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葉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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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妳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哪。
在那個約的突然卻也聊到徹底的晚上,本來我以為蘇沂會說出這句話的,就像張立第一次環顧著父親為了方便我唸書於是乾脆在政大後山買下的公寓那樣,但是結果蘇沂並沒有,沒有說出這句大概是我人生中最討厭聽到的話--原來妳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哪!感覺好像我這個人佔了什麼不勞而獲的便宜而過著生活那樣(雖然這麼說確實也相去不遠)。但是結果蘇沂並沒有,在那晚看的出來有一度他幾乎就要這麼說了,但他終究還是忍下了。
越是逐漸了解蘇沂,越是能夠發現他和張立在性格上有著相同的某一面:喜歡以為難對方的姿態、來確認被愛的存在。只不過比起世故的張立而言,蘇沂還是多了一份真,儘管他們同樣都是不好被愛的人。
也於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以為霈霈和蘇沂是彼此相愛著、卻又偏偏戰鬥的姿態對立著而不肯繳械的坦誠。
這麼說對嗎?
那次的跨年夜我們在霈霈預先訂的夜店裡渡過,是一個外國人經常光顧的夜店,店裡放著Bossa Nova的Lounge Bar,沒有現場駐唱也沒有性意味濃厚的舞池、當然;在倒數即將之前,全店裡的人不約而同的停下手邊的動作一起倒數,接著在happy 2004的歡呼聲中,所有人不分國籍的和身邊的人熱情擁抱、開心祝福,無論是熟人或者是陌生人;我自然是和霈霈擁抱的,而蘇沂則被一個光頭老外抱去順便送上熱情的強吻,那一秒的畫面我們後來提起笑起無數次。
「果真是霈霈會喜歡的夜店哪。」
在走出熱鬧的夜店、走進熱鬧的街頭時,蘇沂不懷好意似的突然這麼說著。
「怎樣嗎?」
「外國人很多啊,搞不好也有幾個埃及人喏,妳要不要再回去仔細檢查?這樣就不用從網路找了。」
忍不住我就笑了。把關心酸在話裡的蘇沂……
「不好意思沒找個塞滿寂寞貴婦的店喏!這樣你就可以多找一份收入了。」
「有錢的寂寞男人也行哪!反正我還滿像gay的。」
蘇沂嘻皮笑臉的自嘲,不再似上次那般的受傷;他癒合了,我心想。
如果只用一句話總結:是一個對什麼都無所謂的男人。我想起有回霈霈曾經這麼說過蘇沂。或許她說的對也不對。
「不是吧?你現在要回台北了哦?」
回過神來,我聽見霈霈這麼嚷嚷著。
「掃興欸,哪有人才倒數完就立刻急巴巴的回去啊?」
「對啦對啦,因為小白臉要趕回去侍候寂寞的貴婦啦。」
沒正經的、蘇沂說,然後對我比了個電話的手勢,接著揮揮手,轉身沒入正走出跨年的人海裡;在霈霈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問出口之前,我就先說了之前找蘇沂接案子的事、但刻意略過這是取代他上大夜班的這段,不曉得為什麼我認為蘇沂應該不會想要被知道這部份。
而實際上蘇沂確實並不想要被知道的沒錯,後來我才知道這事他只告訴過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他的主管、那位女士。
「原來如此,是要回去趕案子哪……」霈霈恍然大悟的思考著,思考時的表情是開心的,開心蘇沂終於決定不再浪費他的才華了吧、我心想。「那剛才幹嘛還要故意說成那樣啊?」
「這就是蘇沂嘛。」
「哈!幹嘛學我的口頭禪阿?」俏皮的笑著抗議完之後,霈霈無聊似的伸了個懶腰,然後問:「接下來要去哪嗎?拜託別告訴我妳也想回家了,04年的剛開始就連續掃興兩次的話,會讓我有種接下來會倒楣一整年的不祥感。」
「要找家店繼續喝嗎?」
「這倒是不要了。」霈霈快快的說,還認真的搖搖頭:「我之所以開始上夜店喝酒是被那傢伙帶壞的,很奇怪的是那傢伙一旦不在的話,我就會變回以前那個不喜歡夜店的自己。再說、兩個女生單獨上夜店感覺很危險耶。」
「也對。」
「要不要去唱ktv?」
「不要。」
「啊~啊!可惱啊可惱!我記得妳高中的時候很愛搶麥克風的耶!而且妳唱的很好聽耶!」
而且還曾經有過出唱片的機會。我心想,在心底想。
「去喝咖啡?」
「好啊,我想想這附近哪有不打烊的咖啡館……」
「去我們家的樣品屋喝如何?有更好的咖啡豆喔。」
「哇!當然好啊,有錢真好。」
有錢真好。我試著假裝沒聽到最後這四個字。
樣品屋--
「嘩!這房子未免也太電影了吧!我幾乎都要以為有個導演就站在角落看著小瑩幕耶。」
「因為是樣品屋嘛。」
「以後要拆掉嗎、這裡?」
「賣到一個段落之後就要拆了啊。」
