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想死一次看看嗎?
少女懸浮於空,睥睨著言師古。
不得不說,被這樣猶如二次元走出來一樣的美少女斜眼鄙視真正是別有一番風味,對方明明身材矮小五官過於精緻,但那股氣勢實在……不對,她剛剛開口那句是什麼?那是在提問嗎?可是我根本沒聽清楚啊?話說回來她是怎麼飄起來的?那個一黑一紅的眼睛是不是美少女版本的金銀妖瞳?現在還有人知道《銀河英雄傳說》嗎?八寶備仁是不是要出新刊了?我到底是不是她的Master?她是不是在問我要不要死一遍看看?
──言師古在害怕緊張。
他當然應該害怕,他當然應該緊張。
身體突然失去控制、突兀出現的小徑、讓人不安感到壓抑的天色……還有剛才經過的這一切,這裡和他印象中的「神社」實在是差得太多太遠,應有的正大堂煌氣象盡數傾倒反轉,所有的木材石料都像是被鮮血沖刷過一樣發出刺鼻的鐵銹味……
還有空中的少女。
那一紅一黑,讓人害怕不安的眼瞳。
和服雖貴,可她卻肆無忌憚將尊貴的聖獸踩於衣襬之下,以鎖鏈囚禁,以雲紋驅使,只是目光稍微瞄了幾眼,言師古便感覺到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慄感,像是再盯下去便會直接看到另一個世界一樣。
……對方到底是什麼?
是回答之後才會觸發的那種詭異,還是不回答才會觸發的類型?
「──あんた,あたしの孫どすか?」
……蛤?
立本人?
沒有聽到言師古的回答,少女微微皺眉再次開口:「尼係我的阿孫嗎?」
「是,奶奶。」他下意識就直接回答。
空氣中瀰漫著尷尬兩個字。
她問了啥?他回了啥?
……奶奶?孫子?
還沒等言師古琢磨出個所以然,他的身體突然離地而起,以緩慢的速度被托至少女面前。
他被迫抬起頭與他對視,感覺到臉頰像是被人輕輕揉捏了一下。
「你跟福吉長得真像。」
少女說。
言師古從未感受過來自長輩的噓寒問暖──正確來說是那麼多的噓寒問暖。
「少女」喋喋不休地問詢言師古:今夕何年、吃飽沒、娶了沒、書念得怎麼樣、吃過了嗎、沒娶的話那嫁了沒、沒嫁沒娶那有對象嗎、沒有對象的話那單身多久了、單身那麼多年的話那……
少女語速極快,言師古回答得也極快;方才那些恐懼和緊張的感覺似乎也隨著大量的提問及吐槽稍稍淡化了一些。
言家難有能活到一定歲數的血親,而言家人向來也不喜歡過度干涉子姪輩的任何選擇,無論志向無論性向皆為如此,這也是當初言師古想要把自己關起來時家裡並沒有遭受太多反對的緣由。
他不覺得這樣尊重個人意志就是不在乎就是不愛,但突然被一個和服少女拉著手以長輩的口吻一字一句細細叮囑問詢依舊是一個非常新鮮的體驗,儘管有些問題讓他稍微難以招架。
和服少女那些許的口音也在對話過程中快速地接近現行的發音.除了時不時冒出來的台語和日文之外說話方式和言師古已經完全相同。
「已經要兩甲子了啊……」
一百二十年是個太過龐大的數字。
龐大到即使言師古盡可能挑些重要的事情來說,也依舊口乾舌燥;少女偶爾針對細項的提問也實在不是一個才十八歲沒多久的少年能夠回答的,當隨口說出一句「要等google之後才能確定」,少女便興致勃勃地又將話題跳到現代網路通訊發展,只是拒絕了言師古把手機拿出來的提案。
一個瞬間就能和全世界相連的媒介。
一個瞬間就能透過這個「網路」讓自己達到全知全能。
方才言師古提及的一戰二戰冷戰不過是人世間的自然循環,不難推算;但網路這個平台卻讓少女聽得心生嚮往,讚嘆不已。
從寒暄,到提問,再到暢想,紓於己見。
言師古雖然沒有繼續大學學業,但幾年自閉人生下來多少也對自己的才智知識含量有一定認知,比起一般成年人也強上不少;可和服少女對事物發展的脈絡與推測簡直可怕可怖,往往三言兩語之間她就能跳到下一個階段的話題,除了科技奇點這種完全沒人能夠解釋的爆炸性發展。
他回答的速度越來越慢。
不只是因為話題超出他的知識儲備範圍,更是因為……現在的處境,讓他那被溫情攻勢放緩的緊張感再次興起。
……她在套話?她是純粹的好奇,還是需要熟悉現世?
言師古徹底地停下了對話。
少女帶著一絲淺笑望向他,言師古感覺自己的臉龐再次被人輕拂了一下。
那份溫柔甚至讓他感到動搖──也讓他感到恐懼。
這份沉默,讓神社的殘破和頹敗再次清晰。
打破這份寂靜的,依舊是少女那清脆明亮的嗓音:「怨靈嗎?我是啊。」
言師古一愣。
「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很想問卻不敢問嗎?」
少女盈盈一笑。
「言家今天死剩下你,當然就是我詛咒的。」
她毫不猶豫地微笑說道。
「我的乖阿孫。」
為什麼每年都會有個血親死去?
為什麼死掉之後總得葬回祖地?
為什麼這裡會有個殘破的神社?
在那瞬間,關於家族的一切厄運似乎都串起來了。
言家每年都會有人過世,這是一種命運──但如果並非天命如此,而是人為的詛咒呢?言師古雖然不信巫卜鬼神之事,可似乎唯有這樣,才能說明如此精準而殘忍地,一步一步將言家盡數逼死的局面。
葬回祖地……言師古不識五行風水,可當初進祖墳之地時他便有所懷疑有所困惑──無他,那長長的路配上墓地的形狀,若是鳥瞰便會發現與釘子極為相似,如果長輩們有人略通風水,想到以言家的血脈骨灰鎮住眼前的怨靈奶奶似乎也是合理的。
至於神社,就更不需要多說了。
儘管大多人對於神社的認知多半是正面的、崇高的──但事實上,許多神社建造之始都是為了要封鎮怨靈,以祭祀消解生前對世界的仇恨。
如果是一般的現代人或許會認為這些不過只是都市怪談,可發生在言家的諸多災難與不幸實在無法讓言師古忽視。
甚至家裡長輩的樂觀知命都有了解釋。
──若是先祖在當年就被家族減員的恐懼吞噬,這份不安與不幸大概會立刻席捲整個言家,而每個人對天生的這份不公與不平也會化為詛咒的一部份,消極地虛擲自己的生命,讓詛咒更為強大。
……可是這說不通,這還有說不通的地方。
「阿孫仔,你是否有很多問號?」少女的聲音再次飄進言師古的耳裡,「像是為什麼『古法』沒用了?像是為什麼規律不再?像是為什麼……只剩下你一個人?」
言師古打了個冷顫。
本就是氣氛極度緊張凝重的狀態,自己勉強分出心神去思考這段時間的一切才得到一絲喘息,可少女卻像是完全看透他一樣,不停地以話語逼迫他面對自己內心的恐懼。
他的確想到一件事,一件讓他痛苦不已的事。
「你不好奇嗎?」
「我該好奇嗎……對,我該,我該好奇。」言師古像是心神大亂一樣,不知所以地回覆著。
「真是太好了,那就讓奶奶我替咱阿孫說個故事……」
她停頓,像是在回憶。
「說說你們言家當年是怎麼在這裡把我分屍分食的吧。」
又像是深深的譏笑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