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潘洛斯．階梯（0-1-4-2）

      從連玥玲所繪油畫推敲，紅衣女妖怪身為人類時，算得上樣貌清麗女子，遭遇侵犯後誕子，不但未得連蟾溪憐苦救助，反而打造礦燈亭這盞牢籠禁錮祂百年，命運乖舛，如今又被人類圍攻，心中恐怕積怨甚深，阿仁、阿恩兩人高舉棒球棍，作勢將打，阿布手抖得厲害，沈鐵香嘗試開口慰道：「我們不會傷害妳，請把東西還給我們好嗎？」我心中苦笑，歎氣這群愣頭青，該知道現在面對的可是妖怪啊，語外一提，每每碰見說「我不是壞人」、「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人，有自覺人家信麼？不知紅衣女妖怪聽懂人話否，但祂兩掌朝下抓握翎羽和大玻璃罐，歪頭斜脖、拱背翹臀地緊盯沈鐵香，還別說那阿恩喊得夠傳神，像「鳥」。

      雙方僵持數十秒後，紅衣女妖怪突然左手一放，大玻璃罐砰噹掉地，幸虧罐身極厚並未破裂，祂卻又一腳踩在罐口的塑膠蓋上，眾人才注意到祂雙腳赤足，且手指腳趾之指甲細長尖銳，愈加形似鳥禽把獵物踩在爪下的模樣。阿仁、阿恩倆眼神飄望沈鐵香，輕晃了晃手中棒球棍，示意採取主動攻擊，沈鐵香一時拿不定主意，可人人當下盡都了然，眼前女子恐怕真如阿布那張烏鴉嘴講得靈驗，是魔神仔，阿仁大為氣惱地往阿布瞪去，孰知阿布早目光渙散、唇瓣發白，害怕的不得了。沈鐵香絕不能讓屬下因他賒命在此，一記眼神回覆阿仁和阿恩，三人十分默契、一起發動攻擊，阿仁大罵一聲「幹恁娘」髒話後，向前大跨步彈跳，對著紅衣女妖怪的左腦門，使勁揮棒劈下；阿恩跑繞至祂身後，亦一棍子橫砸其背部脊椎骨；沈鐵香則兩手各握一支筷鑰，由右直撲斜進，打算插瞎其兩瞳。

      做為壁上觀，我心底悵悒紛遝，要按以往慣例，定助人類平妖，如今三名大男人下了必死狠手，攻擊這麼個由人變妖的可憐女人，我比沈鐵香更加猶豫要不要出手，此刻椅仔姑跳坐我肩頭，幽幽說道：「會死喔。」我無奈地點頭回道：「祂是萬風的妖怪祖先，於朋友道義情理，不該棄祂不顧⋯⋯唉，為難。」椅仔姑慢條斯理捏著春仔花，簪入我耳鬢，緩道：「人類會死喔。」我瞬間清醒。小時候咱三姐弟看動物星球頻道，某集紀錄片，是頭野生幼象失去母象，被其他母象驅趕、完全融不進象群，見那頭幼象不肯放棄、一路艱辛地追逐象群，墨薔銀哭得止不住淚，我從沙發上跳起來、憤怒大罵：「那些母象太殘忍！跟拍的攝影師和保育員也殘忍！」臭老爹墨薔燄替我們端來水果盤，開口便問眼眶紅腫、一語不發的墨薔梢，道：「小梢，妳說呢？」墨薔梢搖頭、哽咽回答：「我⋯⋯我不知道⋯⋯但不能救牠對嗎？」墨薔銀大聲反駁：「嗚⋯⋯小象象⋯⋯嗚嗚⋯⋯小象象快死了⋯⋯為什麼不能救？」墨薔燄轉而問我：「墨薔淳，你認為當不當救？」當不當救問題，孩童時期容易回答，長大了、明白了，墨薔燄是以鉅子身份相詢繼承人，現下反而不易回答，但我已將掌中彩色彈珠，充作暗器連發彈出，破空直打紅衣女妖怪！

