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豬主筆:
保羅是我曾經的室友。 今年年初的時候他突然問我,想不想在5月4日東正教復活節的時候來他家的農場小聚一下。 他常年漂泊在劍橋──物理意義上的漂流──他靠在康河上給人划船謀生。 為此,他甚至會說好幾種方言的“徐志摩”,以精確地戳中中國遊客的心頭好。 這次回家,一來可以見見父母,二來也是舊友重逢的由頭。 於是我,笨豬,本著有飯不蹭的選擇欣然赴約。
保羅家在羅馬尼亞和匈牙利邊界上的一個小村子。 說巧不巧,維也納有一班火車,可以直達村莊附近的小鎮卡雷。 這趟火車說來也有趣,是奧地利,匈牙利和羅馬尼亞聯運的跨國列車。
人人負責的結果便是無人負責,這種奇妙的運作方式也為後來的事故埋下了伏筆…此處先按下不表。
火車單程需要八個半小時。 訂票時,看到車廂內有WiFi,冷氣和電源插座,便以為這趟旅行不會太難熬。 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單知道這些東西寫在了紙面上,卻沒想到WiFi時斷時續且只有一格訊號,冷氣和電源完全不工作。 於是,我在悶熱的車廂裡,度過了煎熬的八個半小時。
其中還有個小插曲:在匈牙利邊境,邊境警察上車查護照。 看到我的中國護照,他彷彿遇到了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挑戰。 也許從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從這個邊境小城過境。 然後他讓同事留守,自己下車請示,過了近十分鐘才回來示意放行。 在羅馬尼亞邊境也是一樣。 警察知道我要去卡雷,覺得甚是不可思議。
卡雷站是個很簡陋的小站。 沒有月台,候車室是一個只有大白牆且沒有椅子的大廳(每半小時只有一趟車經過,也許並不需要候車廳),廁所還是上世紀的旱廁(開門的瞬間飛起的一蓬蒼蠅 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人在此拋屍😰)。
火車在卡雷站只停一分鐘。 手忙腳亂地下車後,見到了等在月台的保羅。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靦腆的男生,名叫Sam。 在去村子的車上,我好奇地問保羅「Sam是你朋友還是老表啊?」保羅慍道「老表?他是我男友!你們去年在劍橋還見過!」。 原來,保羅這次是第一次帶Sam回家見父母。 隨後,他們準備自駕遊環遊歐洲,也算是確定關係後的小蜜月吧。
說話間,車子便開到了保羅家門口。 他的父母早早就迎在了門口,見到Sam立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不知怎的,我心裡好像有一塊石頭落了地。 然後,就是我來受這東歐的擁抱接面的見面禮。 他的父母還記得我,我很高興;他的父母說我胖了,我不喜歡。
進了院子,桌上有一葷一素兩個冷盤和起司、麵包。 因為復活節大餐在第二天,所以今天大家都不打算吃太多。 Sam是素食者,所以保羅父母貼心地從食品店預訂了一個全素的拼盤給他。 而葷菜拼盤,則是東歐特色的火腿,炸豬排,培根,雞肝等等。 起司則有新鮮的羊奶酪和混合了牛奶雞蛋的當地特色奶酪。 羊奶酪非常羊,呼出的氣都變成了山羊的形狀。
是夜,保羅問我要不要去當地的教會看復活節彌撒。 這是東正教最重要的儀式之一,從復活節的午夜開始,一直持續三個小時。 能如此近距離地體驗西洋景,我當然說同去,同去。 於是,百無聊賴地撐到11點50分,我們出門走去村頭的教堂。 出門前,保羅交給我一個蠟燭,說是每年復活節,東正教會都要包機從耶路撒冷請聖火,沿途分給每個教區,再由地方教堂的牧師分給信徒。 今年因為保羅回家,給家裡請聖火的任務就落在了他頭上。 邊解釋著,保羅掏出個打火機,說我們如果不想去或半路上火滅了,就再給他點上,管他什麼勞什子耶路撒冷火。 引得我和Sam一頓笑。