「好可惜哦。」
因為是樣品屋嘛。
「我知道這台咖啡機哦!」湊近我身邊,霈霈用手指頭敲打著我眼前正在操作的咖啡機,說:「義大利進口的,八萬多一台,對吧?」
「妳對咖啡機有研究哦?」
「倒不是,因為我媽很喜歡的關係,之前還去百貨公司看了好幾次呢!本來想用今年的年終獎金買的,結果我爸聽了之後差點沒翻臉,臉臭臭的說我弟和我妹還要繳學費咧之類的囉嗦話,結果就只好打消這個願望了。」嘆了口氣,「公務員家庭啊,窮不了也富不起。」
「那麼這裡拆了之後、這咖啡機送給她吧?」
「真的假的?這麼闊?」
「因為反正都是要拆了的樣品屋嘛。」
「哇!有錢真好。」又重覆了一次,「可惜妳只有姐姐沒有兄弟了,要不我就算是自己帶著行李、半夜偷偷溜去也要嫁進妳家!」
「想太多。」
「啊!當妳爸的小老婆!這也是個辦法!哈!」
霈霈開著玩笑而且也確實笑了一下,不過卻不太成功;我知道她是想起了什麼。
「和同事後來怎樣?」
「一夜情先生嗎?」
「原來還有別人喔?」
「喂!」笑著瞪我,接過了咖啡之後,霈霈才又說:「就那歷史性的一次啦!回到辦公室之後雙方面都很有默契的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繼續工作著。」
「然後呢?」
「呵!我真是什麼也瞞不過妳眼睛哪!」很舒服的在沙發上伸展手腳躺平之後,霈霈才又說:「本來以為可以就這樣子了,結果今天他居然打分機問我要不要一起跨年,呸!真的是、搞錯了什麼嗎?」
「呵。」
「再說、誰想和父親一起跨年啊?所謂父親這種人物,難道不是應該在跨年時窩在家裡看著新聞,一邊稀哩呼嚕的吃著下酒菜、一邊轉頭跟老婆抱怨只有瘋子才吃飽了撐著跑出門去湊熱鬧擠跨年的人種嗎?」
不完全是。我心想。
我的爸爸是工作,而陳讓……我不曉得陳讓跨年會怎麼過,我們的愛沒長過跨年。
我們那是愛嗎?
「蘇沂也約過我跨年。」
回過神來,霈霈還在自顧著說,只不過此時的她懷裡緊抱著抱枕,整個人縮著身體蜷在沙發的角落。
「去年,本來他的意思是兩個人,哦……好吧!我也不確定,但他確實是沒說要再找其他人了。」
「那妳為什麼還找我?」
「因為我很氣。」
「氣?」
「因為那時候我覺得他在追我,真覺得是在追我,而且確實他那陣子感覺上是喜歡我的沒錯,不只是單純的那種喜歡,甚至是想要把這份喜歡慢慢蘊釀成交往的那種感覺。可是他不說,每天每天的打電話來,說了很多話、聊了很多事,但就是絕口不提他是不是喜歡我?這是不是在追我?」
「嗯。」
「那天我不曉得剛好是心情不好還是怎麼的,一邊看著他講話、一邊我心裡越想越氣,就故意說跨年那天我會帶個女生朋友一起去,想看看他反應如何。」
「為什麼要這樣?」
「妳還記得我和蘇沂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
我記得。
「結果他反應如何?」
「沒什麼反應的說那也乾脆也找個朋友湊四個人好了,因為三個人是單數這樣很奇怪。」
「結果他那天卻還是自己一個人來?」
「結果他那天卻還是自己一個人來。」
霈霈故意重覆了一次,臉上的表情好像重現了當時的生氣。
「或許他當時也只是故意說了、想看妳的反應如何吧?」
「幹嘛要這樣?」
「希望妳拒絕他,希望妳開口要求只有你們兩個人吧。」
「那就是我最氣的地方,為什麼不是他說卻要我說呢?」
「呵。」
「但後來反而是他堅持三個人的無名咖啡館,搞不懂的怪傢伙。」
「哦。」
「記不記得有次妳沒空?」
「嗯。」
「結果蘇沂聽了之後就說那麼改下次見吧。」
「哦。」
「愛情給過我們一次機會。」
「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腦子裡突然蹦出這句話,真的是用蹦的冒出來喲。」
「然後呢?」
「然後掛上電話的時候我心想:如果去年的跨年我們是單獨兩個人的話,結果不知道今天的我們會是怎樣呢?」
如果,那年,我和陳讓一起跨了年呢?
我心裡這麼想,然後搖搖頭,要我自己別去想。
「那時候我知道,再清楚不過的感覺到:去年的那份喜歡,已經過期了。」
「……」
「而我,卻不知道該不該感覺到可惜甚至是遺憾。」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的我千真萬確是想要愛他的,因為那時候的我……」苦笑著,霈霈改口:「或許蘇沂說的對吧!網路會把真實的人變得虛幻,更何況是網戀?」
所以蘇沂討厭網路,它虛幻的這樣真實。他說過。
「但是同時的,卻也千真萬確的明白到,如果只是因為某種逃避於是去愛,那麼也只會讓雙方都受到傷害。」
「為什麼?」
「因為是在對的時候,做了錯的事情,僅管、對方可能真的是對的那個人。」
多像我之於陳讓哪……多像。
「所以蘇沂終究還是沒愛我,我想在這方面,我們是同類。」
最後,霈霈這麼說。
而我只是在想,如果當時父親沒有把我找回來的話,那麼我和陳讓,會不會終究變成是對的……對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