      面對沈鐵香三人的聯合攻擊，紅衣女妖怪一翻左掌、屈指若鉤，站地的那隻腳急縮、腳跟貼臀，而踩罐的另一隻腳，擔攬通身力量，剎那挺直，姿態詭祕，宛猶鶴立罐上，祂臂膀流暢地一蜷一推、精準抓扯三人的臂腕，恍如鳥襲，奇怪的反攻方式令三人手忙腳亂，接連受傷流血，紅衣女妖怪欲趁勝追擊，一爪子撓向三人雙目，沈鐵香本能反應閉上眼睛，心哀再無見天光之日，頓覺眼皮吃痛滴血，眼珠卻沒被挖出，心奇又睜眼，瞧見紅衣女妖怪不知何故突然滑摔，幸虧如此才保住三人眼睛。

       沈鐵香奮力強拉阿仁、阿恩衣衫，把受傷兩人拖退回到阿布、老薛身邊，不敢再貿然進攻。紅衣女妖怪摸索到地上的彩色彈珠，怒而仰脖鳴叫，高亢尖細的咕嗷聲，彷彿控訴打中祂小腿和掌背的那個壞蛋，該死，一聽這聲軌叫法，我臉色一變，心涼半截暗道：「不會吧⋯⋯該不會是⋯⋯。」紅衣女妖怪迅速跪地，單手旋開罐蓋，再浸手入黑色液體攪動，怎麼觀察都覺得那液體是藥草福馬林，祂下一動作嚇傻眾人，竟從裡頭撈出兩塊腐肉，塞進嘴裡吞嚥而下，阿布目睹一切，呼吸急促、一陣眼黑胃澀，張口噁吐。

      我擰眉，右掌緊扣鉅子令，左指勾住蜘蛛天雪罟，備戰，不曉得紅衣女妖怪吞下何物，椅仔姑附耳釋疑道：「子宮和臍帶。」我驚甚，難道連蟾溪有辦法取出祂的子宮？無子宮，祂無法再孕生子，那唯一子嗣便挾持在連蟾溪手上，即使有機會逃離礦燈亭，祂斷然捨不下孩子、多分顧忌，任憑連蟾溪予取予求。紅衣女妖怪高舉那根翎羽，一鼓作氣插入左上臂中，猛然一團強大妖力自那傷口迸發，撲襲眾人門面！沈鐵香等人被噴得摔將出去，那老薛生怕自己翻倒會壓傷鎬鎬，兩隻手臂胡亂往地上撐住，人類力量哪及妖力勁強，啪地一聲響亮，老薛隨之慘叫，他兩臂已骨折，爛泥涎漿般垂在兩側，半截身體仍重壓到背後的鎬鎬，疼得鎬鎬驚醒大哭；我反手兜住椅仔姑，替祂擋掉這霸道妖力，不虞鎬鎬一嚎鬧，紅衣女妖怪的妖力彷彿封印盡解，祂通身紅衣化羽，雙臂變翅、嘴巴與兩腳成禽喙禽爪，一對乳房既巨碩豐滿又微溢乳汁，祂振翅騰空，四周悲鳴幽咽聲同啼，牆上那滿佈露兜樹氣根搓製成的繩梯，憑空現身一群白衣女鬼們、攀爬著，嚇得阿布昏了過去，當前五名大男人，一昏一傷，還沒開打就傷兵一半，壞事總靈驗，紅衣女妖怪果如我預想，真身乃「夜行游女」！

      「夜行游女」此名，不識者眾，另一名頭定不會不知──姑獲鳥──夜飛晝藏之鬼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妖名甚繁，「帝少女」、「夜行游女」、「鉤星（釣星）」、「隱飛」。古籍記載姑獲鳥為婦人因產死而化生，無子，故喜取他人之子養育、視為己子，且選子之法極殊，將自己的血或奶，點在相中的孩童衣服上做為記號，再奪走。姑獲鳥聽聞鎬鎬哭聲，風馳電掣地俯衝去抓，沈鐵香見妖怪欲奪兒，敏捷翻滾至老薛身旁，抄起阿布掉落的棒球棍，往姑獲鳥腳爪擊去，那爆脾氣阿仁也不甘示弱，緊握棒球棍亦打去，只是單憑兩名尋常人力，姑獲鳥僅一蹬腳張趾，一爪子幾乎能撕裂兩人！