿銓講道理、單方面要他聽話只會讓他降低跟我對話的意願，更何況我從自己的經驗得知，在一場家庭衝突中，沒有誰對誰錯，長輩和孩子都需要負點責任，因為雙方都在學習當一個好父母或好孩子。

但我也沒辦法在阿銓面前說他的家人的不是，就是因為阿銓很在乎他的家人，所以才會受到挫折與委屈，加上他家裡的複雜狀況，我想不到我還可以給阿銓什麼具體的幫助和建議。

老實說，縱使過了一整個禮拜，除了同理，我也沒有得出更好幫助阿銓的方法，前一天晚上，我將目標設定在「同理阿銓的情緒，並讓他有動力繼續面對家庭問題」，我設想我跟阿銓對話的場景與流程，做了一些安排後，隔天帶著有些徬徨的心，就直接進教室了。

中午剛進到教室，可能是因為段考剛結束，阿銓開心的和同學聊天，趁此機會我分批的把其他同學叫到外面：

「我相信你們應該都知道阿銓跟家裡有蠻多衝突的對吧？有些人應該有看出來阿銓這幾個禮拜的狀態都怪怪的，還記得上禮拜發生的事對吧？今天我會跟阿銓談一談，但老實說，我沒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幫到阿銓，所以我需要你們幫我。」

「第一件事情，等下我和阿銓會到外面談話，但我真的沒有那麼多力氣可以同時管理班上的秩序，所以我要你們幫我一件事，幫我提醒自己、提醒別人，上禮拜複習考試時，你們都有好表現，我相信你們是可以有好表現的，提醒自己同時，看到夥伴狀態跑掉了也幫我提醒一下，你們一起幫我，我們才有機會一起幫到阿銓。」

「第二件事情，如果你們不小心聽到我跟阿銓的對話內容，或是看到阿銓有什麼樣的動作和情緒，先幫我不要外傳，這是比較私密的事情，我相信你們在家裡一定也有受過委屈和情緒，覺得大人不懂你、管太多，甚至覺得別人家比較好，對吧？那我相信這種私密的事情都不會想讓別人知道，只是今天阿銓真的遇到了某些問題，我們一起幫幫他，好嗎？」

孩子們點點頭，進了教室，我看孩子們狀態差不多後，我就把阿銓叫到了走廊，搬了兩張椅子，開始我們的「聊天」，稍微聊聊上次段考的表現，以及上禮拜三的後續後，就直接切入重點：(以下內容有已經精簡了)

「阿銓，對你來說，家是什麼呢？」

「就一個回去有時候能得到幫助的地方。」

「可以幫我舉個例子嗎？」

「之前有次我被班上同學誤會我有作弊，我努力解釋後同學還是不相信我，我很難過，回去跟姑姑講了之後，姑姑有請老師幫忙處理，最後才有解決。」

「看來你的家人是有會信任你的，那你剛剛說『有時候』可以得到幫助，所以也有時候得不到幫助，是嗎？」

「就之前有時候跟家人在學校發生衝突，我的心情很不好，可是姑姑或奶奶就覺得那是每個人在長大時都會經歷的情緒，就沒有理我。」

「所以你有時候心情很不好，卻沒辦法得到家人的幫助是嗎？」

「對。」

「你覺得你的家人愛你嗎？」

「應該是愛的，因為他們有好吃的東西會幫我留一份，下雨天會來接我放學，考完試後也會帶我出去玩。」

「你感受的很仔細呢！能夠知道家人對你的用心，代表你真的長大了，那你的家人一直都對你這麼好嗎？」

「有時候不會，像之前，我一直會幫姑姑搬東西，可是有一次我身體不舒服，那個東西又很重，我真的搬不了，結果姑姑卻說：『你是不是在裝阿？怎麼會有這麼沒用的小孩？』，我聽到後我真的很傷心。」

