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仲夏,挽著妳的手,在柔柔的沙灘上輕踏著雪白的浪花。碎浪一波一波的打上來,在妳輕快腳步的敲擊下,演奏出一首滿懷青春氣息的樂韻。夕陽的餘輝映照在妳的臉上,本來已經俏麗動人的妳,散發出一陣扣人心弦的溫暖。那天我們沒有說著什麼,只是無聲彷有聲,幸福已洋溢在我們的淺笑上……
但我想不到,永遠都想不到,三個月後的今天,坐在同樣的沙灘上,浪濤不再輕快,變得陌生,變得像洪水猛獸,似要把我吞噬一樣。烏雲已經舖天蓋地,彷彿與我心中的陰霾混成一體。雷聲鼎沸,每一下都轟得我心頭刺痛。打在我身上的雨水,每一下都沉重,即使它們都是無比的冰冷,也沒辦法掩蓋我臉上的兩行熱淚,掩蓋那種令人心痛的「溫暖」。
失去妳,永遠的失去妳,那種心痛我不能承受。我痛恨自己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一切都來得太快……
那天我們玩得盡興,回程時候,妳在車上睡得很熟。或許是陽光的關係,把妳的臉都曬得紅暈,有點微熱。當時的我卻沒有留心,只是貪婪的去欣賞妳酣睡的模樣,回到妳家裏,妳一頭便栽進枕頭裏,連我也不屑一顧,或許妳真是太累吧……
第二天早上,我如常的上班,但妳卻沒有如常地給我電話,忐忑的心待不到兩小時,我便致電到妳家。電話筒傳來是伯母的聲音,這是意料之中,出奇的是妳還沒有醒來,伯母叫我不要吵醒妳,於是又一次對妳疏忽了。
下班時候,我來到妳家,見妳卧在床上,心中已知不妙,幾經勸勉妳才肯跟我到急症室去。一百零三度的高燒,燒壞了妳的身體,也燒痛我的心,病房門外,我待了一晚,在那空洞的走廊外,份外清冷,坐在長櫈上我只希望晨曦的來臨會為我帶來一些喜訊,但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只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
晨曦初現,醫生和護士們卻沒有為我報來妳的音訊,我企圖衝進病房裏打探妳的狀況,卻遇上了阻力。攔著我的護士沒有讓我知道妳的情況也沒有給我理由,這使我變得瘋狂,我使勁地去抓門柄,推開阻我的護士,意識裏只存在著「妳怎樣了?」的訊息,鬧了天翻地覆,好幾個護衛也給我打倒。最後只頸上一疼,已然昏死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坐在分流處的警崗上,折騰幾回才找上一位醫生知道妳的情況。他的答案卻只有令我陷入更迷惘的境地。他們懷疑妳患上了高度傳染性的疾病,所以把妳隔離,而妳的情況在他們口中就只有一句「情況穩定。」我連站在妳身旁的權力都給剝奪了,我只有一直呆在分流處的坐上守候你的音訊。守候了兩天,妳依然音訊全無,卻驚動了我的父母,他們把我拉回家裏,雖然我有十萬個不願,但總沒法抗拒。空洞的房間裏已經不存在時間的意義,每一個晨曦的來臨只代表我多一天沒有妳的音訊,憂心的痛苦已經把我煎熬得不似人形……
某天的早上,門鈴在響,家裏無人,逼得我要從死寂的空間裏跳進另一個無盡的地獄。家門打開,只見到幾個穿著生化衣和防毒面具的人,他們自稱是衛生署職員,通知我曾經接觸過病人所以有需要把我隔離,我連答辯的機會也沒有,兩個幪面大漢已把我抬上車裏送到隔離營。一切都來得太快,我連唯一的反應也沒有,迷迷糊糊的被送到隔離營裏。在空地上集合給殘酷的的烈日照射,我才恢復了知覺,亦終於知道妳患上了的病叫SARS,一個教人永不忘懷的夢魘。
隔離的十多天裏,已然沒有任何方法可知道妳的音訊,因為妳我的家人也同樣被隔離,政府的求助熱線形同虛設,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每天看著電視新聞宣佈死亡的名單,每一天看新聞就像賭六合彩一樣,不同的只是我永遠也不想我是得獎的一個。