出門不到二百公尺便是教堂──這是個一眼望得到頭的村子。 現在只有稀稀拉拉十幾個人。 我們邊聊天邊等儀式開始。 逐漸地,村民從各個方向湧進教堂的院子,幾個執事忙前忙前忙後地搭祭台,村裡的長老們走上教堂的門廊寒暄。 午夜剛過,牧師和兩個隨從便匆匆地從外面走來,可能是剛從鎮上的教堂取到火種。 祭壇上的大蠟燭被火種點燃,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 然後,靠近祭壇的人們點燃自己手中的蠟燭,再傳火給身後的人。 很快,全場所有的蠟燭都亮了。
儀式開始,牧師迅速進入狀態,開始唱詩。 可惜,整場儀式都不讓拍照,我也只好靜靜地聽。 牧師每唱幾句,就會有一個重音,然後停頓。 人群這時便會低呼一句「耶穌基督」。 虔誠的老人還會躬身虛畫一個十字。 我一開始還試著猜測牧師唱到哪段,當身邊一位老婦人輕輕啜泣時,我猜耶穌應該已經被釘上了十字架。
突然,我意識到了一直隱約感到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在等待儀式開始的十分鐘裡,逐漸聚集而來的村民都會呼朋引伴,互相打招呼。 但保羅兩年沒回家,卻完全沒有人來找他說話。 照理說,在一個只有500人的小村子裡,那些長輩應該記得住每個孩子才對。 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嘆,幸好保羅的父母支持他的取向。 否則,這個村子裡也許真的沒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好不容易,牧師結束了精彩的講道。 接下來,牧師舉著一個大十字架,身邊兩個童子軍捧著耶穌的肖像,引著我們繞著教堂走了三圈,以模擬耶穌受難後到復活前經過的三天。 這時,人們放鬆了少許,開始和旁邊的人聊天。 終於,有兩個人陸續招呼保羅,但他似乎也有點意興闌珊。 走完三圈後,Sam覺得無聊就先離開了。 我和保羅走進教堂,聽了一會兒接下來的彌撒。 但我們似乎都覺得這熱鬧和我們無關。 過了大概5分鐘,我們稍微一對眼神,也起身離開了教堂。
不得不說,作為一個僅有500人的,老化嚴重的小村落,這間教堂有著超乎標準的豪華。 這場復活節法事的專業程度和完成度也出乎意料地高。 畢竟,這三,四個長設駐村的神職人員的工資,就絕不是小村莊的稅收可以付得起的。 而保羅對此的解釋是,羅政府會補貼他們的薪水。 相對應的,神職人員也有繁重的籌款募款的任務。 另外,村裡的神職人員還會兼任公證人,婚禮登記員,紅白喜事司儀,鄰裡糾紛仲裁官等角色。 這樣想來,似乎管理教堂,主持法事反而成了他們的副業。 這種羅馬尼亞特色的宗教傳統和鄉村治理融合的體系,倒也有趣。 只是不知道,等不信教的年輕人成為多數之後,他們還會不會買牧師的帳?
第二天,我出門散步的時候猛然見到教堂沐浴在一道道光柱中。 也許只是氣像原因形成的巧合,也許昨晚牧師賣力的彌撒和信徒的祈禱真的感應到了某一路神靈……可我知道,這裡至少有一個人沒有,也不需要祂的光。
復活節當天,中午的大餐1點開始。 睡醒之後,先和保羅家放養在院子裡的狗玩了一下。 這是一隻非常熱情的狗,完全不怕生,衝到人身上就開始舔來舔去,是舔狗無誤了。 但保羅提醒我說,等下記得把它鎖回籠子裡。 上次它白天溜進鄰居家的雞窩,咬死了好幾隻雞,搞得現在只敢在晚上雞回到籠子裡之後才能讓它出來放風。 因為謀殺雞被判無期徒刑了屬於是。
然後我問保羅,你們家還有沒有其他動物可以擼。 他說,去年家裡有豬和鴨子,但聖誕節前賣了。 今年養了隻小羊,但你來晚了,哪怕早來兩天都還能在它上桌之前摸一把活的。 我說沒事,做熟了也行,記得我給我點孜然。
然後保羅補充了一句「喔對了,還有這隻狗。你想要的話就牽走吧」。
也許狗真的通人性,聽了這話,立刻撒開腿從院門底下鑽了出去。 我們也立刻跟上,發現它帶領我們跑進了地裡,來到了一窩牛前面。 彷彿在說「這還有別的動物,別帶我走」。 對了,它今年兩歲,還沒騸。 也許村裡才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地方吧。
保羅的父親也跟上來了,給我們指了指,說這邊是匈牙利,那邊是烏克蘭。 天氣好的時候,站在屋頂上,可以看到兩國的領土。 東歐的大平原,果然是大平原啊!