「你的姑姑當下可能習慣了你的熱心，所以才忽略了你其實也會有不舒服的時候，我相信被你姑姑誤會一定很不好受，你辛苦了。」

阿銓默默地低下頭，淚水漸漸地流了下來。

「剛剛我們談到了你的家人愛你，有時候也會不小心傷害你，那阿銓你呢？你愛你的家人嗎？」

阿銓點點頭。

「何以見得呢？你有做過什麼愛他們的事情嗎？」

「就…就之前…我…」

阿銓欲言又止，努力地想著，過了一段時間卻仍然說不出話。

「阿銓，我不是在質疑你，我相信你一定很愛你的家人，正因為你對他們的愛，你才會感到開心、生氣和難過不是嗎？只是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好像沒有給姑姑和奶奶一些機會，讓他們感受到你對他們的關心？如果我們都不說，姑姑和奶奶是不是很難知道你在想什麼？」

阿銓默默的點頭。

「明明你很愛他們，卻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會這樣？」

「可能是…我都沒有跟他們講這些話。」

「跟家人講這些事情，一定很需要勇氣吧！」

「但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麼講，每次他們的標準都不一樣，還會一直拿我跟其他人比較，手機、成績都是，講到後來就說我的態度不對，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要什麼，好像我永遠都讓他們不滿意。」

說到這裡，阿銓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流下來。

我等到阿銓稍微冷靜後，開始分享我小時候經歷過類似的遭遇，並講述我當時內心有多掙扎多痛苦，希望讓阿銓知道有人跟他一樣經歷過這些事情，他並不孤單。

「阿銓，你知道我後來是怎麼解決的嗎？其實問題並沒有解決，後來我跟我的家人還是會發生衝突，每次溝通都好累，可是我知道了一件事，我是第一次當他們的小孩，所以我還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說話，但同樣的，我的家人也是第一次當我的家人，也許他們也還不知道怎麼跟我溝通吧。」

「所以阿銓，我完全同意跟家人溝通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相信你之前一定花了很多的努力想要跟姑姑和奶奶溝通，卻還是沒有成效，所以你最近才不太想跟他們講話，但是阿銓，我想我們都不喜歡現在你跟你家人相處的狀態對吧？老師知道你很愛你的家人，所以老師想要請你試著做一件事情，當下次你跟家人又起衝突的時候，先不要放棄，試著跟他們說看看你的想法和感受，不要忘了，我們都知道你的家人很愛你，他們一定會想知道你的想法，好嗎？」

阿銓默默的點頭。

就在談話告一段落時，我突然想到阿銓接下來還要面對很大的困難，於是我叫住了準備離開的阿銓：「阿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接下來會遇到很多困難，可能你努力了但你的家人還是不理解你，可能你的家人還會一直拿你跟其他人比較，可能班上同學會拿這件事開你的玩笑，可能班導師還會在全班面前講你跟你家裡的事情，讓你很不舒服，你可能還會經歷很多這樣的事情，但你要記住一件事，至少有一個老師看到了你的努力，有一個老師懂你的挫折和委屈，有一個老師願意聽你說你的想法，有一個老師相信你做得到，好嗎？我一直都相信你可以的，加油阿銓，要撐住喔！」

阿銓站在那裡看著我，情緒有些激動哭了，我讓阿銓整理好情緒後再自己進教室，我先一步進去處理剛剛在教室吵鬧的孩子，整件事情也彷彿告一個段落了。

【我盡力了嗎？】

其實，在談話結束後，我深深地陷入自責，我覺得我其實可以幫到阿銓更多，但我沒有，我的能力實在是不夠，這一個禮拜我查了書籍資料、問了人，也不斷的反思自己的經驗，但我除了同理，我給不出什麼具體的建議，甚至我開始責問自己，我真的有同理到他嗎？學生情緒有發洩到就代表有被同理嗎？我同理的程度夠嗎？會不會我錯過了什麼？

也許我的自責一部份來自於我意識到自己不夠「專業」，另一部份來自當老師的無力感吧，我和阿銓只認識不到半年、每週只見面不到5個小時，我對阿銓知道的太少，而阿銓面對的問題長達好幾年，家裡的環境讓他不適，甚至連班導師的處理都讓情況越發糟糕，我真的很心疼阿銓，但有些無能為力。

我想在未來，我一定也會遇到更多的「阿銓」，希望我可以記住現在的自責和無力感，讓我可以進步，進步到我可以在未來接住每一個「阿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