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R。
臨行之際,腦海中還有許多情緒需要淨空與梳理。一直記得的是,你知道遠行的計畫時,不斷重複問我:為何是肯亞?為何要到如此遙遠的地方?你的語氣帶有不解與無奈,如同我理解我們的感情一般。
總是在安定之後,不斷地想出走。高中畢業,選擇到北部的山城念書;緊接著,在後山工作兩年;最後搬遷至河畔,休息靜養。
初見你,是在一個深沈的冬夜,兩個飄泊者碰巧同桌吃飯看電視,聊了幾句話。告別之後,你竟然在餐廳門口等待,相約下一次見面的時間。當時的你,不知在冷風中等了多久,握著我的手竟然冰涼如斯。許久之後,我依然記你離開的背影,那一件紅毛衣,是夜裡最鮮明的顏色。
當時,我聽不懂你濃重的口音,後來才清楚,你來自另一幅遼闊的大陸。我們約定一次又一次,以為是短暫取暖,沒想到卻認真了。散步的時候,你挽著我的手,敘述著遠行至島嶼的原因,落寞掛在眼角的魚尾上。末了,你看著我,安定地,認真地說,因為有我的緣故,你覺得好多了。
我們以為,會相伴著反覆走過河畔的小徑。走過漫長濕冷的冬天,走過晴雨不定的春天;夏天要來臨,正是美麗晴朗的季節,你卻離開了,放心不下遠方的家人與孩子,於是決定回去。
那麼,我堅決離開這座島嶼的原因呢?
或許是那通電話,我們隔著千山萬水的時候,言語不能盡訴的頹喪,點燃憤怒失落的情緒。我用了幾場的大哭將自己削成一張紙片,然後有一天,終於止住了眼淚,恢復正常的生活,接著,我決定遠行。
搭機前夕,我還是忍不住寫了一封簡訊給正在熟睡的你。在你的夢裡,我也是即將飛行的模樣嗎?
南國的天氣大好,飛機拔高之後,窗外是純淨無垠的藍色。天空透澈,白雲飄浮堆疊如城垛,陽光有清純的笑顏。高雄港灣成為彎曲的線流,船隻渺小成玩具模型,湧上又退去的浪潮是女孩的蕾絲裙邊,在風裡歡樂地翻飛。
無垠的藍色海域溫柔地在眼前攤展,幾座島嶼散落,灰暗的礁石沈入海面。從高空俯視的一切,如此無瑕,如此美麗。
親愛的R。這一些片段,是你二度前來島嶼時,所見到的風景嗎?
每當你離開,都伴著濃濃夜色。在飛機上,你可曾望著漆黑深沈的大地,鑲著點點如星如燭的燈火,惦記在某一扇微亮窗後,有我為你落下的點點淚光?你可曾想起聽過的潮聲與浪濤,如耳語呢喃一般,隨著你進入夢鄉。
我俯瞰著逐漸迷離的故鄉,所有的空間都變得遙遠,彷彿,我離開的是一片虛幻的夢境。
或許,旅行的意義不在於起點與終點,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飛翔之中,找到脫離現實的方式。時空交錯迷離,腕上的手表顯示著島嶼的時間,我卻在三萬英呎上的高空安坐著,地面上的一切不再重要。此刻,我將生命交付於機長與天神的手上,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機艙內的氣壓讓我的耳鳴似鼓聲,微笑的空姐送來茶水與餐點,我吞嚥下食物,專注地配著未曾看過的電影。
男主角不斷地被託付著重要的使命,每段回到過去的瞬間,對他而言,是短暫又殘酷的旅行。在一次次時空錯離的剎那,在一段段片刻交流的對話,他無可自拔地愛上了神祕的女子。後來,他發現自己的存在只是大腦意識的淬取與停留,現實生活裡,他早在戰爭中喪命,肉體逐漸崩壞瓦解。
然而,電影的結局出乎意料,我很滿足地睡去時,飛機也即將抵達陸地。
島嶼已經拋在遠遠的身後,未知的旅程在眼前展開。遠行對我而言,不曾需要清楚的原因。有時只是一點衝動,一絲想法,一抹情緒。只想到遠方,在某個地方行走,落腳,休息;只想到遠方,在某個店家安靜地喝杯熱茶,望著窗外發呆,看著人潮車流來來去去。
出發之前,我讀了你的來信。如果可以,你說,讓我到肯亞找你。我只是笑一笑,不會認真。
你借我的衣服放下又拿起,你的地址撕碎又寫上,你的手機號碼刪除又鍵入。這些,要和我一同踏上漫漫長路。終究,我還是把關於你的一切打包帶走了。
因為我忘記要遺忘。忘記應該要獨自一人,到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