熬過了十多天的非人生活,踏出隔離營的一刻,我連父母也沒有理會,便跑去妳的8 A的病房,醫生沒有給我見妳的權利,連妳的情況也答得含糊。思念和憂心已經掩蓋了我的理智,我抓起醫生的項領,咆哮著要知道妳的情況,真實的情況。受驚了的醫生終於吐出真相,直到那一刻為止我才知道妳曾一度進入過深切治療室,在鬼門關外轉了幾圈,我痛恨自己一點也幫不上忙。餘下的日子裏,我找著了與妳的溝通辦法,透過護士我們可以傳紙條,妳給我的字條並不詳細,但我認得是妳的筆跡,肯定了妳的存在,我才回復了一絲生氣。
細雨連綿的一天,找著與妳會面的機會,我把一個小型望遠鏡和字條要護士交到你的手上,下午三時十五分,妳依約站在窗前。透過望遠境我終能見妳一面,看到妳的臉龐,我透了一口涼氣,心內傳來一陣的絞痛,青淚不斷在眼眶中流轉,妳的憔悴和枯萎已經不再是任何活著的人類可以擁有,什麼樣的痛苦把妳折磨成這樣? 妳也看到我吧,相信妳的心痛和驚訝不會比我小,妳的手輕輕的搖晃,示意我要收起眼淚,但為何妳的眼淚依然賣力的流出?醫院裏是不准用行動電話的,我們連說話的餘地也沒有,更可況妳從來都不喜愛說話。此時此刻,我只能用最簡單的身體語言與你溝通,可幸的是我要表逹的並不複雜……
放下了雨傘,雨水並不能阻止我的動作,我把指尖微微的指向了自己,然後兩手的食指和拇指壓在心口前形成一個「心」形,最後傾盡全力的指向妳。妳看見嗎?妳聽到嗎?我‧愛‧妳。
妳是聽到的,因為妳的眼淚流得更賣力……不用望遠鏡我也能清楚看到妳的眼眸,因我的靈魂早就奔向了妳。妳的手指尖也微指了自己一下,然後學著我的手勢,我知妳想說什麼,我耐心地等著妳的指頭,妳賣力把指頭指向我的時候,雖然弱不禁風,卻使我陶醉在妳的告白而又再一次疏忽了妳的無力……妳的指尖指向我的時候,我貪婪地希望追索妳臉上的喜悅……
突然一個悶雷閃著,雖然萬分之一秒,但我的眼光卻看得像快拍相機般的清楚,妳…妳倒下了。沒有,已經再沒有思考的餘地了,一秒的變化己教人窒息。不要…不要這麼快。不可、不能、不想失去妳,一分鍾內我跑了八層樓梯,已經沒有可以阻擋我的人,因為沒有人可以阻擋一頭發瘋的野獸,跑到妳的角落裏,七手八腳圍著妳。心壓、電震,什麼都用上了,但妳還是在喘,慢慢的喘,我知道妳連喘的力也沒有,我可以做什麼,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床邊歇斯底里的喊著妳不要離去。天啊,奇蹟了嗎?妳竟然甩開了氧氣罩,我抱著晨曦般的希望握著妳的手,妳竟然說話了。不愛說話的妳、不會說話的妳、自閉症的妳竟然說話了……
「我‧愛‧你。」
我只能哭著點頭,手握得更緊,因為我清楚感到你手心的「冷」。我要喊妳回來,但喊聲已經被轟天的雷聲掩蓋。雷聲過後,一遍的死寂,所餘的只是心跳計的長嗚,淚在流,雨在下,只是下得更大……我已經沒有能力站穩……因為我不能接受……可以是夢嗎?那請讓我昏死過去……
一個月後,妳的身體已化作飛灰。抱著妳的遺照舉殯,我已經再沒有眼淚,因為枯萎的面上是不會有任何水份的……
生活依然要過著,每天上我忙著工作、照料你的家人、與同事在酒館中共渡歡樂時光,好心的朋友還會問一下我好了嗎?那我會依樣堅強地回答:「沒事了。」
真的沒事了嗎?的確,我一直也沒有讓自己有事。日子如常地過,死別的傷感我以為漸已褪色。偶爾遇上美好的黃昏,也會來到沙灘上懷緬昔日的甜蜜。只是今天狂風大作,雨勢此起彼落,本來醉人的場景一下子換成了與妳死別時的錄影。
心頭的一陣絞痛翻起了片片痛苦的回憶,紅透的雙眼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妳曾經說過雨天的話要帶妳來這裏,欣賞雨中的浪羣和浮動的幼沙。但若果給我選擇的話,我寧願從來也沒有雨天,而這個雨季從來也沒有來過……
P.S. 此為2003年香港電台寫意空間小小說徵文比賽優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