復活節大餐,也很有東歐的特色——幾種火腿,幾種奶酪,還有那隻小羊羔。 但一個中國胃是真的受不了這種吃法。 桌上唯一的蔬菜就是兩盤隨便切吧切吧的黃瓜番茄紅椒洋蔥。 也不知道羅馬尼亞人的腸胃為什麼這麼好…
飯後,我們和另一位保羅的朋友一起玩了幾把桌遊大富翁。 其間,保羅和那個朋友一直在調侃自家國家。 Sam抽到一個“交學費,150$”,他們就說“看,羅馬尼亞學校”;我在同一輪兩次走進監獄格,他們就說“羅馬尼亞監獄,你出不去的”。 遊戲快結束時,我們才發現保羅給我們的初始資金只有規則裡要求的一半(規則是羅馬尼亞語寫的),這下我們都明白了,「這就是羅馬尼亞銀行」。
最後,因為這週我帶的學生要做結業報告,這趟旅行只有3天便匆匆結束。 離開前,保羅的父母準備了兩大袋食物,要我帶回家慢慢吃。 裡面有4瓶自製果醬,1瓶自家養的蜂蜜,還有一大盒各式各樣的火腿。 實話說,我已經在考慮將來在這裡養老了…
接下來便是回收伏筆。 回程的火車剛進入匈牙利,就壞在了一個小村子旁。 我們下車透氣,鐵軌邊就是農戶的雞籠(話說這隻雞好大)。 然後,列車員說,我們的車的發電機壞了,現在失去了動力。 我們要等最近的大站派車頭來接,預計晚點一個半小時。 聊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這班車的車廂就是我來時坐的車廂。 沒有空調,電源和WiFi是因為電路早就壞了,但車子還能跑,就一直沒人修。 而今天,好巧不巧,終於壞到車頭的發電機了。 接下來,好不容易等到新車頭來,我卻發現,跑了一會兒之後,車子竟然在朝反方向開。 趕快去問列車員,他說因為鐵路調度的原因,我們原來那班車次已經被取消了。 現在,我們的車廂被掛在了另一輛去布達佩斯的火車後面,但沿著匈牙利北部邊境繞一大圈,預計晚點兩個半小時。 又過了一段時間,另一個列車員來提醒所有去維也納的乘客,這趟車已經不是直達的了。 我們要在布達佩斯自己轉去維也納的車,預計晚點三個半小時…
但還好,布達佩斯我還沒去過。 這也算是淺打了個卡。 話說布達佩斯站倒是挺氣派,巨大的穹頂,交錯的框架,很有蒸氣龐克的美感。
到了維也納,已經是接近晚上9點了。 我趕緊去站務室要延誤證明,申請賠償車票要用到。 而就在站務室門口,我又看到了一對男男情侶在熱吻。 回想起前一晚,保羅用手指輕戳Sam的胸口,教他用羅馬尼亞語瞋罵“小笨蛋”,而保羅的母親就在一邊寵溺的笑看,我不禁想,究竟是保羅幸運,有 如此開明的家長,還是他的母親從小就是腐女呢?
回過神來才發現,給我的延誤證明的班次寫錯了。 看來世界真是個草台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