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開始最好你的車夠老,老到可以播放卡帶,
那種倒轉或快轉的時候會喀拉喀拉作響的那一種卡帶,
老到可以把音樂和浪漫帶到一個像LA一路開到Vegas那麼荒涼的地方。
卡帶放的是老音樂,現在年輕人聽都沒聽過的歌手嘶吼的歌聲,
例如像誰?
像張雨生。
我的未來不是夢。
剛退伍那時節,遑遑不可終日,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未來在等著我,
父母親移民,家也不見了。
寄居在龍潭阿姨家,找了一份工,在內壢自行車廠當國外課的倉管員。
炎炎夏日,在自行車廠悶熱的倉庫裡,每天數著棧板,拿著艙單、海關單跟貨櫃車司機對棧板數量,剛好遇到年度盤點,每天加班到半夜,開著堆高機,對,我會開堆高機,把棧板一通一通的拉出來清點再推回去。
倉庫很熱很悶。
就像任何工地一樣,工人們都會放音樂調劑工作氣氛,那一天音樂頻道放的就是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
揮汗如雨的我,想著在大學黌宮裡自在的高中同學們,想著自己怎麼會過這樣子的生活?我忍不住打電話給父親:
「爸,我想出國唸書了。」
母親跟小弟都在僑居地,當初講好是我先當兵,退伍後,出國團聚再繼續學業。
父親的反應是劈頭大罵:
「那麼老了,讀書要死啊?」
咬了咬牙,事已至此,那就自己看著辦吧。
才會有去大甲鎮南宮建醮,想找弟弟同學的舅舅算命這件事。
因為相信未來不是夢,我決定自己半工半讀,隨便弄個大學學歷,將來考ITI養成班,用最快的速度趕上同學。
搬上台北,在遼寧街找了一間小房間,很小,但是可以遮風避雨。
在Sogo後面找了一間Pachinko小鋼珠店的工作,然後在南陽街報了一個專攻大學夜間部的集訓班,離聯考只剩下五個月,補習班開這種課程基本上可以算是以特訓為名行詐騙之實。
手上所有當兵攢下來的現金大概都折騰得差不多所剩無幾。
半條土司當時是17元,我可以配開水吃三天,中餐店裡供應,是唯一蛋白質的提供來源。
日子過得越來越苦,晚上一邊讀著不太熟悉的課程內容,白天一邊站外場上班賺錢。
過年前的某一日終於受不了,我一個人騎著破機車到金山海邊,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抽著寂寞的菸,看著陰鬱遠方的海平面,有一股縱身而下的衝動。
細節真的不復記憶,只記得抽煙抽得口乾舌燥,最後用手指把煙屁股彈向天色已深的夜色中,煙蒂的火花在夜空中畫過一條弧線,弧線在寒風中墜入海中,像流星般的閃爍後,周遭再度歸於黑暗。
大考後,算我運氣好,分數馬馬虎虎,我在猶豫要念台大最後兩個系,還是政大文學院,結果數學不夠高標,選來選去,想到如果念中興法商商學院還可以在台北市區內打工賺學費,就這樣安定下來。
大學期間跟班上同學走在一起,她家裡環境不好,我打了好幾份工想支撐兩個人的生活費,開計程車、偶爾走唱江湖、家教、在便利商店當大夜班,這些個在社會底層的工作經驗多半在大學階段體驗,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最近在準備IMBA的甄選手續,年底事多,又多在外面飛,麻煩體己的業務幫我進行一些必要文件蒐集,她幫我向母校要成績單,回我簡訊:
「成績單收到了,您真的是好學生。GPA3.6/4」
我問道:
「GPA是什麼?這個成績是好還是不好?」
「還不錯喔,大約就是平均快90分的意思。」
大量的閱讀與生活的歷練,讓我相信自己跟阿基米得一樣,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支起地球。
支點第一次崩解是在大四那一年。
她體重開始急劇下降,身體狀況愈來愈差,我忙著準備養成班的考試、學校課業、生活費用又兼畢業班代,無暇注意她的身體狀況,等到事發的當下已經來不及。
我送她進急診室,醫師要求緊急住院治療,當時打籃球右腳踝肌腱斷裂還綁著繃帶的我,邊跑邊跳著趕著去郵局領錢繳保證金,冬季吧?記得是在寒假前,冬陽下我揮汗如雨,趕在週六中午醫院櫃檯下班前,把她送進病房。
那是第一次覺得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
待得一切都張羅完畢,通知她在南部的父母,我回到永和租屋處怔怔地坐在黑暗中不知所措。弟弟下班回來,打開燈,看到我坐在地板上淚流滿面,他嚇了一跳。
我不知道故事該怎麼說,何況我自己還在悲傷,滿腦子都在整理即將成為往事的情緒,如果毫不猶豫就直接面對這種情緒,這將使我來不及脫離故事裡的悲傷,而實際上我就在故事裡。
那個夏季,除了考上養成班外,我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